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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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701-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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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阳慢慢抬起头来;先看见了两条穿着蓝制服裤子的粗腿;后来他才发现是一个人高马大的警察。警察对他和蔼地笑了笑;咿哩呜噜地说了一串话。复旦教室里规规矩矩地学来的英文;却在鱼龙混杂的多伦多街头遭受了最残酷的考验——他居然没有听懂一个字。他满脸通红地摆着手;一次又一次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警察放慢了速度;又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这次他听懂了一个词;一个关键的词:营业执照。 
他傻了;他用两只手咝啦咝啦地搓着裤腿;舌头在嘴里无谓地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旁边的那个画家站起来;对警察说了一串的话。画家的英文远没有警察的流利;可是杨阳却听懂了每一个字。画家说:这是我的先生;我们用的是一张执照;我画画;他帮我刻印章;用在我的画上的。警察展开一个灿烂的笑脸;说好美丽的画;好美丽的印章;就走了。 
杨阳这才看清;宽檐草帽之下的那张脸;是一张女人的脸。女人有一张宽阔的大脸;皮肤黝黑;两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雀斑;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嘶嘶地喷涌着阳光。 
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健康的女人了。杨阳心想。 
“谢谢你。真的。”杨阳说了;又觉得这话被太多的人在太多的场合里使用过;难免有些轻贱了;却一时又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只好望着女人呵呵地傻笑。 
“没什么;大家都是讨一口饭吃。”女人说。 
女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叫杨阳的心沉了一沉。记得小时候看过一幅国画;是画乞丐的;上面的题词是:谁不吃饭?谁不讨饭?只不过弄几个花样番番。那时他虽然还很小;却也一下子被谋生的沉重所震撼。只是没有想到;许多年后;千里万里漂洋过海地来到加拿大;他竟会沦落到街上卖艺的地步;和那画中乞丐;也就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别了。 
“脸皮磨厚了;就好了。其实;这个钱还是蛮好挣的;至少不用朝九晚五地坐班。夏天的时候把一年的钱挣下了;然后;另外三个季节你都可以去追求你的理想。” 
他被女人的话逗笑了;乌沉沉的脸就晴了些起来;说咳;也就是把老婆孩子养活了;哪还有什么理想呢。就问女人叫什么名字;女人说叫向前。他暗暗叫绝;心想这样的女人;当然该是这样的名字。就说我有一块绝好的鸡血石;不是这些个糊弄人的假玩艺儿;改天我找出来;给你刻个好印章。 
女人也不推辞;露出一脸欢欣的样子。“好啊好啊;我偷偷看了你那些印章;真是漂亮;还正想跟你学雕刻呢。” 
两人就坐下来等生意。杨阳拿出一条细细的磨刀石来;碾磨他的雕刀;向前就从画袋 

里掏出一本旧书看了起来。杨阳瞥了一眼;那书名是《废墟》。只见向前蹙着眉心的紧张样子;就忍不住咕地笑了一声。向前问你笑什么?杨阳说没什么;我只是奇怪现在还有人看小说。向前说其实我也不爱看小说;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小说。杨阳问何以见得?向前说反正挺感人的;我也说不好;我看完了你自己拿去看吧。杨阳微微一笑;说不用了;我熟悉里边的每一个章节——那是我写的。向前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人流就渐渐地浓稠起来;有人过来坐到向前的摊子前;要画肖像。也有人走到杨阳跟前;看他开雕印章。看了一会儿;杨阳就有了第一个顾客。后来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有的是要刻印章;有的是要算命;也有的什么也不要;就是要聊聊天。可那聊天的;杨阳也不敢得罪;谁知道会不会聊成客户呢?其实那天的生意并不是太忙;却因杨阳没有经验;手忙脚乱的;竟连中午饭也来不及吃。直忙到擦黑;才喘了一口气;摸出口袋里那卷又黏又脏的零票;数了数;竟有一百六十多元。开始以为自己数错了;便又数了一遍;还是这个数;脸上就忍不住绽开阔阔的一朵笑来。收了摊子;和向前约好了明天见;就站在街角等小灯——小灯下午去钢琴老师那里接苏西;接完了苏西就顺便把他捎回家去。 
杨阳进了车;就看见苏西眼睛红红肿肿的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便问小灯怎么回事?小灯哼了一声;说问你的宝贝女儿。苏西不说话;鼻子一抽;眼泪又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砸得杨阳心里到处都是洞眼。见小灯一脸怒气;也不敢去哄苏西;只问到底怎么了?小灯说老师用英文教琴;她听不懂;就不听了;一个下午坐在地上看小人书。杨阳说她刚到一个新地方;还摸不着北呢。小灯冷冷一笑;说我就知道你要唱白脸。下星期我跟着去上课;看她敢不敢那样。那是交了学费的;你以为呢? 
杨阳赶紧从兜里掏出那厚厚一沓的零票来。说在这儿呢;学费。没想到钱挣得还挺容易的。小灯乜斜着看了一眼。也吃了一惊。杨阳乘势将手伸过去;捏了捏小灯的肩膀;顿了一顿。才说:“小灯你放松点;别一根弦老绷得那么紧;断了怎么收拾?”小灯呸了一口;说你是干什么的?断了你得包我一辈子。脸色才渐渐地松泛了下来。 
“杨阳;我的小说;那篇讲过年的;在《纽约客》上发表了;刚刚接到信;寄到系里的。”小灯说。 
杨阳哦了一声。竟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有些东西咕咚地泛涌上来;是惊喜;又不完全是惊喜。小灯和他说过想用英文写作;他从来没有拿她当真过。没想到她的第一篇英文小说;就上了《纽约客》这样的杂志。 
而他自己呢?他却已经整整七年没有发表过一个字了。 

2002年11月2日 多伦多 

小灯很早就和杨阳分房睡了;开始时是因为失眠;后来就不完全是因为失眠了。 
刚开始时;是小灯怕夜里翻身吵醒杨阳;就央求杨阳去另一个房间睡觉。杨阳有些不情愿;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在小灯的床上多赖一会儿。到非走不可的时候;也总会发出一些大大小小的抗议声。后来这些抗议声渐渐地低落下来;成为一种可有可无的背景杂音。再后来;一到睡觉的时间;不用小灯催促;杨阳就主动进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当小灯意识到这种转变时;局势已经进入了一个惯性的旋流。其实;如果小灯那时愿意伸一伸手;她还是有能力来逆转那样的旋流的。可是小灯不肯伸手。伸手不是小灯做人的姿态;从来不是。 
于是小灯和杨阳就一直这样在同一个屋檐下分居着。 
小灯的神经是在吃晚饭的时节里就开始绷紧起来的。暮色将她一寸一寸地拉近睡眠;当然;那渐渐向睡眠趋进的;只是她的肉体。她的意识始终像一头警醒的豹子;远远地匍匐着;万分警惕地注视着那片属于睡眠的黑暗之地。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向睡眠俯冲过去;却总在和睡眠一线之隔的地方被她的意识捕捉回来。在身体和意识一个又一个回合的交战中;曙色就渐渐舔白了窗帘;她便开始等待着同样的循环;在另一个白天黑夜的交替中进行。愈演愈烈的失眠状态。使她再也无法承受繁重的课程;所以在即将得到博士学位的前一年;她终于决定退学。 
今天小灯在凌晨时分终于进入了朦胧的睡眠状态。小灯的睡眠浅薄得如同一层稀稀地漂浮在水面的油迹;任何一阵细微的风吹草动;就能将油迹刮散;裸露出底下大片大片的意识河床。在这样浅薄的睡眠中;小灯隐约听见了一些脚步声和一些水声。那脚步声和水声都被紧紧地包裹压抑着的;轻微得如同灰尘被风刮过地板。后来;小灯就听见了一些嗡嗡的声响;那嗡嗡的声响穿过墙壁的阻隔;在她的耳膜上抚摸震颤着;轻柔;酥麻;温暖;令人昏昏欲睡。睡意的油迹又开始在意识表层聚集起来。 
蜜蜂。那是蜜蜂的翅膀。小灯想。 
油菜花;一直黄到天边的油菜花。一个年轻的女人;骑着一辆擦得锃亮的女式自行车;在这样的乡野路上走着。蜜蜂擦着她的头发飞过;满天都是嘤嗡的翅膀震颤。女人的车后座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女孩偏着身子;膝盖上放着一个竹篮。 
追过去。追过去;看一看那个女孩的脸。 
小灯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可是正当小灯马上就要追上女孩的时候;她突然醒了。油菜花骤然凋零;蜜蜂纷纷坠地;女人和孩子隐入一片黑暗。 
不;那不是蜜蜂。那是杨阳用吹风机吹头发的声音。小灯突然明白过来。 
今天;是杨阳中文艺术学校的开业典礼。 
其实;杨阳在两年前;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中文学校。只是最近;他的中文学校才和向前的绘画班合并成为向阳中文艺术学校。杨阳和向前的联合学校已经运行了三个月;之所以把开业典礼放在三个月之后;是因为杨阳想试运作一段时间再正式对外公布。“我们磨合得还不错。”杨阳对小灯说。磨合这个词像千层饼一样有着复杂丰富的结构和内涵;小灯切入的不一定是杨阳寓意的那个层面。 
分摊房租水电费用之后可以节省开支。彼此的学生资源可以共享。一个人度假的时候至少另一个人还可以维持学校开张。 
杨阳是这样对小灯解释他的合并主张的。 
小灯也信;也不信。 
这时候传来轰隆轰隆的一阵闷响;仿佛是一发发的炮弹;正从一个锈迹斑斑的老炮筒里射出;在她的房角爆炸开来。房子抖了几抖;窗玻璃嘤嘤嗡嗡地震颤起来。小灯知道那是杨阳在启动他的汽车。杨阳小心翼翼地压抑了一切属于他自己的声响;可是杨阳无法控制他那辆将近十年的老福特。消音器上个星期坏了;却一直没有时间去修。听着轰隆的声响渐渐地远去;化为街音的一部分;小灯知道杨阳的车正拖着一尾的轻烟;碾压着一街色彩斑斓的落叶绝尘而去。小灯甚至隐隐看见了杨阳脸上的急切。 
也许;现在;他已经到了。向前肯定比他先到。她大约一直站在门口;等着他把车钥匙揣进兜里。她会接过他的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然后;捧上一杯滚烫的咖啡。“只加奶。不加糖。好吗?”她问他。 


再过一会儿;人都到齐了;她会把他推到媒体的闪光灯下;介绍说:“这位就是杨阳;著名汉学家;小说家;向阳中文艺术学校的校长。”迎门的桌子上;肯定早已摆满了他的各样著作。当她向众人介绍他时;语气也许有些夸张急切;带着遮掩不住的热切取悦。但是她灿烂的微笑足以瓦解一切的戒备和怀疑。即使最没有经验的人也能看出;在她的眼中;他已经成为她的地基她的内容她的实体;而她;只不过是从他身上折射过来的一缕光亮。 
然后是讲话。各式各样头面人物;校长的;老师的;家长的;学生的。然后是宣读贺词。然后他和她会站在摆满了鲜花贺卡的大厅里。和各式各样的来宾合影。明天;就在明天;他和她的微笑;就会充盈着大小中文报刊的社区版面。 
等到所有的来宾都散了;他和她就会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说哦。终于过去了。她会问他;你;饿了吗?我请你;去唐人街那家新开的越南馆子吃午饭。 
想到这里;小灯觉得有一条长满了毛刺的多脚青虫;正缓缓地蠕爬过她的心;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麻痒和毛躁不安。她再也躺不下去了。 
苏西今天起得略微晚了一些。苏西今年上三年级;平常的周六;她都要去父亲的中文学校补习中文。这周因为开业典礼;停课一次。她就趁机多睡了一会儿。起床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半睁着眼睛推门去上厕所;一脚就踩在了一样软绵的东西上;几欲摔倒——原来是母亲。 
母亲坐在过道上;睡衣的下摆松散开来;露出两条细瘦的大腿。母亲的大腿很白。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白。白得几乎泛青;血管如一群饥饿的蚯蚓;有气无力地爬散开来。母亲靠墙坐着;头发在昨夜的辗转反侧中结成粗厚的团缕;眼睛睁得很开;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像是两个蒙上了雾气的玻璃珠子;有光亮;却是混浊不清的光亮。 
“妈;你怎么了?”苏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声音裂成了几片。 
“苏西;那个向前老师的画。画得好吗?”小灯微微一笑。问苏西。 
“大概;不错吧。”苏西的回答有几分犹豫。 
“你爸爸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大概;也是吧。” 
“到底是还是不是?”小灯的脸;渐渐地紧了起来。而苏西的身体;在小灯的注视下渐渐地低矮了下去。 
“妈妈;我不知道。” 
“平常你去补习中文的时候;你爸爸在学校里;是怎么吃午饭的?” 
“是自己带的饭;用微波炉热的。” 
“在哪个房间?和谁一起吃?” 
小灯一路逼;苏西一路退;小灯终于把苏西逼到了墙角。再也没有退路的苏西;突然就有了拼命的胆气。 
“妈妈;你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去问爸爸呢?” 
小灯的嘴巴张了一张;却是无言以对。 
苏西去了厕所;哗哗地洗漱过了;头脸光鲜地走出来;母亲已经回房去了。苏西去敲母亲的房门;母亲正在换衣服。母亲换上了一件天蓝色的套装;母亲的衣服领子袖口都很严实;遮掩住了所有不该显露的内容。母亲甚至化了淡淡的妆。化过妆的母亲;脸上突然有了明暗和光影。苏西很少看见母亲这样的隆重;不禁愣了一愣。 
“妈妈;你要出去?” 
小灯用一把疏齿的大梳子;一下一下地梳通着缠结的头发;却不说话。 
“妈妈;今天晚上;丽贝卡家里有睡衣晚会;玲达和克丽丝都去;我可以去吗?” 
苏西是个爽快的孩子;苏西的嘴和苏西的肠子几乎成一条垂直线。苏西早已忘记了先前的不快。苏西现在的兴趣是在另一个崭新的话题上。 
小灯倒了一团鸡蛋大小的摩丝;慢慢地在头发上揉搓开来。小灯的头发若遇雨的干草;突然间就有了颜色和生命。可是小灯依旧不说话。 
苏西以为母亲没有听见;就又问了一遍。这次小灯回话了。小灯的回答很直接也很简单。 
“不;不可以。” 
“为什么你一次都不答应我?为什么别人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苏西的脚咚咚地跺着地板;脸涨得绯红。 
“不为什么。你不是别人。你就是你。” 
小灯看了一眼手表;就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听见楼上突然涌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音乐声;轰轰的低音节拍如闷雷滚过;震得地板隐隐颤动。她知道那是苏西在开音响。苏西生气的时候;总需要这样那样的一些发泄渠道;音乐只是其中的一种。 
她管不了了——雷声再疾;也总会过去的。她现在得赶她自己的路。这会儿是十点半。坐上公车需要四十五分钟。等她赶过去;开业典礼大概刚刚结束。如果赶得巧;应该可以在他们准备出门吃午饭的时候;把他们正正地堵在门口。 
希望没有打乱你们的什么计划。她会这样对他们说。 

2006年3月29日 多伦多 圣麦克医院 

“小灯;《神州梦》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到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呢7”沃尔佛医生问。 
“亨利;因为有的事情你情愿永远忘记。” 
“可是;人逃得再远;也逃不过自己的影子。不如回过头来;面对影子。说不定你会发觉;影子其实也就是影子;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可逾越。” 
“也许;仅仅是也许。” 
小灯低头;抠着手掌上的死皮。经历过一整个安大略的冬季;手掌上都是沟壑丛生的细碎裂纹。手摸到衣服上;总能钩起丝丝缕缕的线头。 
“小灯。你的童年呢?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你七岁以前的经历。” 
小灯的手颤了一颤;皮撕破了;渗出一颗乌黑的血珠。血珠像一只撑得很饱的甲壳虫;顺着指甲缝滚落下来;在衣袖上爬出一条黑线。 
“小灯;记住我们的君子协定——你可以选择沉默;但是你不可以对我撒谎。” 
小灯紧紧按住了那个流血的手指;不语。许久;才说:“亨利;我要去中国了;下个星期。” 
沃尔佛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亮;说是去你出生的那个地方吗;啊小灯? 
小灯摇了摇头;说哦不;不是。我只是去取一点资料。结婚的资料。不;确切地说;离婚的资料。我们是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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