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说:“我真的很怕啊,妈妈!”但那个人把他向高处又举了举,他觉得自己的眼泪不知为啥就没了,他听见那人对他说:“娃,你睁开眼睛向下看看就不怕了!”他哭着把眼睛睁了开来,他被自己看到的一幕感动得又一次哭了,但这回他没听到他的眼泪浇得别人的身体哗哗响。
他看到他的妈妈白如云、他的奶奶路张氏,还有他的当过红军的后爸以及他的叔叔罗春、他的尕爸路在贵以及他的哥哥路之焕都在托举着他,而托举他的人中间还有很多很多他从不认识,但他们的脸一张张都红扑扑的,把目光都对准了他,分明对他寄托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希望。这些人呈梯子状,一层层地将他托举到了最高处。他说,奶奶,我看到了发义埠的黄河,但他却发现路张氏哭了;他说,妈妈,我没能找到我的爸爸,但他却发现白如云哭了……他说,奶奶,妈妈,你们为什么要哭呢?但没等到他听到回音,他就看到大地上升起了无数个太阳,太阳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来了,而且光芒落在他的身体上折断的声音有一种金属的响亮。随后,他感到托着他的那些双手又将他向上推了一截。因此,他听到洪水浸过发义埠的声音,他听到了他的爸爸在黑戈壁里呼唤他的声音,他的脑子像演电影一样放映出了那个他从来也没见过的二妈托着孩子在窑里舞蹈时的情形,放映出了他的爸爸从盐湖一点点远离他们时的情形……而更重要的是伴随着这些声音和图像或者说是画面,他始终感到他的奶奶路张氏又置身于比他更高的地方看他,他忽然地就明白了,老太太为什么要将他送到这个地方来当兵了。随后,他看到路变得柔软和美好了起来,路在他高处的天空像绸子一样地等待着和美丽的云彩亲嘴和跳舞。在那柔软和美好的路上,他看到一个人,一个粗壮的汉子一闪便无踪迹了。他说:“爸爸,你回来吧!”但他却听到了他当过红军的后爸和他的罗春叔叔粗重的呼吸声,他们已是挥汗如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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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之珍所在的营向一个高地进发,他们的任务是和师属部队一起打掉敌人驻在那里的一个独立旅。那里山高路险,车开不进去,部队开始徒步行军,作为通信员的路之珍紧紧跟在徐营长的身后。但当他们赶到时,高地已被先头部队拿下了。空气中还飘散着火药的味道,战士们看见印军空投场上到处是降落伞,伞包都没来得及打开,里面装满压缩饼干。路之珍和许多来自农村的战士看到降落伞上的尼龙绳,好不奇怪:这是啥做的?这么轻,这么软,又这么结实。细细的一根,吊个大活人都拉不断。两节绳头放到一块,划根洋火一烧,就能连成一根。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尼龙绳后来帮了他们的忙。
大老远地赶来,阵地却被先头部队拿下,营里的战士心里很不是滋味,随后,他们接到新的命令:花三天三夜的时间,赶到L高地的背后,于第四天凌晨同正面部队一起发起总攻。
部队利用夜色掩护,走入一条陡峭的山谷。战士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练就了山地行军的本领,很快就进入一处杂树林,石块、树根步步设障,跌跌绊绊,累得汗水湿透内衣。接着,攀藤附枝爬上一座山,再抓着茅草一点一点往下滑,路之珍好不容易感到双脚踏到平地上,正在辨别方向,寻找徐营长,身后的人轻声说:“不准高声说话和咳嗽。”快到L高地的时候,前边突然传来枪声,他们看到了一个印军的暗堡。徐营长命令部队把暗堡围住,先来“政治攻势”。暗堡是半山横躺着的一棵大树,树干底下是一排枪眼,正好封锁住部队行军的小道。徐营长举着话筒喊:“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大部队,你们被包围了。快投降!缴枪不杀,优待……”
话音未落,枪眼里射出一串火光,一颗子弹正正穿过徐营长的胸膛。随后的子弹仍在他的耳边呼啸,但他听都没有听见。昆仑山上的雪与河在他的胸膛里欢快地歌唱,冰峰的锐气被他全部地吸收到了体内。他一挥手,喊了声“同志们别放过印度鬼子啊”,身上的血像河一样流了出来,但他没有感觉到。他一转身,枪膛里面的子弹便“嗒嗒嗒”地向敌阵扑了过去。他看到或者是感觉到几颗敌人的脑袋开了花。他从来也没有这么爽快过,便派出了更多的子弹。敌人的子弹停止了在他耳边的呼啸,但很快便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胸膛随即开成一朵璀璨的花。他听见有人在喊他营长,但他没有理他。他听见战友们呼啸着从他的身边冲了上去,他想挺起身来跟上他们,但他身上的力量一点儿也没有了。接着,他觉得自己好困,好想睡觉,于是,他就睡着了。
路之珍不停地摇晃着徐营长,喊徐营长。徐营长知道战争就要胜利了,他想就这么睡下去,但路之珍却又把他摇醒了,他想,路之珍这个家伙真讨厌,可他却说不出口了。他睁开眼睛,推了推路之珍,把两个指头放在嘴上吸了一下。路之珍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爱抽烟的营长想抽烟了。路之珍淌着眼泪,点了支烟放在他嘴上,他没有吸,可能是吸不动了吧。路之珍的眼泪淌得更凶了,雪山把头低了下来,变得温柔了,但他身下的土地依旧寒冷如冰。太阳出现了,亮亮的,很大,但不像太阳,像月亮,夏夜的海边上的亮亮的月亮……他想把手再次伸到嘴边,夹住香烟,做出一副潇洒的动作,可他已没那个气力了。
路之珍再次弄醒他喊他营长时,他只对路之珍说了一句话:“照顾好你嫂子!”子弹嗖嗖地从路之珍的头上划过。他就那么死了,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永远地装走了昆仑山上的那个像夏夜的海边上的亮亮的月亮。副营长看到这场景,火了,随即命令几个战士拿着火焰喷射器把暗堡烧成了一片火海。
印度兵一个接一个从暗堡中冲出来,个个身上冒着烟带着火,号叫着,一边开枪,一边不顾一切地向我方部队冲过来。原来暗堡很大,里面藏着上百印军。路之珍被这场面吓傻了,他呆呆傻傻地看着副营长端起枪,身边身后几百只手也在不停地扣扳机。好像一眨眼的工夫,所有印度兵都被打倒在地上,而路之珍却没回过神来……
早上六点钟,L高地方向枪炮声响成一片。显然是正面部队准时发起了总攻。可路之珍所在的营还在山腰上打转转。这时,不知谁想起从张多缴来的尼龙绳,副营长赶紧命令战士们交出来,集中到一起,点火烧,接长,几股细绳扭成粗绳,找崖矮些坡缓些的地方,一根根垂下去,战士们抓着绳子往下滑。大约八点钟,他们总算赶到L高地了。
L高地战役多么激烈,路之珍并未亲眼看见。在半山腰只听见雨点般密集的枪声和震天动地的炮声,他看见我军的迫击炮弹带着硝烟直飞敌人的据点,等他们滑下山坡炮声已经停止,枪声也变得零零星星,印军已被打垮了。
路之珍和他所在的部队返回到了昆仑山下。
战争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结束了。昆仑山西斜的太阳照射着路之珍的屁股。路之珍的双膝弯成了直角,半个身子伏在埋葬徐营长的那面斜坡上。他拍打着坚硬的石头和细软的黄沙,他哭了很久。
徐营长被埋在了昆仑山一个叫红柳滩的地方。那个地方离他牺牲的战场很近,是缓下坡。在徐营长的身旁,有好多他的战友,他们并肩站立在一起,为昆仑山挺出了一道壮美的风景。昆仑山的雪与他们静静相伴,昆仑山的风是他们驾驭的战马,于空空山谷中留下雄浑的交响。据说明朗的月夜,总有千万匹的红马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路之珍哭着哭着忽然一抬头就看到了徐营长,徐营长的表情有些古怪,脸皮下掩藏着一种叫路之珍品味不出什么滋味的笑……路之珍立起了身,看见的却是徐营长的坟墓,他分不清刚才发生的事是幻觉还是真实。接着,他便乘车下山了。司机在汽车观后镜杆上系下两条细长的红绸布,迎风招展,如同旗帜。路是沙石路,路上有两条深深的沟,是汽车轮子压出来的。狮泉河回响在他的耳边,路让汽车在昆仑山的肋骨上盘旋和飞翔,昆仑山在路的两旁站成悬崖峭壁。他认定了,那些悬崖峭壁是铁铸的,就像徐营长的胸膛,枪子儿在那上面都会开花。
到了叶城,他去找徐营长的妻子和女儿。他想去看看她们,然后替她们做些事。他去了,他远远地看见了徐营长的妻子也就是那个曾去哨所看过他们的叶子抱着徐营长的女儿,坐在徐营长家门口的一张竹椅上。叶子痴迷地望着金色的夕阳,徐营长的女儿则有些惊愕地望着路之珍,像是看见天上掉下了一件好玩的东西,惊恐退缩着同时又惊喜地想要扑过来。她的嘴角流着扯成了长线的口水,眼睛却出奇地明亮。那嘴分明传出一种模糊难辨但又让路之珍完全能够听懂的声音,那眼睛仿佛是在向路之珍急切地表白着什么。
路之珍站住了,他默默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感到眩晕了起来。叶子的睫毛变成了雪山顶上最为茂密的松林,叶子的双眸成为了世界上最洁净和温馨的湖泊。金色的粉末舞蹈在叶子的面颊上,那里成了一片欢快的圣地,人间的天堂。
路之珍站着,忘记了向前挪动步子,俨然一尊沉思的雕塑。一阵风刮了过来,路之珍听见了哭声,是徐营长的女儿的哭声。路之珍慌张地逃离了,他的脑子里尽是叶子将女儿拥入怀里的情形。但就在那个时候,他却被叶子喊住了。
“晓敏,叫叔叔!”叶子抖了抖她怀里看着路之珍的孩子说,但那孩子却大哭了起来。叶子只好哄孩子,让孩子别哭。
“营长临死前让我照顾好你……”孩子安静下来,路之珍低着头说。
“照顾我?”叶子大笑了起来,“除非你们是营长!”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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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就是十多年,这十多年里,路之珍迷恋着叶子,只是偶尔给家里写封信。这十多年,中国虽然有过太多的运动,但金羊塬的确是变了,塬下壕里住窑的穷人们开始搬到塬上住起了土坯房。在路之焕的努力下,白如云一家也搬到了塬上,盖了两间房算是乔迁新居,但路之焕仍住着他的羊圈窑,仍给生产队放羊,平时,他已经很少甚至不回家了。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那天,一向没和白如云红过脸的俞珠儿,不知道为什么就和白如云吵嘴了。路之珍当兵已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来,白如云只是偶尔收到路之珍的来信,但信里却从来也没问过俞珠儿,好像俞珠儿压根儿就不是他老婆,他们从来就没领过结婚证一样。
路之焕依然给生产队里放羊,只是他把自己的锅碗瓢盆已带到羊圈里去了,平时,他在那里做饭、吃喝,很少回家,仿佛他已跟路张氏、白如云还有俞珠儿分开过了,羊圈就是他的家。这些年来,别人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人,但他连看都不看人家一眼,依旧是光棍一条,依旧是每天早晨赶羊出圈,每天晚上收羊回圈。
那天早晨,白如云和俞珠儿和往常没啥区别地一起做饭,两人一边说事一边忙活,但说着说着白如云就说到了路之珍。她说:“这娃儿在部队这么长时间了咋还不来个信呢?”接着她看了俞珠儿一眼,看见俞珠儿已由当初的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她还看到俞珠儿的眼角甚至有了鱼尾纹。于是,她又说:“是不是路之珍在部队上坏了良心……”
俞珠儿气愤了起来,但还是强压住了心头的怒火,白如云偏偏没有发现,接着说:“要不,咱写个信问问?”
俞珠儿感到自己心中的气愤从领口里向外直冒:“问又咋的,不问又咋的?”
白如云说:“我想,他要是变心了,你大哥他是一个人……”
俞珠儿终于忍无可忍了:“妈,你太过分了!”随后,丢下手中的活计出门了。
俞珠儿气呼呼地来到路在贵家,对路在贵说:“尕爸,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得给我个说法吧!”
路在贵被这个仿佛一直都不怎么会发火的女人给镇住了,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俞珠儿又说:“尕爸,你说路之珍在部队上是活着还是死了呢!”
路在贵有些生气了:“这个媳妇子你怎么这么说话!”
俞珠儿说:“你不让我这么说又怎么说呢?”
王平川大约是听到了屋外的说话声,急急火火地出了门,看见俞珠儿与路在贵僵在了那里,赶忙去拉俞珠儿。俞珠儿并不领王平川的这份情,又对路在贵说:“你是路之珍的尕爸,又是生产队长,路之珍是死是活今天他得给我个说法!”
王平川说:“娃,你别犟这个劲儿了,路之珍在部队上不给你来信,你找你尕爸,你尕爸有啥办法?”
俞珠儿说:“尕爸是生产队长,我是向他反映,如果他不管,我就去找公社里的人,保不定路之珍在部队上有了小老婆,成了陈世美!”
路在贵一听这话就火了:“去你妈的个脚后跟,我们路家还没出过那号人呢!给军人当老婆,你得有思想准备!”
俞珠儿不依不饶:“谁说得上呢?谁知道谁会坏了姓路的名声!”
路在贵一听这话,顺手捞起门台上的一把鞭子,劈头盖脸地朝俞珠儿打了过去:“日他个妈了,我长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女人,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尽管有王平川拉着、护着,但俞珠儿仍然挨了路在贵不少鞭子,她的右脸蛋儿被鞭子打出了一条血口子,鼻子也流血了,但她站在那儿连动也不动一下。王平川一下子急了,她死死地抱住路在贵的腰,给路在贵跪了下来:“在贵,不要这样,俞珠儿她是个好娃娃,这种事遇到谁头上还不是一个样?”说着王平川哭了起来,她的泪水仿佛使路在贵理智了一些,但路在贵仍在地上蹦来跳去,嘴里骂骂咧咧的。
俞珠儿说:“尕爸,你打完了没,如果你打完了我就该去找公社里的人了,现在是毛主席的天下,谁也不会让你随便打人的!”
就这样,俞珠儿把路在贵告到了公社里,公社派人到金羊塬调查,很快便撤了路在贵的生产队长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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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撤了职的路在贵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但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金羊塬上演了让他怎么也无法容忍的一幕——失踪多年的小掌柜又回到了金羊塬上,不过这次他是代表“红三司”来的,在打麦场上作起了他的“事迹报告”。
他说:“我冯世贵永远是一个忠于党忠于人民的好战士!”
台下有人轻声说:“你不是小掌柜吗?”但几个荷枪实弹的红卫兵朝台下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其他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冯世贵站在那里,双手叉在腰间,仿佛是领袖人物一般很有气势,没有了毛发的头颅因此在阳光下耀眼了起来。他说:“你们说说吧,我在新疆最艰苦的地方当了几十年兵,啥苦没受过?在冰天雪地里生存就不用说了,我从来没吃饱过氧气,啥是氧气你们知道不?就是空气,没空气人怎么活呢?谁敢说鱼没水能活!是对毛主席的忠诚和对党的忠诚,让我活到了今天……”人们发现他先前的那两颗外露的牙不见了,他的嘴皮仿佛因此松动了起来,说话还带着些噼噼啪啪的杂音,但这丝毫没影响到他两眼泛绿光。而且,他脸上的毛十分粗壮,呈土黄色,看上去像狼。他又说:“你们不信?这一切王伙子可以作证,他是我的好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