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怀念羊- 第4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到了新疆以后咱就是老乡!”李明超说。
  “为什么到了新疆才是老乡?”路之珍觉得有些可笑。
  “你懂个啥,新疆人爱欺负外地人,老兵总欺负新兵,我们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路之珍有一搭没一搭地点了点头。
  列车远远地甩开了乡村和农田,驶入茫茫戈壁。新疆的蓝天、白云和太阳开始召唤。
  经过三天四夜的长途颠簸,路之珍和李明超被送到了南疆一个叫牛圈子的地方。那个地方四面环山,被山紧紧搂抱在了怀里。山上的雪长年不化,被山顶托起的那一小方块儿天空倒是很蓝。那块蓝天之上,偶然也会飘过几朵悠闲的白云,像失去了好奇心的游客,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看了他们几眼就走了。一来到牛圈子,路之珍的心上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压抑感,那间火柴盒似的房子“哗啦”一张嘴便将他吞了进去。他突发奇想,觉得牛圈子这个地方在千百年以前绝对是口水井,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哪一天,井壁忽然如巨雷一般“咔嚓”地响了一声,裂出了一道缝儿,井水如出笼的野兽一般流走了,井底的淤泥之上随即长出了些苔藓或青草什么的。后来,人们就在那里修了房子住了人,理所当然地充当了井底之蛙。他真的不明白,他们部队为什么会驻守在那里。他想,在那里当三年兵会憋疯人的。
  路之珍的新兵班长大胡是个干什么事都喜欢跑在人前面的人。在路之珍他们刚到牛圈子的第一天,他就扔给了路之珍他们每人两个红本本儿,要路之珍他们背《毛主席语录》和《军人誓词》。路之珍看了看那一篇黑压压的字儿,就逐字逐句地背了起来,背着背着他就睡着了。大胡狠批了他一顿,说他才到部队就不尊重毛主席,思想不好,得好好教育。李明超见了,乐得直笑。
  当夜,路之珍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两只兔子在赛跑。他对那两只兔子说:“你们跑啥哩?”那两只兔子同时回答说:“我们在赛跑!”他又说:“你们为什么要赛跑?”它们说:“我们想赛跑。”他接着说:“为什么?”它们说:“我们喜欢。”他最后说:“你俩倒是挺好玩的,能够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名字?”它们中的一只说:“我叫路之珍。”另一只说:“我叫李明超!”
  醒来后,路之珍惊讶万分。
  84
  死亡的气息弥漫在金羊塬上。树被人们剥光了皮,草根也快被吃光了,村里开始死人,一些牲口因为草料不足而死去。路之焕的那群羊仅剩下四只了,新任生产队长红老兵为不使更多的人死去,总把目光盯在路之焕的那些羊身上。尽管他这样做,意味着将要面临与路在贵同样的命运,但他还是如此做了。
  再说路之焕。自打把路之花埋在坟沟里,坟沟便成了他的伤心之地,他怎么也不想到那里去了。但到了埋过路之花的第四天,他就非常强烈地想起张一梅来了,这种强烈的想念使他又一次将为数不多的几只羊赶到了坟沟。本想急急火火地去古墓里与张一梅幽会的他却见路之花的坟被挖了开来,而离坟不远的沟底还冒着青烟。他下意识地朝着青烟升起的方向走了过去,而后看到张一梅正在火上烧烤着什么东西,就在他想张一梅会烧烤什么呢时,路之花的尸体跳进了他的眼睛——他看到那尸体光溜溜的,没了衣服,但仿佛还睁着眼睛,而尸体臀部和一条大腿上已没了肌肉,白生生的骨头能把人吓个半死。
  他愤怒了,就在张一梅要将路之花的肉送到嘴里时,他忽然觉得张一梅像个妖怪,有着铜铃一样的可怕的眼睛,嘴角挂着要吃掉这个世界的一种笑。于是,他的放羊鞭杆派上了用场,他把它高高地举了起来,在张一梅的背后朝着张一梅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来,鞭杆上产生的风声使张一梅警觉地一躲,鞭杆打在了肩上,她就地皮球样地滚了出去。
  路之焕气急败坏地追着皮球,不断地挥舞着鞭杆,毫不留情地击打着皮球,皮球发出尖锐的嘶叫。就这样路之焕一直将皮球打到了沟口,皮球躺在地上没气似的不动了。路之焕又一次举起了鞭杆在咬牙切齿中抡圆了劲儿,但偏偏在那个时候,他听到白如云近于绝望地喊了他一声娃儿。那声音仿佛从天而降,又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那声音使他不得不把鞭杆停留在了空中,就像忽然被人点了穴,僵死住了一样。接着白如云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伸开双臂仰着面孔,用背部护着张一梅:“娃,别打了,别打你一梅婶了,妈求你了!”
  白如云泪如雨下,路之焕在她的泪水中瘫坐在了地上。白如云一转身,掀开张一梅的上衣,看着路之焕留在张一梅身上的那一道道红肿的青色印迹,哭得更凶了。路之焕无助的目光看着近在眼前的山梁和山梁挡下来的天空:“妈妈,我妹妹被张一梅吃了……”
  白如云哭着说:“人得记恩,你一梅婶对咱有恩啊……”
  重新掩埋好路之花的尸体,天黑了下来,几颗星星垂在天边,坟沟的山体仿佛有无数个鬼影在游荡和飘动。白如云直愣愣地跪在路之花的坟前对路之花说:“娃,妈对不住你了……”
  路之焕说:“妈妈,我妹妹被张一梅吃了……”
  白如云说:“娃,没你一梅婶,咱娘儿几个早就死了……”
  泪水与哭声弥漫在坟沟里,张一梅悠上了一口气说:“路之焕,你打死张婶吧,经过古墓里的事,张婶什么都不怕了……”
  路之焕听后,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路张氏又到狐狸鼻子墚上张望了,她仿佛不知道路之花被人吃了的事,而白如云则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动也动不了了。路之焕赶着几只羊路过狐狸鼻子墚禁不住多看了路张氏几眼,他觉得路张氏已经瘦得和一只狐狸没什么两样了。这么想着走着,他就看到红老兵坐在他家那两口窑对面的山梁上。他想红老兵坐在那地方干什么呢?他就这么想着走着,朝着红老兵走了过去。
  “来了?”红老兵对路之焕说。
  他看到了红老兵的手里拿着那枚让他伤心的弹壳,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红老兵把那弹壳做成了一只鹰飞翔的样子。
  “送给你!”红老兵说。
  “我不要……”他说。
  红老兵说:“你能叫我一声爸爸吗?”
  路之焕说:“还有四只羊了,我请求你把它们杀了!”
  红老兵惊异地看他了一眼。
  路之焕说:“张一梅吃了我妹妹……我妈躺在窑里也快死了……”
  红老兵说:“别说了,我都知道了……”随后猛地站了起来,但他头顶的天空却出现了很多个太阳,太阳多得让他数也数不过来,他伸开双臂,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拄着拐杖并且少一条腿的人,于是,他的身体沿着他没腿的一边缓缓倾倒,在空中优美地划了一道弧线,然后一条腿儿跪在了地上,而目光仍对着天空,想要看看天上的那些太阳到底是怎么回事似的。
  路之焕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当他将红老兵抱在怀里的时候,红老兵已经奄奄一息了。
  红老兵说:“娃,我来你们家这么久了,没给你找到个媳妇,没本事……”
  路之焕说:“爸,你别这样说,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红老兵说:“别再为难你一梅婶了,由她去吧……”
  路之焕不停地点着头。
  红老兵说:“我没保住你尕妈肚子里你尕爸的娃,要是你尕爸回来了,你转告他,就说我对不住他了……你要照顾好你妈和你奶奶,人啊,怎么都得活着,如果你能看看我身上的伤疤就什么都明白了,受伤的地方总会长出新肉来的……”
  路之焕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
  红老兵说:“告诉你妈,她是个好女人,我陪不住她了,我对不起她和你们了……”说完红老兵停止了呼吸,但他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呼吸的停止而闭上,那里面依旧映着空中的蓝天、白云以及太阳。
  路之焕看着红老兵的眼睛,那种蓝蓝的、蓝蓝的颜色把他包围和浸透了,呛得他不断地咳嗽,快要淹死他了。而当他回头,看到身后的四只羊的眼睛像夜晚的萤火虫在白天闪光,那光仿佛把他的心都给照蓝了。接着他看到那四只羊哭了,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了出来,把他和这个世界都给淹没了。
  85
  黄土高原的二月乍暖还寒,但分明已是春天。正月,人们因为春天的到来而欢呼,万家欢聚,共庆新春佳节。可是,路之珍的家人却在人们的这种欢庆的气象当中度过了一个索然无味的春节。红老兵的死让这个家庭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但人死不能复生,人们通常会把希望寄托到活人的身上。
  自打路之珍当兵去了新疆之后,路张氏、白如云和俞珠儿时刻都在挂念着他,等待着他的来信。时间在不停地运转着。初一过了是十五、十五过了又是初一。月亮由瘦削变丰满,又由丰满变瘦削,不紧不慢地在天空中画着括号与句号。路张氏白如云的心情一次次被这括号与句号括住或者圈起。在某一天清晨,路张氏起床后忽然就对白如云和俞珠儿说,路之珍今天一定要来信。路张氏还说,昨天夜里她梦见了一匹枣红色的马跑进了她家。白如云说:“按日头计算,娃在部队上早就该来信了。”又对俞珠儿说:“听说李明超来信了,也不知道说了些啥,咱娘俩要不要去看看。”之后,白如云用一种非常柔和的目光看着俞珠儿,像是在问俞珠儿到底应不应该去。俞珠儿没吱声就跟着白如云出了家门。
  太阳从东面的山后爬了出来,仿佛是累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山顶上懒得动弹,脸红红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暖烘烘的热气。白如云和俞珠儿蜷着个腰,胃里一个劲儿地叫唤,她们已经走不动路了。光秃秃的土地上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满足她们饥肠辘辘的胃,但是她们还是咬着牙向前走。
  从白如云家到李明超家大约二里路,白如云和俞珠儿花了很长时间才赶到。看见白如云和俞珠儿走了进来,已经是金羊塬公社书记的李伙子问:“娃来信了没有?”白如云和俞珠儿没有吱声就坐在了门台子上。李书记说:“唉,娃到新疆不知咋个样了……”说着李书记拿出一张烟纸蹲在一边抽起了旱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村头传来了一阵锣鼓声。李书记听后抽了一口烟说:“今儿个是二月初二,开耧了……种不种都成后话了,人被饿成了这样……”
  白如云慢吞吞地说:“我都忘了……”
  李书记说:“你不去哪能行,军属嘛要积极些!”
  出了李明超家门,白如云和俞珠儿蹲在地头上再也不想动一下了。远处,人们正在闹着开耧,但锣鼓声和往年不一样了,变得死气沉沉的了。白如云看了天空一眼,不知为什么眼泪就流了出来。这时,李书记从家里出来,偷偷塞给了她和俞珠儿两个洋芋。俞珠儿几口就把洋芋给吃完了,因为吃得太快,还在不停地翻着白眼。白如云把洋芋掰成了两半,一半装在了口袋里,又把一半的一半给了俞珠儿,自己只吃了一小半。
  开耧这一风俗在黄土高原上流传已久。二月初二这天,黄土高原上的男女老少都会不约而同地集合在田埂地头。在一长串鞭炮响完之后,人们开始欢呼雀跃。鞭炮以粉身碎骨的代价为洋溢在众人心中的欢喜与激动呐喊着,爆炸后产生的红的和白的纸屑儿酷似飞天女撒下的花朵。一长者神采奕奕,在这呐喊声和飞扬的花朵中套好了一匹在鬃毛和尾巴上扎满了彩布条儿的小马驹。接着,长者吆喝一声,小马驹摇头晃脑地下了地,耧铧就在此时深深插进了大地的肌肤……
  白如云又看了天空和开镂的人一眼:“没意思了……”
  回到家里,日头已是中午了。让白如云和俞珠儿感到奇怪的是路张氏今天没去狐狸鼻子墚。早晨,白如云和俞珠儿出家门时,路张氏就像往常一样搬出了家里的那把竹椅坐在了家门前的那棵杏树底下,她相信自己做的梦,她相信自己梦见的那匹枣红色的马儿今天一定会来。她感觉到东边天空里的一朵红彤彤的云彩,心情就出奇地好了起来。她觉得,往日里她对路之珍的挂念之情此刻变成了红红的花蕾,正在静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开放着,舒展开来的花瓣儿如同东边天空中红彤彤的云彩一样叫人心醉……那匹枣红色的马儿身上长出了一对红绸一般的翅膀,从天空翩然而来,一声长嘶之后,轻轻降落在了路张氏的手上。路张氏一只手儿轻轻地托着那匹枣红色的马儿,另一只手儿轻轻地抚摸着马儿的毛。就这样,路张氏感觉出了那马儿的毛热烘烘的,冒着热气……
  “妈,娃来信了?”白如云兴冲冲地跑过来问路张氏。
  那匹枣红色的马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一下从路张氏的手上一跃而起,之后奔跑着离去了。路张氏一下子觉得手上的分量轻多了,便非常恼火地对白如云说:“你叫个啥呀!”
  “……来信了,咋不拆开看呢……”俞珠儿有些害怕地说。
  “拆开?”路张氏把信紧贴在了胸口,像是怕白如云抢走了似的,说,“你们别想美事了!”
  “妈,娃来信了,我咋就不能看呢?”白如云几乎是要哭了。
  路张氏并没有理白如云和俞珠儿,双手托着路之珍的来信,目光中充满了一种绵绵的深情。麦苗儿青了,谷苗儿破土,糜子出芽了,油菜花儿黄了。时光一下子倒退了好些年,路张氏变得年轻了,她感觉像是又一次牵住路之珍的手漫步于田埂地头。燕子叽叽、麻雀喳喳,山间的青草中开满野花,驴儿牛儿悠闲地溜达,羊儿站在山坡上呆呆傻傻。路张氏又一次唤开路之珍了:“孙娃子哟——你给奶奶摘一朵喇叭花。”一把麦草点着了,一锅冰水烧开了,一把面条下进去了,绿绿的菜花红红的辣椒面儿在锅里漂起来了。“孙娃子哟——奶奶做给你的饭熟了……”
  ……
  路张氏托着路之珍的那封信,一次次唤着路之珍——她的孙娃子。她目光中的那种绵绵的深情几乎快要凝固成一种痴傻了,呼唤的声音也渐渐变弱了,渐渐沙哑了。最终,路张氏喊不动了,她紧紧地搂抱起路之珍的那封信,低下了头,露出万种柔情,嘴唇翕动着,仿佛是在亲什么东西。白如云在一旁落泪了,接着,她把那半个洋芋递给了路张氏,但却被路张氏打在了地上,她又赶忙从地上拾捡洋芋。随后,白如云看到俞珠儿眼睛红红的。
  “妈,把信给我吧!”白如云对路张氏说。
  路张氏没有理睬白如云,只是指着信封上的字说一些傻话。俞珠儿想,人要是疯了傻了可能就不需要吃东西了——那个时候,路张氏在她的眼里真的像疯了。

第二十四章
  86
  那是一片大戈壁。新兵训练结束,路之珍和李明超就被分到了新疆与西藏接壤地附近一处高海拔的戈壁滩上的一个哨所里,他们的新兵班长大胡成了那个哨所的哨长。为此,他们几乎是越过了大半个昆仑山。
  和许许多多的地方一样,那里白天有太阳,黄昏有夕阳,晚上有星星和月亮,只是那里同那许许多多的地方相比,多刮了些风少落了些雨而已。那里土地是沉默的,那里的石头不会唱歌,那里的山脉是严肃、冷酷的哑巴,那里的风刮不来女人的笑声也吹不来花朵的馨香,因此,那里的唯一的一幢砖房是孤单的。那幢孤单的砖房被称为哨所,哨所里仅有的路之珍、李明超还有大胡三个当兵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