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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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羊-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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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老兵把头低了下来:“老路,这个我知道……”说着红老兵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洋芋,热乎乎地递给了他,“是你嫂子让带来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
  他接过洋芋说:“红老兵,你要对得起我嫂子……”
  红老兵说:“这个我知道,老路,咱这些人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还有啥不明白……”
  这个时候,他们两人都已是泪眼蒙胧了。
  78
  太阳在空中跳来跳去,明明灭灭,敞篷车开得飞快,路在贵和一伙人正在赶往华家岭工地。他们看到的是绵亘的荒坡秃山,交错的干涸沟壑,他们的面孔像是久病不愈,枯槁得令人战栗。
  华家岭海拔两千至两千四百多米,属于半干旱半湿润交错地带。自土改后这华家岭上就年年春天组织农民种树。目前这里正在”实现大地园林化”,邻近几个县的几万农民,扛着大旗夹着铺盖卷大战华家岭。他们在这里除了种树之外,还将黄土块雕成狮子状摆在公路两边。而在引洮工程,上面几乎调集了周围各县的大多数精壮劳力,大搞水利建设。
  路在贵在华家岭变成了个机器人。他看到大难临头的气氛笼罩着附近所有的村庄。他想不明白上面是怎么了,饥饿每天都疯狂地啃咬着他。他看到那些饥饿的人们把可以吃的以及不能吃的东西已全部啃了,嚼了,吞下去了。榆树皮被剥光了,他们就把比黄连还苦的柳树皮,剥下来烤干磨成粉吞下去。随后开始把荞麦皮点把火烧成灰,和在水里喝下去……有的人甚至连棉絮也扒出来吃了,肿得不成人样子。
  他看到一个同他一起来的人逃了,又被抓了回来,路途中和抓他的人发生了冲突,成了罪人。在一间小黑屋里关了十八天,活活被饿死了。
  在饥饿面前他越来越想死了,但又想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个地方,得死到金羊塬,要不他就对不住自己总是在高处张望的母亲、自己难看无比但却温柔懂事的老婆了……这时,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而他的母亲路张氏为什么总在高处张望。从这时起,他总会梦见羊,一群羊被杀了,很多的羊被杀了,羊血把天都染红了。
  就在路在贵听那些故事时,路张氏搬到了他的家里给王平川做伴来了,原因是王平川有了身孕,为此路张氏还专门找了红老兵。此后,人们常看到红老兵往路在贵家里跑,跑得次数多了人们就开始议论他与王平川有一腿。那段时间,路张氏再也没有去狐狸鼻子墚,尽管饿得要死,她还是立等等地守着王平川,仿佛要王平川一时半会就为她生下个孙子来,分明是把十月怀胎的概念给忘了,但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却偏偏在那时发生了。
  那天下午,红老兵走进王平川和路张氏住的窑时,却不由分说地退了出来——他看到,路张氏朝窑门口把光着的屁股撅得老高,王平川拿着一根筷子在路张氏的屁股眼里剜来捅去的。他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路张氏就说话了:“拉不出屎了……老了,你见了也没啥……”
  王平川说:“要是有些清油润润肠就好了……”
  红老兵递给王平川一块比拳头略大一些的驴肉,驴肉就像是黑馍馍,红老兵来时将它揣在身上:“生产队的驴又死了……”
  王平川感激地看了红老兵一眼,但红老兵走后不久,路张氏就死了一样地哭号了起来:“我的孙子没了,才像猫大就没了……”哭过之后,她眼泪星星地撂下王平川,又去狐狸鼻子墚张望了。
  79
  路之焕与张一梅在古墓里幽会了一阵子之后,路之焕在不经意间发现张一梅的面皮乃至身上的肉,仿佛是用橡皮做的,没有一丁点儿水分,有些地方甚至还皲裂了开来,给人的感觉仿佛只要一碰就能掉下一块儿来。在这一发现之后,路之焕忽然就觉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点事儿,其实是很没意义的,无非是你啃啃我,我咬咬你,你叫几声,我喘一阵子粗气的重复的出来与进去。尽管这样,他仍觉得张一梅是非常好的,每回他都在张一梅那里尽力让自己发狂,仿佛不发狂他就不是个男人那样。那些日子的连续不断的发狂让路之焕感觉有些疲惫,他不能再像一头健壮的公山羊一样非常利落地上下于山梁山沟之间,而他平时吆喝羊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响亮了。那天,他又和张一梅在古墓里玩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从墓里钻出来拍拍身上的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赶着羊群回家。但当他把羊圈好,正向家里那口窑的方向走着时,忽然就听到了白如云响亮的哭声。这哭声使他的心猛地跳动加速了起来,而后他开始奔跑,疯了一样地跑进了白如云住的那口窑里。首先跳进他眼帘的是路张氏,在昏黄的油灯下像个活死人,一动也不动,接着,便是他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了的妹妹路之花。白如云的哭声使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该干啥,而红老兵则站在离炕沿一尺远的地方,垂着头,什么也不说。他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愣住了,虽然他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隐隐地,他听到路张氏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缓缓飘了过来:“娃,你的妹妹死了……”
  他听着白如云的哭声,在红老兵垂下头的表情里,看着路张氏荒山野岭一样的皱纹和自己已经没了任何声息的妹妹,真不知该咋办了。
  路张氏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对他说:“娃,以后把羊收早些,要不你就得饿肚子了,会饿死你的,你爸给你打来的饭在锅台上,凉了……”
  他忽然觉得路张氏很烦人,应该死去的是路张氏而不是路之花。这种反感使他转了个身,提起门后的一把镢头出了门,但走了半截路他又返了回来,拿起立在窑门边上的一把铁锨和锄头一起扛在肩上走了。说实话,那会儿他不知该去哪里,但走着走着他就走到了坟沟,他把铁锨和锄头扔到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之后,把两只胳膊捂在眼睛上,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眼泪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天上的星星在那会儿分外地明亮了起来。
  大概到了后半夜,他站起来,低头看了铁锨和锄头一会儿,然后操起镢头开始在坟沟的泥土上猛刨。地表还冻着,土块随着沉闷的声响飞溅起来,打在他的脸皮和衣服上,他想,我的妹妹死了,就这么死了!他在坟沟刨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坑,当他把坑里的最后一铣土铲干净后,猛一抬头就看到了红得滴血刺得他睁不开眼的阳光。同时,他还看到白如云不知啥时坐在了他新翻起的泥土堆上,怀里抱着他的妹妹路之花。
  他在自己挖出的坑里向后退了半步,断断续续地问白如云:“妈,你怎么来了……”
  白如云叹了口气对他说:“娃,你挖的这坑能埋几个人?”
  他这时才忽然明白自己整整大半夜其实只在为路之花挖墓坑,这时,他感到自己汗津津的头上仿佛结了层痂一样,这让他的脸皮每动一下都有些不自然。
  白如云抱着路之花下到坑里来了,他感到三个人在这坑里明显有些拥挤,但他又不知该怎样来解决或者说是排除这拥挤,好在白如云朝他仰了仰脸,让他到上面去,他这才从坑里爬了上来。
  白如云在坑里躺下了,对站在坑边不知所措的路之焕说:“娃,你把我和你妹妹一起埋了吧!”说完白如云侧过身子搂上路之花要睡觉似的开始了一种等待。他看着白如云和路之花在坑底的身躯,目光渐渐变直了,仿佛是被焊在他自己的脑袋瓜和白如云路之花之间,动也不能动一下。他甚至还感到被焊接了的目光正在一点点地变短,不断地下拉他的脑袋,使他的身子不由前倾,这种神奇的力量使他的骨头一软,嘭地跪在了土堆上,而后在酣畅淋漓中声泪俱下地叫了白如云一声”妈”!
  但是,白如云像真的和路之花一起死了那样,一点儿动静也没了,他由此开始号啕大哭。在哭声里,他发现红老兵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面向墓坑跪下了。
  红老兵说:“如云,哪头重哪头轻你心里得有个数啊……”
  他说:“妈,别这样了,我们心里都不好受……”
  红老兵说:“如云,咱还有妈呢,咱还有两个娃呢……”
  他说:“妈,你要是走了我们就没妈了……”
  白如云依旧没有动静,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红老兵也是泪花闪闪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把该说的话仿佛都快说完,红老兵推了推他:“快去,把你妈背上来!”这时白如云已经晕了过去,路之焕把她从墓坑里背上来的时候,她连眼睛也没睁一下。路之焕将她放在地上,开始使劲唤她妈了。她悠悠地缓了一口气,而后把眼睛睁了开来:“娃,你为啥要让妈活着,你妹妹一个人在这地方会害怕……”
  路之焕又大喊了白如云一声:“妈妈。”许久之后,白如云仿佛是立遗嘱一样一字一顿地对路之焕说:“娃,你记住,妈已经死过一回了,以后,再发生什么妈妈都不怕也不伤心了……”
  路之焕的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白如云说:“娃,你背上妈吧!”路之焕随后把白如云背了起来,他感觉白如云仿佛真的成云了,一点儿重量也没有,但他却感觉自己是那样的疲惫,甚至没有一点力量。空气仍然和往常一样活动在他和白如云行走的空间,但他感觉这空气已经变成了水,让他和他的妈妈都在这上漂。他们漂过了路张氏依然张望着的狐狸鼻子墚,离他们身后的那堆泥土越来越远了……
  80
  金羊塬来了客人,这个人便是罗春,他来金羊塬的目的是想从他的战友红老兵这里得到一些粮食。生活在城里的他,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就那么饿下去。在夕阳里,他正一点一点地向金羊塬靠近,夕阳照着他古铜色的脸庞,那里汗津津的,而他已显得疲惫不堪了,每行走一步,小腿肚子都像灌了铅一样地沉重。他的战友红老兵如今已是五合合作社金羊塬生产队的队长了,一个生产队的队长给他弄十几斤粮食也许不成问题吧,但事实让罗春在进入金羊塬的那一刻完全失望了。
  红老兵在自家的窑洞里接待了罗春,他们依然是喊着对方的名字拥抱在了一起,只是声音没有红老兵去劳改队看路之焕那回响亮,拥抱也没有那一回那般有力了,因为这个,这一回他们都把眼泪收敛住了,没有让眼泪掉下来。随后,他们坐在炕沿上,相互看了一阵子,一时间什么也都说不出来了。夕阳把微弱的余光投进窑洞,窑洞里已经有些暗淡了,而窑洞对面山梁上的那几棵树已被剥光了皮,直插在天地间,就像他们在战场上用过的刺刀。
  红老兵叹了口气说:“人吃不饱,生产队里的工作搞不上去,被拔白旗了……”
  红老兵又说:“你在县城,有没有听说其他地方是不是这个景况?”
  罗春叹了口气:“都一样……”
  红老兵跟着叹了口气,窑里的空气一下子沉闷了起来。路之珍在这个时候抖抖索索地进门了。红老兵托着下巴、歪着头连看也没看路之珍一眼,便对罗春说:“是二娃……”
  罗春从炕沿上下来,打量了路之珍一眼,觉得他的身体在抖着,眼睛里放着一种看不见的蓝光,就认定了那一定是被饿的。
  红老兵对路之珍说:“这是你罗叔,才从城里来……”路之珍就对罗春说了声“罗叔好”,然后在窑里转了一圈,便去路张氏的窑里睡觉了,这些年,他都和路之花和路张氏住在一起。
  罗春问红老兵:“娃多大了……”
  红老兵说:“二十六了……”
  罗春说:“我看娃饿得慌……”
  红老兵说:“都在饿,又不是他一个人……”
  当晚,罗春住在了白如云的家里,路之珍、路张氏以及白如云挤到另一口窑里。罗春的肚子咕咕地响着,和红老兵说着一些过去的事情,但总不带劲儿。也许是觉得无趣了,红老兵忽然就问罗春:“老罗,你是不是很饿啊……”
  罗春说:“不,不饿的!”
  红老兵说:“老罗你在这种时候还骗人,唉……”
  罗春停了一会儿又说:“班长,就是我饿了,你有啥办法呢?”
  红老兵说:“老罗,这年月是咋了,尽让人饿肚子?”
  罗春叹了口气。
  红老兵也叹了口气。
  罗春又说:“班长,我看你那二娃饿得不成了,让娃去当兵吧!”
  红老兵说:“他二十六了,超龄了……”
  罗春说:“可以找人啊,你记得陕北时的那个艾军吧?他现在成了军区的副参谋长!”
  红老兵没有说话。
  罗春接着说:“当兵至少饿不死……”
  沉默了一会儿,罗春和红老兵两个人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红老兵把罗春带到食堂里吃了顿饭,并在社员们离去之后,让食堂管理员给了罗春两个洋芋,罗春狼吞虎咽地吃了那两个洋芋之后,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哎,这一吃就扎实了,也不知道社员们饿着肚子怎么干革命!”
  红老兵瞪了罗春一眼,罗春看到食堂管理员正在看着自己,就把嘴闭上了。红老兵对食堂管理员说:“这是县上来的干部,照顾照顾,我们谈工作,你别再听了!”食堂管理员这才起身极不情愿地走了。
  接着,罗春告诉红老兵自己打算要回了,红老兵挽留罗春,罗春说:“班长,你肚子想的啥我还不知道,我再待下去不就多吃你一口粮食,不就又有一个社员多挨一天饿……”
  红老兵说:“老罗,你看你说的,有我老兵吃的就有你老罗吃的!”
  罗春忽地把红老兵抱住,并使劲摇晃了两下:“班长,保重啊!”说着便出了食堂的门。
  红老兵跟在罗春的身后,算是送罗春。罗春说:“班长,你回去吧!”
  红老兵说:“让我再送你一程吧!”
  就这样,他们走出了长长的一段路,红老兵的拐杖戳得大地嘭嘭直响,罗春看到那拐杖已被红老兵磨得油光闪亮了。红老兵回头看了一眼苍茫茫的金羊塬,对罗春说:“老罗,我们坐一会儿吧!”罗春回头看了红老兵一眼,觉得他没了腿的一条裤腿在风中飘动得让人有几分心酸。于是,两个人便就地坐了下来,但红老兵却低着头什么都不说了。
  罗春问红老兵:“班长,你是不是有啥心事?”
  红老兵叹了口气:“哎,老罗,我能有啥心事?”
  罗春又说:“老兵有事你就说出来!”
  红老兵看了天空一眼,眼泪汪汪的:“老罗,我活不了多久了……”
  罗春赶忙说:“班长,你别胡说,咱枪林弹雨都走过来了,现在还有啥不能活的!”
  红老兵又看了天空一眼,不过,这回当他把头低下来时,嘴与鼻孔里却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罗春站了起来:“班长,你真没出息!”
  红老兵说:“老罗我告诉你,打个娃娃当兵我从来没哭过,这回我哭了,哭真让心里好受啊……”
  罗春说:“班长,光哭不成啊,有事情你就说出来嘛!”
  红老兵擦了把眼泪,把罗春拽到地上坐了下来:“老罗,你说到共产主义了咋人们连肚子都吃不饱了……”
  罗春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红老兵慢慢悠悠地说:“老罗,我给你说,要是我死了,你就常来看看我老婆和她那些娃儿……咱们是战友,亲如兄弟的战友,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
  罗春说:“班长,你不要再胡说了……”
  红老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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