《人民文学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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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701-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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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是一个没有地址的人。太多的信函被退回到邮寄者的手中;当我辗转收到邮件;我看到邮件左上侧粘贴着小纸条;查无此人那一栏中;用圆珠笔打着一个钩钩。查无此人;这不祥的气息暗合着我下落不明的宿命。我记不清到底用了多少手机号;移动的、联通的;动感地带、神州行、全球通、大众卡、如意卡、南粤卡;谁是从头到尾地了解我手机号变更的人呢?我最亲的人;老父亲。五年了;他满头白发了吧?我如此频繁地变更;他为此担了多少心?每一次变更;我真是害怕告诉他。还有我唯一的爱人;他的手机卡不断地变换着那个女人的号码;生活的艰难;他为我在暗地里做了多少次祈祷?担心着我是不是又瘦了?再看看那些花花绿绿的信用卡;它们真好看;建行的、农行的、工行的、交行的、招行的、光大银行的、商业银行的、农村信合的;它们来自南方各个城市;来自某段事件的细节;我无法一一记起。当我面对它们;这忠实的目击者。这隐秘但又灼灼发光的东西;立即呈现出过往经历的痕迹:每一笔钱的由来;清晰;不忍细辨。去客户那里收款;向朋友借钱垫付费用;艰难的报销;转账……这里边有多少不忍再提的辛酸!几百块;一千块;两千块;拿在手里;它们那么重;仿佛凝聚着我全身的力量。我总是一拿到钱;就在离自己最近的银行存上;这样。这笔钱才真正归我。 
打开名片夹;我竟然从事过七种职业;记者、编辑、业务代表、文案策划、品牌经理、区域经理、市场总监;跨了五个行业;新闻、地产、化妆品、家电、珠宝;我从来就不知道我会进入这些行业;更不知道我还会去干些什么。五年;我倦于梳理过往的人和事;这些纷繁的名片让我看到;我是一个没有目标的人;没有定位;没有规划;做人、写文章都是如此。它们散乱在那里;就像我散乱的流浪生涯;为什么我还保留着它们?我一张一张地看下去;就像是一寸一寸地摸着过往的那些时光和生命;我摸到了广州、东莞、深圳、中山、佛山……那些城区、街道、写字楼、超市;还有公交线路图。我还摸到一个春天的午后;一个下着雨的清晨;还有那些悲伤的、孤独的、有施暴欲望的不安的心情;包括一场突然中断的性事;混合着汗味、精液味和莫名焦躁的情绪。我还摸到了一些人;摸到他们的面孔;他们的表情;他们的故事;还有那些短暂的友谊和无法澄清的误会和怨恨。我这才发现;原来我记不起一样快乐的事;是没有呢;还是我记性不好?那么多啊;我一宗一宗地摸过;它们荒凉。庞杂;却有一股旺盛的颓丧味道;陈旧的气息;却鲜活簇新。最后我摸到了自己;我颤了一下;似乎是摸到了灵魂。它是瘦的;几根扎手的骨头;我还摸到了脏器;它们都是小小的。原来我就是拿这样的身子骨走南闯北的。 
如果不对命运妥协;我就得一次次地离开;我的下落不明的生活将永远继续。这样的下落不明散发着一种落魄的气味。荒凉、单薄却有一种理直气壮的干净气质。信用卡里的钱干净;爱情干净;经历干净。这弯弯曲曲的地址:广州天河棠下西边大街西五巷之三靠北四楼;没有人能抵达我;我隐在治安不好的深处;被抢三次;被偷两次。印象最深的那次是一个人晚上回家;走在弄堂深处;一辆摩托车突然从身边疾驰而过;坐在后面的那个人拽走了我的皮包;我被拽倒在地上;被车拖了几米远;手肘铲得都是血。钱没了;手机没了;身份证没了;一种强烈的悲伤笼罩着我。就像笼罩着我的命运。我的爱人在灯光下细致地给我擦洗;他忍不住悲伤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是的。那一刻我们的命运要连在一起;要变成一个人。他紧紧地贴着我;凶狠地、痛苦地进入我的身体;在黑夜里;我们狠狠地连在一起。沉下去;沉到更深的夜里。 

夜晚的病 

再这样咳下去;我会把灵魂咳出来的。我只好用双手护着它。我在抖动。 
外面很岑寂了。对面的窗是亮的;那光线投过来;我的墙壁也是亮的。我的影子硕大;宽而扁;浮着;在晃动。上洗手间小便;黄而短促的液体;起身;一阵眩晕。 
是这样一具身体;一百五十六厘米;四十二公斤。现在;它滚烫;内部轰鸣。竹席让它的骨头痛了。这些骨头有很多尖角;像她 

的性格。它们让她难受。也让别人难受。她用骨头面对一切;完成所有的传递。温度、硬度、时间、空间;包括皮肉无法感知的痛或者伤悲;物的;非物的。当然。也有转瞬即逝的、隐秘的欢欣。为什么它们从来就没有逗留过?对;转瞬即逝。在夜晚;它一身的病;夜晚是一种奇怪的药剂。或者说是试剂;浸在里面的东西一下子就凸显出白天无法看到的一切。所有的表情;包括骨头内部的表情。有些病天生是属于夜晚的;这些表情像失踪的魂灵重新回归肉身;它们都摆出各自舒适的姿势。无所谓大胆或者丑陋。比如孤独;它就是夜晚本身;总是摆出它最舒适的姿势;让她难受;让她有尖角的骨头难受。她有时梦见自己死的样子;梦见自己出落得一副体面的尸体。圆融。安详。 
桌上的那些药瓶子;它们有着古怪的名字。它们醒目而孤立;散发着某种真相的气息。我捂着胸口;想着白天的事情。在深不可测的写字楼深处;穿过黑黑的楼道和电梯间;在标有号码牌的门前;一个空间;一个人就这样失踪;不留一丝气味。那里的冷气总是很足;她的皮肤干燥;连笑容也干燥。总有会议要开;要写提案;发不完的传真、电邮。客户的电话;刻光盘;永远需要删改的文稿……这些;它们散发着健康的味道;与之对应的是一个踌躇满志的人;一个阳光的人。 
那是白天。口红画完了一个句号;白天开始了。我被道路行走;却被另一个我注视。她满含泪水。我穿过狭长的巷道;大片大片的阴影随着阳光一步步后退;我的西五街六巷已经远了。我的早起的、坐在门口、沉默无语的房东太太也远了:那一家挨一家的士多店远了;还有王老吉凉茶、水果摊、面包房、洗头坊、工商银行、彩票售票点也远了。广州石牌的深长巷子;它在早晨八点半仍然暧昧。潮湿;挟裹着色情和堕落后的疲软。我从它的气味中一路走出来;向着晴朗和澄明矫健一跃;然后迹象隐遁。 
那个阳光的女人叫Vivan;她属于白天。白天的声音、气味和光亮把她的脑子塞得满满的;连咳嗽也没了踪影。她的一百五十六厘米;她的四十二公斤;属于白天的强悍;有质量的、有速度的那种强悍。她的骨头不再让她难受;她的性格也变得模糊不清;对别人妥协也对自己妥协。她被抽离。一个空间;一个系统;一个部门;一个环节;我们称之为结构。她被安置在这样的一个空间;一个系统;一个部门和一个环节中。很详尽的岗位描述;冷酷而准确。考核她的关键词被量化;被专业化。一双看不见的手;它在操纵按钮;她按岗位描述作业。总监、经理、设计师、文案、AE、会计、出纳、文员;在广州;一个广告公司最标准的人员配置;所有的暴跳如雷和气急败坏;包括激赏、性感、好的胃口、新闻、好的或者坏的消息、一句玩笑、流动的音乐、一个糟糕或者绝妙的创意……这些塞满整个白天。它们乱七八糟地在一个固定的空间活跃;充满生机。但是她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她。所有的人都被安置在各自的位置里;眼神不再传递什么;连指尖也没有温度。白天;我只能是聋子和瞎子。没有要求也没有愿望。我被隔离;他们也是;彼此戴着面具。失踪的人;在白天;所有返回的路径被封死。疲惫或者忧伤是后来的事情。后来的事情在黑夜里苏醒;一宗一宗地归来。她看见;她听见;她感受到。 
“Vivan;十点之前要把客户反馈的提案重新整理好;然后开会。”操作按钮的人说话了。我在电脑前思维清晰;聚精会神。我的身体、我的能量、我的智慧在为某一个选定的目标工作。它被要求正确地、快速地、有创造力地完成一项任务。每一个白天;一个纯粹的肉身;一个物;它做着让黑夜感到幸福或者悲伤的事;这个失踪的空白被黑夜填满; 
“晚上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总会有这样的邀请。这人生的契机;一个可能。她可以说YES或NO;两样都无所谓。它们没有指标。那是别人试图了解她;想进入她。一个人在试着向另一个人靠近;想走进她的内心;甚至生活。朋友了或者情人了;包括后来再可能发生的一切;有了子女了。彼此靠得很近;鼻息相闻;紧紧拥抱;但谁能彼此真正走进呢?谁能代替谁的黑夜和孤独。 
我想着个体的孤独。这黑夜的病。它们是一种气味;一种感知;紧贴着肉身;谁也拿不走;它与生俱来;面对它;我辨认出自己;看见自己。一种来自黑夜的抚摸和打量让她的骨头发疼。她看见她破败的身体;强悍的意志以及所有的隐秘的欢欣和悲伤。天就这样亮了。 

南方的睡眠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愿意工作;迷恋一种不醒人事的昏睡。四季、白天、黑夜、时间和光;包括气息都变得微弱;变得模糊。具体意象就是;一种潮湿而昏黄的空间浸在黑夜的水里;无声无息。我沉沉睡去;我的骨头、皮肉;还有意志;它们跟棉被一样柔软。蒙头蜷在单床上;像是潜在更深的地底;所有的记忆、喜怒;身后的那些可知或不可知的事;它们都陷落。陷落;一直把睡眠推往更深的地方。 
广州石牌的房子很密很深;那些巷子像迷宫一样;每一条都一模一样。阳光永远无法光顾。雨水也是。手机没有信号;电脑没有装宽带;不论白天黑夜都必须开着灯。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单房它醒目的只是空空的四壁;一张从杂货店买来的铁架子床仿佛从来就属于这里;写字桌是从二手家具店买的;老式的那种。有四只结实的腿;泛着旧照片一样的黄色。它很重;散发着沉闷的气质;上面放着我从太平洋电脑城淘来的低配置的台式机;还有水杯、镜子、梳子、搽脸的护肤液、旧报纸、杂志、苹果或者橘、方便面;它们全都扔在上面;仿佛放了很久;仿佛从来没有改变过姿势。白炽灯装在房间与厨房卫生间的交界处;为的是;一开灯;两边都能兼顾到。床的这边;光线是弱的。我惯于在床上阅读;那个夹在床架上的台灯;它投射出一种温暖的柔光;它照在淡蓝色的棉被上;照在对面的墙上;伴随着孤单的我;完成睡前的前奏。我时常环顾这狭小的空间;列数着可为的事情;除了打开电脑写作;或歪在床上看书;别无他为。睡眠。成了无法逃避的选择;无休无止;昏天地暗。除了我;四壁、床、桌子、电脑以及空间所有的一切都跟我一样;它们昏睡。疲软;仿佛从来如此;永远如此。尘埃见证一切。 
致密的夜和孤独袭来;我无从抗拒;并放弃言说和表达;双目紧闭;双唇紧闭。我无需看见和倾听;无需光和色彩。我服从这黑夜的深水;紧抱着自己瘦小的肉身;向更深的深处沉下去。 
这是一种更彻底的态度。把黑夜和孤独推向更深的黑夜和孤独。当我环顾我的四壁;从来没有产生过逃离的欲望;它如此契合我的意愿;我属于这里;从来都是。我可以化着浓妆去迪厅;去完成肉身的狂欢:我可以泡在酒吧里;直到凌晨时分摸回住所;我甚至可以找一个或多个的情人;成天周旋其间;不;我可以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定时作息;我可以找到天底下最好的男人;然后相爱……还有更多的事、更好的目标和理想。多少时候; 

我总攥紧拳头;踌躇满志;然而。我都来不及去做;来不及去想;当生活让我丧失了热情和耐性之后;我会把悲伤连同我的肉身藏起来。我还深深地知道;多年后;我会觉得自己颓然老了;在黑夜里。在很深的睡眠里。我还会发觉当时紧握的拳头。到那时仍紧握着;然后向着更老;更深的岁月。最终;我会说;我昏睡了一生。 
二○○一年的冬天;我昏睡在广州的石牌。不;整个石牌也昏睡着。在傍晚时分;我会下楼来吃饭;我的穿着是可笑的;我在罩式睡衣的外面加了件棉袄;下面穿了肥大的灯芯绒裤子;看上去三截;怪异极了。在这里;我一个熟人也没有;不必担心被认出。通常点一个鸡锅;一个人慢慢吃完。在长达两个小时的用餐时间里。我吃完一只鸡;一碟牛肉丸、平菇、海蜇皮和青菜。最后把汤喝净。这么多的东西进入我的身体;为的是紧跟而来的昏睡;让它得以持续和无休无止。然后去碟店租碟。色情的、科幻的、战争的、言情的;十几版;我用塑料袋提回石牌村深处。我租来的单间里。穿过一条条巷子;看着一模一样的景物;一家挨一家的士多店、美容美发厅、桂林米粉店、凉茶店、蛋糕房、干洗店、性用品店、手机维修点;它们都阴暗;散发着旧的、隔世的气味。黑夜来临的时候;这些巷子开始活过来;一条一条地苏醒;音乐响起;霓虹灯闪烁;涂着金粉的妓女们来回穿梭。石牌;昏睡在色情、颓废的旺盛之中。 
这样的昏睡;并不仅仅代表昏睡本身。我一直认为;二○○一年的整整一个冬天;我处于昏睡状态。三年之后;我的许多朋友要为那次昏睡定义和命名;然后总结出很多可怕的意义。诸如;类似于一次死亡邂逅;为的是更好的重生:大作品诞生之前的冬眠;为的是更好的爆发:这属于个人内心的调整;也是策略;虽然不刻意;却是必须的……面对所有这些意义非凡的结论;我始终沉默。为什么一定要拔高呢;一定要赋予它非凡的意义呢?在他们眼里;这种朝死里昏睡的睡法是不可思议的;本身是消极的;甚至是可耻的。所有的人都惜时如金;有着明确的目的和方向。 
美美地饱餐;然后看碟;然后昏睡。整个的过程都处于昏睡状态。如此简单。当我蜷在那张单薄的床上;黑夜和孤独的水漫过来。睡去;是一件多好的事情。我不必害怕被什么惊醒;不必担心这或者那。更重要的;我不必去说服自己应该如何如何。太多的时候;我会选择空白和停顿;重要的是;它们服从内心。当我自然醒来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地拉开窗;望着外面;太密的楼房;我只得仰起头;看见了狭长的一缝天;再看着自己越发瘦下去的身子骨;我会拿起镜子照照脸;不忍细辨。一枕的落发;长而脏的指甲;我看见桌上的水杯残剩半杯水;搽脸的乳液瓶一直没有拧开过;那些旧报纸和杂志好久没有翻开过;还有那些干皱而散落的苹果或者橘;它们滚向显示器的角落里;所有这些积满了灰尘。我醒了。它们依然没醒。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攫住了我。我只得躺下去;蜷住身体;向着更深的睡眠睡去。 
'责任编辑 陈永春' 
塞壬:女。原名黄红艳;湖北人;现居广东东莞;供职予某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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