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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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701-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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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斐一直没结婚。她和父亲住在一起;照顾着父亲。不知是为了照顾父亲而不想结婚;还是另有原因。忻晟和忻斐很少交流彼此的想法。父亲年事渐高后;对忻斐非常依赖;而忻斐也把照顾父亲的职责当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忻斐对父亲的情感;忻晟一直不是很理解。他想;大概忻斐崇拜父亲才会这样吧。总之;忻晟认为这次自己是罪孽深重;对不起忻斐。 
忻斐在父亲死亡这件事上表现出令人惊异的冷静。她没有哭;把所有的悲伤都隐藏了起来。她的坚强和隐忍里面;有一种令人动容的脆弱气息。忻晟本以为忻斐会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但忻斐并没有指责他。她一句话也没说。这让忻晟心里没底;在忻斐面前低三下四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他好想忻斐骂他一通。 
忻斐开始着手父亲的葬礼。她想把葬礼搞得轰轰烈烈。她通知父亲的单位及市有关方面;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忻晟因为自觉罪孽深重;对忻斐的行为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可谓言听计从。照忻晟的想法;人都死了;身后的哀荣都是可笑的。 
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着。忻晟遵忻斐之命去墓园买了墓地;但这时;姐弟俩发现了父亲的遗嘱;在遗嘱里;父亲希望自己葬在成华墓园里。成华墓园是一处革命公墓;里面埋葬着的都是高级官员;在本市;成华墓园相当于北京的“八宝山革命公墓”。 
忻斐不愿违背父亲的愿望。她让忻晟退掉了新买的墓穴。但是要实现父亲的遗愿并不容易。成华墓园的墓穴十分紧张;早在五年前已经冻结;仅有的几块墓地是给市里的大人物存留着的。总之;按相关规定;父亲要葬于成华墓园还不够级别。 
忻斐和忻晟只好去求人。忻斐对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惊人的固执和激情。她全身心投入到落实父亲遗愿的奔走之中;好像唯此才能告慰父亲。她找过很多领导;托了很多关系;惊动了父亲的朋友;但是一无结果。 
忻晟对父亲的愿望非常不理解。不过想想;似乎也符合父亲的性格。父亲虽然大名鼎鼎;可人们想得起来的学术成就还是他在普林斯顿大学读博士时创立的;一九四九年他归国后;虽然在历次运动中并无太大的冲击;但在学术上几乎一事无成。晚年。父亲作为国家工程院院士;也算德高望重;管着一个科学机构;父亲表面上顶着科学家的光环;事实上是个官员。他好像也喜欢自己是一个官员或革命者。父亲说起革命教条来;不会输于一位政工干部。他想;这恐怕同父亲年轻时对革命一直存有浪漫的想法有关。因为这份浪漫;父亲才会在一九四九年放弃国外优厚的待遇;不顾阻挠回到了祖国。 
忻晟不喜欢父亲那副动辄讲大道理的习惯。忻晟是有点烦父亲的;他一直认为父亲有点“左”。特别是对待自己的子女;可以用严苛来形容。这种严苛近乎变态。忻斐原本是个能干的人;在一个机关工作得很出色;在快要提拔为处长时;父亲给组织部门写了一封信;信中父亲说忻斐天真、头脑简单、易冲动;不适合成为一个领导干部。希望组织严格把关。父亲的信让组织部门惊异;组织上也不想得罪父亲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名人;考虑到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索性安排忻斐做了父亲的专职秘书;照顾父亲的日常生活。令忻晟不能理解的是;父亲竟邮芰俗橹庖话才拧P藐扇衔盖自谡饧律咸运健2还?父亲多年来一直只想着自己的声誉;没有好好照顾过他们姐弟俩;就好像他们姐弟俩只不过是父亲光芒下的尘埃。 
在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市里来了不少大人物;当他们问忻斐有什么要求时;忻斐没提别的;就提了父亲的遗愿。市领导答应会考虑这一要求。可父亲葬于何处一直悬而未决。忻斐只好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在家里。 
忻斐说;如果父亲不能葬于成华墓园;那她宁愿让父亲待在家里。 
三年来;忻斐一直在为这事奔走着。 
忻晟对忻斐的狂热不能理解。他认为她在做一件荒唐的事。有一天;忻晟实在忍不住;说: 
“父亲为什么要挤到那地方去呢?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和那些达官贵人和所谓的‘革命家’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这是父亲的心愿。” 
“难道父亲葬在那里;他在天堂就会高人一等?” 
忻斐的脸上露出鄙弃的神情。她不想同忻晟这样无知的人辩论什么。忻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忻斐对自己的家庭一直是有优越感的;有所谓的上流社会的幻觉。 
每个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忻斐必定会打电话给忻晟;商谈父亲的事。都三年了;事情没有任何进展。父亲的事情越来越像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开始影响到他们的生活。忻晟每次想起这件事;他的心便会混乱地跳起来。这种心跳法;让他的心头一阵阵空虚。他都怀疑自己得了心脏病了。这时候;忻晟会有怨气从肚子里冒出来;他的父亲连死了都不让他安生;难道要他和忻斐一辈子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忻晟一直在想解决的办法。办法是有的。其实三年前已经有了;只是忻晟不敢向忻斐提;怕忻斐白眼。忻斐是个完美主义者。在父亲的事情上;她是不会打折扣的。那会儿;忻家为父亲的事找市委没有任何进展;忻晟找过家乡在本市的办事处;让家乡政府想想办法;做做市里的工作;也没有结果。后来办事处的主任提议;索性让忻老安葬到老家的革命公墓里。他解释;那地方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家乡的市委书记死后也葬在那里。 
忻晟想这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还怎么生活啊。他试着把这个建议同忻斐说了。忻斐开始不同意;还流下了眼泪;好像她因此而愧对父亲似的。忻晟了解忻斐的脾气;流泪了说明她心软了。果然;忻斐哭完了。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说: 
“就这样吧。” 
于是;他们有了这趟回乡之旅。 
忻斐好像铁定了心要在前面一站下车。忻晟认为这是不理性的。下了车就能找到骨灰盒吗?难道那个偷包者一定是上一个车站下的车?也许骨灰盒还在火车上也说不定。 
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家乡那边一切都已安排好了的。家乡人早上会在火车站等 

候;然后就同他们一起去公墓;还要在公墓搞一个隆重的仪式;出席仪式的有一位政协副主席和一位人大副主任。如果他们现在下火车去找父亲的骨灰盒。那一切都会乱了套。无论如何;这事是无法向他们解释的。 
“难道同他们说;我们把父亲的骨灰盒弄丢了?我说不出来;这事不是儿戏。” 
忻晟是着急了。他一定得想办法让忻斐打消这个念头。 
“如果没有骨灰盒。还有意义吗?”忻斐不以为然; 
“现在不是意义不意义的问题;是怎么向人家交待。我说不出口。”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我打电话告诉他们;就说骨灰盒被偷了。” 
忻晟觉得同忻斐这样固执的女人实在讲不清道理。这种时候。他真想打人。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给忻斐两个耳光。想打她的这个欲望这么多年一直占据在他心头。他认为;父亲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同忻斐也有关系。 
打是打不得的。事实上;忻晟还是有些惧怕忻斐的。不过。他的态度强硬起来。 
“如果要下车的话;你一个人下好了。我是绝对不会下的。不能让家乡人认为在耍弄他们。要知道;是我们在麻烦他们;不是他们在求着我们。” 
忻斐幽幽地看了忻晟一眼;她大概没想到忻晟突然变得如此决断。这会儿;她看上去像是没有魂儿了;就好像她的灵魂因为父亲骨灰盒的丢失而丢失了。因此;忻斐那种平时看上去坚韧的脸;这会儿像一个空壳。显出一种易碎的品质。忻晟知道;这是忻斐犹豫的时刻;忻斐没有了平时那样固执。 
“没必要非得马上找到父亲啊;我们先把家乡那边的事解决再说;” 
“我们没有父亲的骨灰盒;还怎么解决?” 
忻晟知道忻斐会提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他早已想过了;解决起来很简单的;买一只空的骨灰盒就是了。只要他们不说;家乡的人也看不出里面有没有骨灰。再说;家乡人也不会管你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骨灰的意义真的有那么大吗?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忻晟知道;任何有机体燃烧后的成分都差不多。 
忻斐对忻晟的办法没有表态。但显然;她的态度大大地软化了。 
为了让忻斐最终答应下来。忻晟说: 
“姐;我答应你;回来时;我们在那个站下车;我们一起找。” 
忻斐不再说话。她原本坚强的脸一下子软弱下来;泪水没有停止过。 
忻晟这会儿不忍看到忻斐的这张脸。他不理解忻斐;她对父亲是怎样一种情感呢?在忻晟看来;她和父亲的关系是有点奇特的。她对父亲应该是有怨恨的吧?在父亲弥留之际;她情绪经常失控;时常和父亲吵架;有时候;她骂起父亲来言词相当恶劣。但奇怪的是;忻斐不允许别人(哪怕是忻晟)对父亲有什么不敬或微词;她维护父亲的形象;好像父亲是她的生命。 
仪式按预先安排好的进行。父亲的墓地做得非常考究;墓碑选用的是上好的黑色大理石;上雕有父亲的头像;边上还镌刻了象征父亲科学成就的分子模型。看得出来;家乡人是动了脑子的。 
忻晟表情庄严;他一直捧着那只空盒子;他的样子好像他正在把父亲奉献给上帝;这让他看起来有某种神圣而洁净的味道。忻晟听着哀乐;他内心的某个部分被哀乐击中了;他涌出前所未有的哀伤。父亲死后;他可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叫悲伤的情感。 
在忻晟把那只空盒子放入墓穴时;他发现忻斐的脸上竟然露出轻佻的笑意。这笑让忻晟心惊肉跳。他真害怕忻斐失去控制。但显然;站在边上的人都发现了忻斐的异样。他们的脸上出现不安的神色;空气中出现某种紧张的气息;这种紧张让人恨不得仪式赶快结束。家乡的人在鞠躬后;和忻斐和忻晟握手。忻斐笑得越来越厉害;那些人尽量装出悲哀的神情;但还是掩盖不住那种面面相觑的表情。他们不会理解忻斐的心情;只有忻晟理解。忻晟的心里又涌出给忻斐一个耳光的念头。 
后来;忻斐在那个她自认丢失父亲骨灰盒的车站;对忻晟说: 
“忻晟;我们是白忙活一场。” 
“什么?” 
“我们还是没把父亲入葬。” 
忻晟听了感到不舒服;在他心里;父亲已经下葬了。 
“也许是父亲对我们不满;不想我们这样处理他;他就让人把骨灰盒偷走了。” 
“你别胡思乱想了。” 
回家的路上;忻晟和忻斐在那个车站下了车。忻斐似乎认定父亲的骨灰盒就在那里。忻斐和忻晟在那个小城呆了半个月;但没有关于那个黑包的任何信息。在这半个月;他们做了种种努力。去派出所报了案;贴了寻物启事;到处打听;都没有结果。忻晟对这样的寻找早已不耐烦了。后来;他们随身带的钱都用完了;只好回家。 
回来后;忻晟开始自己的生活。虽然那个盒子里并没有父亲的骨灰;但下葬这个形式对忻晟来说是一个了结;好像从此后;父亲已上了天国;同他们天人永隔了。这种距离是忻晟喜欢的。有时候;忻晟会想自己是不是太没人情味了;连父亲死亡时也没有什么悲哀;要说悲哀也不是为父亲的死;而是为父亲这一生。父亲三十岁后的光景全都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了;他原本应该会有更大的成就的。他们这代知识分子想起来也真是可悲。 
回来后;忻晟一直没同忻斐联系。他还是怕她;好像她是他的原罪。忻斐像父亲一样让他感到不安。他不知道她的心情如何。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忻斐和父亲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 
转眼就过去了一年。这一年中;忻晟生活平静。他已经很少想父亲的事了。一切似乎都过去了。 
星期天的晚上;忻晟看了一个晚上的“超女”比赛。忻晟喜欢张靓颖。张的眼睛很亮;他喜欢亮眼睛的女孩子。并且;凭他的经验;他看出来了;张靓颖的屁股很大。他喜欢她的大屁股。他发了一条支持张的短信;他自觉是“凉粉”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可以做别人的粉丝;他有那么一种心满意足之感。但令她伤心的是;偶像只得了第三。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 
这天晚上;忻晟没有睡意。他的失眠症经常让他日夜颠倒。他索性打开影碟机;打算再看一部电影;以打发漫漫长夜。他收集了很多碟片;这些碟片买来后;大多没看过。他挑了一部叫《人约黄昏》的电影看起来。电影唯美、奢华;符合忻晟的口味。 
正当他随着光影流转;慢慢沉浸在虚构世界里时;他的电话骤然响了。寂静的午夜;四周没有声息;电话响得令他心惊。他定了定心;站起来去接。 
“我今天收到一只邮包……” 
他听出是忻斐打来的。电话那头;忻斐在不停地喘息。 
“……是父亲的……骨灰盒找到了。” 
听了忻斐的话;忻晟全身起了一层鸡皮。 
2006—10—23 
'责任编辑 杨 泥' 

  

下落不明的生活



一次次地离开 

我时常在某一时刻中突然停顿;就像现在。我开始审视自己;审视刚刚所想、所做的一切:明天;我又将去另一个城市。我对自己充满疑惑;像是凝视一个异类。是的;我急切地想为自己冠以一种意义。五年来;我游荡在南方;漂泊;不断地迁徙;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那一段时光过渡到这一段时光;而后来的一段时光我将会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一种来历不明的生活;一种惯常遭遇陌生气息的生活;这种陌生;是一种真切的隔离;它永远地没有彼岸。我不止一次地听到很多人对我生活的羡慕;他们带着一种花花公子的微笑:“哦;流浪;你是说流浪是吗?这太浪漫了;充满着奇遇和激情对吗?”疲惫再一次袭过来。睡意;在门背后;来不及 脱下长统靴;我就佝偻着身子弯下来。 
行李;是一个伤感的名词。它意味着告别和离开;意味着一个事件的终结;而另一种未知的开始。被子、衣物都折叠好;平整地放进两个行李箱。无须为了出行而特别地去将它们洗干净;我喜欢它们有点脏。有点暧昧的那种气息。那个蓝色的窗帘就不要了吧;它褪色得厉害;变成了一种暗暗的灰白。信用卡、首饰、爱人的礼物则塞在行李箱内侧的暗袋里;我唯一可以放宝贝的地方;一放进去;心就踏实了。日用品、化妆品、书籍杂志我放进双肩带的旅行袋里;记得要把口红拿出来随身携带。书;我还是扔了很多;每一次收拾行李;我都感叹;其实我是一个多么不爱书的人。三件;我所有的家当;它们孤独地摆在房中间;竟散发出一种单薄、孱弱的气味。照见了那个人;薄薄的命运。再没有比行李更加相依为命的东西了。它是灵魂的拖影。 
我的猫跑了;它准时地跑了。就在前几天。它一定是闻到了那种气味。 
去旧货市场卖掉床、木沙发、电脑桌、写字台、茶几、椅子、电视;还有炉具和炊具;包括塑料桶、咖啡壶和长颈花瓶以及一盆仙人球。就这几样;它们清澈如水;照见我简单、干净的生活;甚至是细节;它们都纤毫毕现。它们摊放在旧货店门口;但眼睛依然看着我;很怨毒地。我立即把脸别过去;但还是能感觉到那锥人的芒刺。卖旧货的地方总是很阴暗;有股受潮的霉味;它们是从里屋的旧床板、破沙发的腿、倾斜并满是灰尘的旧梳妆台的抽屉散发出来的;老板一律长着一双鹰一般贼亮的眼睛;它能一下子看到我的内心:这些我是必卖无疑的。以低得出奇的价格收走了我的东西;递过来一沓旧而脏的纸钞。他们一宗一宗地把它们搬到那发霉的里屋;我感到它们投向我的最后的凶狠一瞥细瘦下去;然后沉在无边的阴暗里。卖了这么多次;为什么每一次都一模一样?我还得打一个长途电话;电脑要先托运到我要去的地方;打给那个地方的朋友;叫他替我签收。 
一直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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