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喊着他,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与云就这么分离了……
这之后,路生便醒了,发现眼角还存着泪水。这泪水使他对那个梦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回味,并对梦中的云怀念不已。在这种怀念里,他来到了乌鲁木齐。
在新疆林业大学,路生找到了李明超的女儿雅洁娜,上大四的她漂亮得让路生不敢多看一眼。
路生低着头说:“你是李叔叔的女儿吧?”
雅洁娜笑了起来:“你们当兵的是不是都这样啊,唯独我爸不是!”
路生更加不好意思了,随后他被雅洁娜强拉进了学校门口的咖啡屋。那是路生平生以来第一次进咖啡屋。雅洁娜坐在他的对面,他或多或少地有些不自在甚至紧张。他们的手中都捧了杯咖啡,雅洁娜非常坦然,看得出来,她来这里已经不是头一回。
“你就是路生吧?我常听我爸爸说起你!”
“……”
“你喜欢做什么?”
“谈不上什么是喜欢,谈不上什么不是喜欢,反正只要是部队的工作我都喜欢干。”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说话呀。”
“反正……反正,怎么想就怎么说,谈不上会说话。”
“你好像挺爱说谈不上的。”
“这是我的口头语,和有些人动不动就骂娘完全一样。”
“你爱说谈不上,说明你对任何事情要求都是高标准的对吗?”
“不能说是任何事情,那样太绝对了,比如,我对自己生活的标准要求是很低的。”
“你的目光告诉了我,你是一个坦率的人。”
“其实,有很多事,我一直都很喜欢装在心里。”
“你很有个性。”
“为什么?”
“因为你刚才同我的对话。”
“那只不过是你的感觉,事实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还要等以后考察。”
“我很相信感觉,当然,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女性都是这样的。”
“那是你和你们女性的事,与我无关。”
“我听说我爸爸和你爸爸是战友,以前他们有个什么约定来着?”
路生的脸红了。
雅洁娜却不依不饶。
“是不是要你将来娶我?”
路生的脸更红了。
“感觉我怎么样?”
“挺不错。”
“你说的是真的?”
“我们当兵的一直很少说假话。”
分别的时候,雅洁娜变得正经了起来:“认识了就是朋友了……以后我会写信给你的!”
路生觉得雅洁娜仿佛对他有意思了。
117
从乌鲁木齐到兰州坐火车,路生的脑子里都是雅洁娜了。他就是在这有滋有味的怀念和回味中回到金羊塬的。
路生首先见到的是路之珍和俞珠儿。他说:“爸,妈,你们好。”
路之珍说:“出息多了。”
俞珠儿说:“娃可是回来了。”
望着年迈的路之珍和俞珠儿,路生的心里酸酸的,再看看有些破败的房舍,他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路生说:“爸,妈,我对不住你们,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当兵,照顾不上你们……”
路之珍说:“娃,我看到你提干了!”
俞珠儿说:“提干就是官了吧?”
俞珠儿又说:“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和你爸的心里就高兴了,更别说你现在提干了。”
说这话的时候,路之珍和俞珠儿都把泪水变成了微笑,这使路生面对他们心里更加愧疚。一个军人的心就这么停留在了秋天微凉的风里了。天空灰蒙蒙的,没有好心情汇成蔚蓝色,没有洒脱与温情、超越与浪漫堆积而成的自由自在的白云。一个军人的心就这么停留在了秋天微凉的风里了,属于家的那个小院的房前屋后没有绿树红花,没有蛙鸣鸟语,只有屋檐之上的草儿真真切切的瑟瑟之音,只有脱落了泥巴的墙壁实实在在的破败。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皱纹与白发诉说着人间的风雨沧桑,灰暗的眼眸中滚落着泪珠儿,如同枯叶之上的露珠,叫人伤感。但如弓的身躯却一次又一次地大幅度弯曲着,把儿子如箭一般射向了远方,留下的是弦在响过之后的失落与孤独……
俞珠儿开始忙活着做饭,路之珍美滋滋地打着下手。油在锅里“吱吱”地响,菜刀在案板上欢快地歌唱,他们忙得不亦乐乎。望着他们的身影,路生忽然想,成家多好呀!成了家就有了媳妇,媳妇不但可以替爸妈来为自己做些事,而且还可以替自己为爸妈做些事。可他当兵当到了天边边,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有姑娘爱他吗?
三个人刚在饭桌上坐下来,路张氏就摸索着进门了,平时这个时候,她还在狐狸鼻子墚上呢,今天,她仿佛知道路生要回来似的。
路之珍和俞珠儿还有路生赶忙起身,路生叫了路张氏一声太太,路张氏没答应就坐了他们中间。路生纳闷路张氏的眼睛看不到,怎么比眼睛亮着的人还摸得准呢?
饭菜很简单,但悠长的香味儿却弥漫在整个屋子里。俞珠儿看了看路生说:“咱们这张桌子要是再有一个人就好了。”
路张氏听了说:“我该死了,路生也得有个女人了!”
路之珍听了说:“明年我儿准会领回个媳妇来的。”
路生起从背包里取出了李明超带来的香烟,说:“爸、妈,我李叔叔问你们好,说他很想你们!”
路之珍打开香烟,急燎燎地点了一支,猛吸几口问路生:“你李叔叔还好吧!”
路生说:“挺好。”
路之珍停了一会儿又说:“你李叔叔的那个女儿现在干什么?”
俞珠儿笑了,是那种轻微但却意味深长的微笑,仿佛是秋季里湛蓝、深邃、明澈的湖泊朝路生非常迷人地眨了一下眼。因此,路生回家后的第一顿饭便吃得有滋有味。
吃罢晚饭,一轮夕阳快把金羊塬点着了,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红的。
路张氏说:“好个天气啊,重孙娃子你怕是得陪陪你太太了。”
尽管俞珠儿有些不愿意,她一心想和路生说会儿话,但路张氏开口了,路生又不能不去。出了家门,他们一起来到了狐狸鼻子墚上。那是初春,北方的春天来得晚一些,春播春种还没有开始,狐狸鼻子墚上一片苍茫。风把路张氏和路生的衣服吹得”哗哗”响,但走了一程路之后,他们都觉得很温暖了。路张氏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路生怕土弄脏了他的新军装,站着。
路张氏说:“老了,成了老不死的了,眼睛也看不到了,不管用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走了。”
路生说:“太太,你这不好好的吗,我看你的气色和身体都不错,再活三五年也没问题呀!”
路张氏说:“别拿我开心了,我哪一天走,自己心里最清楚。”
路生说:“太太,你怕死吗?”
路张氏说:“死我不怕,我倒是怕活。娃娃,你不知道人老了活到这个世界上有多难,想着活着的,还得牵挂死了的……”
路张氏说到这里快要落泪了。这是路生第一次见到她这个样子,想止住路张氏将要掉下来的眼泪,便说:“太太,你年轻时一定漂亮吧!”
路张氏心事重重地望了墚下的那些土地一眼,她的眼睛虽说看不到了,但她还是习惯性地保持着这个动作,仿佛她还能看到似的。她说:“这里以前是荒的,长满了草,有很多苦菜,我刚从发义埠来的时候,和你奶奶一起常来这里找苦菜,一年下来,这儿的苦菜挖完了,你奶奶的皮肤成了绿色的……到了六○年,这里连个苦菜星星也没有了,可能是被我们当时挖光了……”
路张氏接着说:“唉,你奶奶不像你尕奶,你奶奶有个事情就说了,不像你尕奶总把事装在心里,哎,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啊……”
路生很希望路张氏能继续讲下去,但路张氏却停止了,一转话茬儿说:“重孙娃子,你在部队想过太太吗?其实我总觉得你能有出息,不像你尕爷当年芝麻大的官就掂不住了,也不像你爸,总那么死心眼……”
路张氏继续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有些人开始嫌弃了,现在,基本上没有人理我了,我也管不了他们了……我活得年龄太大了……我总感觉你爷爷还活着,唉,他个昧良心的……”
路生说:“太太,你为什么总到这儿来啊?”
路张氏哭了起来,说:“我总觉得你奶奶这个人要比你尕奶聪明……我们都是给人当妈的……”
路生确实找不到安慰路张氏的语言,只好让路张氏去哭好了,不过,他知道有时哭能使人心里好受些。他抬头看了天空一眼,忽然觉得天其实并不大,像一口大铁锅那样把他们给罩住了。
路张氏说:“天快黑了,天黑下来天就没有了,我走到了天的尽头,快去见阎王爷了,要是到了阴世里我能见到你奶奶和白老汉就好了……”
路张氏就这么颠三倒四地说着,说几十年前路之焕常在这里打野鸡,有一次,他弄了两只野鸡,而且还弄了一帽子鸡蛋,那鸡和蛋太好吃了,以后,她再也没吃上过。原因是路之焕再也没见着野鸡了,现在这里连鸡粪也没有了,鸡都被人弄光了……人越来越多了,地不够用了,她一个人就生下了这么多的人,死的死了,活的活着……
说着说着,路张氏忽然问路生:“重孙娃子,你今年多大了,太太咋把你的岁数给忘了。”
路生说:“二十四岁了,太太。”
路张氏说:“找上女人了没有?”
路生说:“没呢。但那时候他不由想到了雅洁娜。”
路张氏说:“咋不找呢。”
路生说:“没机会呀。”
路张氏说:“那你回家来不赶紧抓紧时间找女人。”
路生说:“太太,我相信缘分,是我的最终还是我的,不是我的就是我找了也是白搭。”
路张氏说:“相信缘分就是相信神,你懂不懂?太太给你传授点经验,只有连哄带骗才能把女人弄到手。”
路生说:“太太,你那不算什么经验,是歪歪理。”
路张氏有些狡黠地笑了起来,让路生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她说:“重孙娃子,我把你尕奶弄给你尕爷现在不是好好的,丑婆娘是家中宝啊!接着她又十分古怪地一笑,说,重孙娃子,你怕是想弄个漂亮的吧!现在这个社会不像毛主席那个时候了,女人能找上一个当兵的就非常光荣了,现在的女人都是妖精,男人一天不在身边就不行,你在外面别给我弄个妖精回来,你就到乡里找个,你回来让你有个觉睡,有口饭吃……人活一辈子就那么大点事儿……”
路生好像是被太太的语言感动了。
路生扶着路张氏开始往回走,路张氏说:“说不定哪一天她就来不了这儿了。”
路生伤心了起来。
过了很久。
路张氏说:“重孙娃子,你有钱吧,给太太几个子儿。”
路生拿出身上仅有的二百元钱,给了路张氏。
路张氏说:“多了,孙娃子,多了,我要不了这么多。”
路生说:“太太,你拿上吧,平时有个小病小灾买药吃。”
路张氏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下了路生的钱,说:“唉,你爸和你尕爷当兵当成个二百五了,平时很少给我钱的,我不要他们总想不起来……”
路生说:“太太,你以后没钱了就问我要。”
路张氏哭了。
晚风吹来,空气落在脸上很冰很凉。
第二天,路生去看路在贵。路在贵的房子表面看起来和别人的土坯房没什么两样,做生意的路之乾使路在贵家拥有了沙发,并且把土炕换成了床。王平川就那么悠闲自在地坐在床上看电视。
路生说:“尕奶,我尕爷呢?”
王平川说:“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路生说:“不会吧,我尕爷能死掉?”
王平川就哭了起来,说:“才和我吵过嘴,你知道不,你有个叔叔和你一样也当兵,他不知给我弄到哪里去了。”
路生什么也没说。
王平川拭着眼泪,说:“我是个当妈的我能不想他吗?”
路生不知道该说啥。
从路在贵家里出来时,他又迎面碰上了摸索而来的路张氏,路张氏说:“我知道你就在这儿。我年龄大了,人家都嫌我说话难缠,你平时难得回家,我只有找你了……”说着她就拉路生在路在贵家的门槛上坐了下来,年轻的路生怎么也听不进去她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只好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路生忽然听到路张氏对他说:“我问你话你没听见吗!”
路张氏说:“他妈的个脚后跟,我问你在部队上的事情呢!”
路生说:“噢、噢!”
路张氏说:“你们那个哨所是不是只有四间房子,一间是住人的,一间是做饭的。一间是装东西的,还有一间是玩的?”
路生惊讶了起来,说:“太太,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张氏说:“是梦到的。”
接着他们就什么也不说了,路生无意间望了狐狸鼻子墚一眼。太阳也有暗淡无光的时候,暗淡无光的太阳的光辉照耀在狐狸鼻子墚上。风虽已静下来,但把尘土抛向天空,并且永远让那些尘土在天空中自由地飘着。所以,在无雨或者雨少的天气里,日光总不是太强烈,天空也总那般混沌不清。在狐狸鼻子墚这样的天空下,行走着一个女人,女人弯着腰,身子成弓状,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背上是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篓子。女人面黄肌瘦,披头散发,目光在蒿草间苦苦地搜寻着,耐心而且执著。女人是在找苦菜,这墚上本是一个盛产苦菜的地方,但这里的苦菜已被女人在前些日子铲光了,此刻,女人背上的篓子张着大嘴一无所获……路生在心里说,那不是我奶奶吗?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给白如云上坟了。
路生的假期就是在这些无聊的琐事中度过的,很快他便坐上了归队的车,路之珍和俞珠儿来送他,一副牵肠挂肚的模样。
忽然地,路生一扭头看到不知是为车上的谁送行的女孩子,女孩子羞羞答答的,低着头,站在车前,把目光投向靠近路生座位的那块车窗玻璃附近。那会儿,阳光从外面斜射了进来,路生看到,女孩子的牙齿紧咬着嘴唇,半个脸庞被太阳照得明亮秀丽,另外的半个脸庞却在阴影下动人地妩媚着。微风迎面撩起了女孩子的秀发之时,把她朴素但不失庄重的外衣紧紧贴在了她的身上,使她看上去仿佛是开在车站里的一束不太鲜艳但却非常醒目的花儿……
路生猛地想起了雅洁娜!
118
路生没有想到,他忘了向雅洁娜要地址,这是他回到苦嘛拉倒哨所快一年以后才发现的事情。这之前,路生等待了一段时间来信后,有些失望地以为自己被雅洁娜彻底忘掉了。但大雪封山前,给养车最后一次到了哨所,并且带来了他们的过冬物品和雅洁娜给他的一封信。当着战友的面,路生不好意思当即打开那信,直到给养车走后,夜晚来临,才非常激动非常庄重地启开了它。雅洁娜说:“我从我爸爸那里要到了你的地址,我毕业了,想当兵,我们昆仑山上见!”
封山的大雪也把雅洁娜的信息封在山外,等到雪化了春来了,雅洁娜仍然没有给路生任何信息。
到了老兵复员时,一个老兵对路生说:“排长,咱们唱首歌吧。”
路生说:“唱啥歌呢?”
老兵说:“就唱《什么也不说》吧。”
就这样,他们站在了四千米的高度,让“什么也不说,祖国知道我,一颗博大的心儿愿天下都快乐”的歌声,响彻了大地。苦嘛拉倒哨所因此成了一个神圣庄严的地方,尽管它给予他们的是强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