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疯狂了;他们冲过去;抓住对方的人头就撞。头撞头结果是;把对方给撞怕了。王小奔和陈小跑;是一对疯狂的赤兔马;他们的力量全涌了出来;令人害怕。终于;五个人逃走了;他们一点也没有占到便宜。只是在逃走以前;那个腿上插着一把螺丝刀的家伙;用铁棍狠狠地横扫了一下陈小跑。陈小跑的心里说;不好了;不好了;但是他仍然站着;哈哈大笑起来。五个人跑了;等五个人跑远的时候;陈小跑转过身来;举起了手铐说;王小奔;我要带你回去。
王小奔没有说什么。陈小跑想;王小奔为什么不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把双手伸出来?不管伸不伸出来;陈小跑都要铐上王小奔。陈小跑向王小奔走去;他的手铐伸过去的时候;突然脚一软;倒在了地上。清晨的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王小奔看到不远处的钢轨边上;那些野花已经开得很旺了。
陈小跑用双手捧往了自己的小腿。王小奔说;已经断了。陈小跑说;为什么说断了;你是医生吗?王小奔说;我不是医生;但是我听到铁棍扫到你腿上的时候;喀嚓响了一下。
陈小跑说;真的吗?
王小奔说;真的。
陈小跑绝望地大叫一声;那就果然是断了。
王小奔笑了;说对不起;谢谢你帮我打退了那五个人;这次你救了我;我们扯平了。我要带着大炮和拖油瓶;还有杨子;我们要去看一下瘦西湖到底有多瘦。
陈小跑望着四个人的远去;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一辆火车鸣叫着来了;陈小跑忙着蠕动身子;他终于在火车抵达以前;安全地把自己移到了离铁轨有些距离的地方。但是火车带起的风;还是让陈小跑感到害怕。他害怕风会把他带到车轮底下;那样的话;他会比剥皮更惨。
陈小跑的眼里;是雪亮的车灯;以及车灯照耀下的;一路前行的四个人。陈小跑想;王小奔其实很幸福;他的奔逃是快乐的;他们很快就要见到瘦西湖了。现在;自己的腿断了;要怎么样才能回到赵家镇呢?
9
一场阵雨开始落下来;这是初夏的阵雨;所以它是凉爽的。一会儿;趴在路边的陈小跑就湿了。他大声地骂着妈;他想他就要变成一棵生在这儿的树了;他一点也不想成为上虞县的一棵树。他骂着骂着;突然看到了王小奔。王小奔回来了;像是从雨帘中钻出来的。王小奔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蹲下了身子。王小奔背起了陈小跑;陈小跑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陈小跑趴在王小奔背上的时候;趁机用手铐把自己的手和王小奔的手铐在了一起。
陈小跑得意地说;看你往哪儿跑?
王小奔笑了;说;小跑;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陈小跑说;我不知道。
王小奔说;因为我突然想;你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来抓我;真的想来和我比一比谁跑得快;真的想要一个三等功和我址平。
陈小跑说;那我是为什么?
王小奔说;你是;想和一个老战友在一起。
王小奔刚说完;陈小跑的眼泪;就直往下掉。王小奔笑了;说;这也要哭。但是他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某个清晨;是轮到派出所长值班的清晨;他在睡梦中听到了敲击铁门的声音。所长就披衣起床;他说他妈的;敲那么响干什么?然后他揉下了一大片细碎的眼屎;像一场纷纷扬扬的黄雪。他向铁门走去;他看到晨光很耀眼;耀眼的晨光里;他看到了王小奔背着陈小跑;身边还跟着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陈小跑笑了;在王小奔的背上说;所长;我把王小奔抓回来了。陈小跑说完;整个身子就软了下去;两只手耷拉着;在王小奔的胸前晃荡。
所长叹了一口气;说;喂;你就是王小奔?
王小奔点了点头。
所长说;你跑什么跑呀你;你把陈小跑折腾得够累的。那个姜大牙又没有死;昏睡了一天一夜;就醒过来了。一醒过来;就嚷着找老婆。
大炮一下子欢喜万分;双手紧紧抓住了王小奔的胳膊;不停地摇晃着说;没事没事;小奔你没事了。
所长说;怎么可能没事的;还得在里面住几天。你流氓滋事;得关起来。还要赔姜大牙医药费。
王小奔高兴地说;我赔我赔。我能不能多赔一些?
所长说;陈小跑;你给我滚下来。
陈小跑抬起头来;轻声说;所长;我不下来;让王小奔背我去医院吧。我的腿断了。所长;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所长就走了过去;把耳朵听话地送给了陈小跑。
陈小跑声音很微弱;说;所长;你真瘦;你得养胖点。你看我的镇长舅舅;天天腐败;养得多胖呀。
所长沉下脸说;你给我说正经的。你以为你舅舅还是镇长?你舅舅腐败;下台了。
陈小跑显然是没想到;他愣了一下;继续说;下台就下台吧;只要活着就好。
陈小跑的声音仍然微弱;接着说;所长;实话告诉你吧;我进派出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得了那种病。我想;你能不能帮个忙;我死了就让我的兄弟顶一个岗;让他进派出所当协警。他有一个三等功的。而且;他一直都想当协警。
背着陈小跑的王小奔也听到了陈小跑的话。王小奔开始流泪。大炮莫名其妙;说。怎么了王小奔?
王小奔说;没什么;你让开;我要背小跑去医院。如果我被关起来;你就帮我服侍小跑。你一定要帮我服侍好小跑;如果你不服侍好小跑;我把你的皮剥下来做灯罩。
大炮一下子愣了;他搞不懂为什么王小奔会泪流满面;为什么说要把她皮剥下来做灯罩。但是她知道要听王小奔的。她听话地拼命点着头。所长看了看王小奔;又看了看陈小跑;叹了一口气对王小奔说;你背小跑去医院吧;办理好住院手续后。就自动来归案。 王小奔说。好的。 然后。然后陈小跑就住进了医院。住进医院没多久;陈小跑就不能说话了。王小奔低下头去;轻声地在陈小跑的耳边说;你一定要挺住;我很快就出来的。陈小跑迷糊中;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王小奔离开的时候;闭着眼的陈小跑准确地握住了王小奔的手;慢慢地;他自动松开了;因为他握不住。王小奔愣愣地望着病床上的陈小跑;终于;他走出了病房。
再然后;大炮、杨子和拖油瓶;一起送王小奔去派出所。
那是一扇亲切的铁门;铁门上方;用铁条焊出一个五角星的形状。现在它无声地打开了;像是一条河流的闸门。所长就站在院子里;他换了衣服;那是一套老旧的钉着胶木扣的军服。所长也是一个老兵出身。所长看到王小奔走了进来;所长就笑了;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王小奔说;所长;你为什么不穿警服穿起了旧军装?
所长说;我是老兵;我也是侦察兵。我要穿着旧军装去看看小跑。
王小奔说;所长;小跑说你太瘦了;你要再胖一些。
所长说;我一定会胖起来的;我不胖起来我就不姓华。
这时候王小奔才知道;所长是姓华的。
华所长说;你进去吧;没几天就可以出来。王小奔就向里走去。这时候;铁门外的大炮喊起来;大炮说;王小奔;我想在赵家镇上开一家油条店;我会炸油条的。
王小奔回转身;点了点头。
大炮又说;王小奔;我们等你出来;一起炸油条。等我们赚了钱;再一起去看瘦的西湖是什么样的。
王小奔又点了点头。他笑了一下;挥挥手;继续向派出所院子的深处走去。走过一棵冬青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去年下雪的时候;这棵冬青身上一定积下了好多雪;陈小跑一定看到;风中那些从树上落下的雪;飞扬起来的样子。王小奔在冬青树边稍作停留。他仿佛听到冬青树笑了一下。他又抬起脚步;继续向里走。
王小奔的身影消失了。夏天真正来临;植物开始疯狂生长。
'责任编辑 徐则臣'
父亲的愿望
忻晟和忻斐是在火车站碰面的。他们要回一趟老家。老家在一千公里远的南方;坐火车得十余个小时。
是忻晟先到站的。忻斐生活严谨;办事从来都是从从容容、有条不紊的。她是在约定的那个钟点到的。忻晟听到火车站的钟声刚敲了五下;忻斐就出现了。忻斐一身黑衣;手上的包也是黑色的。他们姐弟俩快一年没见面了;忻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张娃娃脸;眼睛很大;眼神里有一种幽怨而固执的气质;好像这世界亏欠了她;这使她看待事物总是有那么一种放肆而无礼的神情;好像什么都看不顺眼。
“到多久了?”
“一会儿了。”
“进站吧。”
车站里人很多。人挤着人。忻斐几乎是搂着她的黑包。忻晟本想替忻斐提包的;那包应该是有些重量的;但又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
通过了检票口;一会儿就上了火车。这趟车的卧铺票一直很紧张;没搞到;他们只好坐硬座。硬座车厢已挤满了人。忻斐不大适应这种闹哄哄的场面;她显得很紧张。忻斐看到身边站立的那几个民工模样的脏兮兮的男人;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她没把她的黑包放到行李架子上。她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包搂在怀里。她那不安的模样;就好像她的包随时会被人抢了去。边上的人满怀好奇地看她几眼。
忻晟觉得刺眼;说:“姐;你还是放下吧。”
忻斐的脸上毫无表情。忻斐总是这样紧张兮兮的。不过;她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包放在自己的身边;那个靠窗的位置上。包占据了自己的座位;她只好把身体外移;屁股的一半悬在座位外面。她正襟危坐的样子;就像一个正在接受老师训斥的小学生。
一会儿;列车启动了。坐着的和站着的乘客各就各位;车厢似乎也不像原来那么挤了;但声音依旧很大。列车的广播声;旅客的吆喝声;列车服务员推销食品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声浪涌动;此起彼伏。
火车的速度很快。车窗外掠过的景物显得很模糊;傍晚的光线照在这片模糊上;呈现出一种明晃晃的金色。但不久;这金色慢慢消退;变成灰暗色。
天暗了。车厢里的灯亮了。窗外的灯也亮了。忻晟和忻斐一直没有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忻晟看着窗外;透过窗外的灯光可以辨认出一个村庄或一座城镇。
车厢里依旧乱哄哄的;一些人开始打牌;一些人摆起了龙门阵;一些人则喝起了小酒。
忻晟感到很困。这段日子。他经常失眠。奇怪的是;到了这乱哄哄的场所;他倒想睡觉了;就好像这人声鼎沸是最好的安眠曲。他不好意思在忻斐前面睡去。支撑了一会儿;可眼皮总是盖下来。他的太阳穴也麻痹了;好像整个脑袋都要失去知觉了。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睡意。
“姐;我困死了;我睡一会儿。”
说完;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差点把口水都打出来了。
“你睡吧。”
“你也睡一会儿;明天一早还得办事呢。”忻晟的口气显得含混而幼稚;有那么一种底气不足的讨好的味道。
忻斐冷漠地点了点头。
忻晟后来是被一声尖叫声惊醒的。那尖叫声骤然而起;短促、敏感;就好像一把匕首刺入了某人的胸膛;刚想叫出声来就戛然而止。
忻晟已在睡梦中辨认出叫声的来源;他的心狂乱地跳起来。他快速睁开眼睛;看到忻斐惊恐不安的脸。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好像她刚才被人强暴了。她在座位边上转来转去;一会儿低头搜寻座位底下;一会儿看忻晟;她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忻晟发现放在靠窗位置的那只黑包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在的呀;怎么不见了呢?”
她急不择言;说话结巴;一反平常有条不紊的说话腔调。她着急的样子;就好像生命的某个部分消失了。
“不要着急;没人要的;再找找看。”
忻晟虽是这么说;他自己也急了;就好像他又做了一件错事。在忻斐面前他总是犯错。他怕忻斐埋怨他刚才睡得像死猪;他趴在地上;试图发现丢失的黑包。
一无所获。
忻晟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了。边上站票的乘客都成了陌生面孔;火车肯定已停靠了数站。他想;也许有人顺手牵羊;把包拿走了。
忻斐的尖叫声惊动了整节车厢;乘客纷纷往他们这边涌;前后左右都是人头。他们好奇地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有乘客在转述:那女人的包被偷了。
“包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不知道;那女人一直把包放在身边;肯定是宝贝。”
有人问忻斐:“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忻斐默默地流着泪;呆呆地坐着;像傻了一样。
忻晟没好气地回答:“没什么。”
他对这些看客充满了不耐烦。
这时;乘警来了。旅客自觉地让出道来。见到乘警;忻斐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她说:
“我睡过去的时候还在的;偷的人肯定在前站下车了。”
又说:“我们要下车;请你们马上停车。”
乘警没说话;他甚至没看忻斐一眼。
“听见没有;请让我们下去。”
忻斐悲伤地大叫起来。忻晟是知道的;这个看上去平静的女人;激动起来是不可理喻的。忻晟因此很怕她;她干什么事都是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让他无端生出自卑来。他知道要求列车停下来很无理;但他无法劝她。他劝不动她;也说不过她。
乘警站在一边观察了一会儿;轻轻地对忻晟说:
“你们去乘警室说吧。”
乘警把他们带到乘警室;然后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列车长。列车长神色相当严峻。好像出了天大的事情。
“包怎么被偷的?”列车长尽量和蔼地问。
“我一直放在身边的;只睡过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包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忻斐没吭声。忻晟也觉得开不了口。
“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次是乘警在问;口气相当严厉。乘警满眼狐疑;警惕地打量着他们。忻晟有些慌了;他想;怪不得这么大阵场;看来他们在怀疑包里面可能藏着违禁品。
“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好说吗?”
忻晟不想引起什么误会;没必要惹麻烦啊。他想了想。结结巴巴地说:
“也没什么东西;只是一只骨灰盒。”
乘警好像没听清楚;反问:“什么?”
“是一只骨灰盒;是我父亲的。”
忻斐突然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相当悲伤;相当压抑。她的哭让人想起那些忧郁症患者;想要竭力掩饰;结果还是控制不住;终于越来越歇斯底里。
“请你们把列车停下来;让我们下车。”
列车长和乘警都没回音;面无表情地坐着。
“求你们了……”
忻斐太悲伤了;无法再说下去;哭泣让她无法表达。
列车长有些动容;他说:“这不大可能;列车运行是有时间的;否则会乱了套。”
“求你们了……”
“火车动了;谁也别想让它停;否则要挨枪子的。”
这话是乘警说的;说得相当决断、冷漠。
回到座位上;忻斐依旧不能平静下来。
她说:
“我们在前面一站下车吧;我们一定要找到父亲……”
忻斐似乎完全投入到对父亲的哀思之中;她悲伤的眼泪像河流一样奔流不息;就好像父亲刚刚离开了人世。她呜咽道:
“爸;你好可怜;你怎么这么可怜……”
忻晟不知如何安慰忻斐;在忻斐面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发言权。不过他认了;总归是他做错了;忻斐心里面对他的不满和怨恨他都能理解。
父亲的死和忻晟有关。父亲死之前的两年是在床上度过的。有一阵子;忻斐奉父命去北京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忻斐就让忻晟暂时照顾父亲。父亲因为卧病在床;是请了小保姆料理的。小保姆怕忻斐。忻斐在的时候;不敢松懈。可碰到忻晟就彻底放松了。一放松;出了大事。一天晚上;小保姆去和男友约会;忻晟也不在家;结果父亲突然心脏不舒服;因心肌梗塞而暴毙了。
忻晟明白;这回自己的祸闯大了;忻斐和父亲的情感是如此深厚;忻斐无论如何是不会原谅他的了。
忻斐一直没结婚。她和父亲住在一起;照顾着父亲。不知是为了照顾父亲而不想结婚;还是另有原因。忻晟和忻斐很少交流彼此的想法。父亲年事渐高后;对忻斐非常依赖;而忻斐也把照顾父亲的职责当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