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颜色的存在,那就是没有经过任何污染的云。他因此又分明感到他吸下的不是羊奶而是白白的云,那些云在他的体内慢慢扩散,把所有天空中的美丽都留给了他,而后从他的汗毛孔里爬出,变成了他穿在身上的一件透明的衣服。他就是在那天完全进入了一个羊的世界,而当他还拼命吸吮并享受时,路之焕在他的背上拍了一把说:“好了!”
他的嘴慌忙脱离了羊乳,而后看着那只曾被自己吸吮过的羊,珍珠一样地离开了。他对路之焕说:“哥,真好!”
路之焕对他说:“要是像你这么吸,这群羊迟早都会被你吸死的!”
他说:“你是不是天天都吸?”
路之焕说:“三四天吧,羊奶全让我吸了,羊羔吃啥,再说羊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奶的!”
他说:“哥,那我以后跟你放羊吧!”
路之焕说:“你不是干这个事情的人。”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红老兵拄着拐来羊圈喊他们了。他们随后一起回家把白章拉来的那个独头柜从架子车上卸了下来。
白章替白如云把柜打开了,那里面是白老汉给白如云备下的嫁妆:半袋面,一把梳子,一面小镜,两套衣服,一双绣花鞋。
大家都看着这东西不知该怎么办。白如云的眼前浮上了父亲的身影,但她怎么也看不清父亲的脸,只是感觉到父亲的胡子很硬,骨头也很硬,甚至像是石头或者钢铁。
红老兵说:“衣服和柜子可以留下,但这粮食……”
白章说:“那就交公吧!”
白如云哭了起来,趴在柜上一个劲儿地喊爸,大家心里都酸酸的。
红老兵对白章说:“公社成立了收粮队,不让社员家有粮食……”
白章说:“我们那里也一样……”
路张氏重重地叹了口气。
路之焕和路之珍以及路之花眼巴巴望着那些米面,什么也没有说。
70
在白如云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白章便要走,任白如云怎么挽留也都无济于事,白章的理由是,他得走,“队里的事放不下”。
白章牵着骡子,骡子拉着架子车,白如云跟在架子车的一边,送了白章好长一段路。
白章说:“姑姑,你回吧!”
白如云说:“让姑姑再送送你吧!”
白章说:“姑,等以后我那边的情况好了,我来接你!”
白如云说:“唉,常忙得想不起发义埠了……”
白章说:“姑,这回我可能是辞路来了!”
白如云说:“别胡说!”
白章说:“姑,我感觉我的时间不长了……”
白如云说:“别胡说,姑以后去发义埠看你,你给姑把发义埠守好了!”
白章说:“姑,我只是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儿,我在胡说呢!”
白如云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骡子拉着架子车和白章一点点地远走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猛一回头就看到了路张氏。
路张氏哀叹了一声,对她说:“离开了就难回去了……”
金羊塬在寒风中一下子变得苍苍茫茫。
白章赶着骡车向前走,他的屁股底下坐着一个编织袋,袋里装着白如云和红老兵为骡子备下的草料。而他的肩上则斜背着一只破旧的黑皮包,里面装着不到二斤扁豆做成的炒面。骡子的蹄子在白亮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白章忽然就觉得自己非常的困和累了。于是,他干脆在架子车上躺了下来,枕着编织袋,面孔对着天空。看了太阳一眼,他就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骡子的蹄音仍在地面上脆脆地响着,他相信这骡子是能够认识返回的路的,一任骡子怎么走都成。渐渐地,他感到冷气一点点地侵入自己的身体了,但他动也没动一下。那时,他的脑子里流淌着的全是发义埠的那段黄河,黄河水平平稳稳,不紧不慢地从他的脑子里流了过去,他感到自己的内脏已经冰冷了,但他仍是动也没动一下。爷爷死后,他就迫切地想要见到姑姑,现在,他见到了姑姑,心里好像再也没什么牵挂了。黄河在他的脑子里转着弯儿,自高处向下不动声色地流淌着,他分明感到白老汉还坐在某一个地方张望着什么,两颗眼泪随后从他紧闭的眼睛中溢了出来,他想对爷爷说点什么,但他又懒得说。骡子的蹄音依然在路面上响着,但他感觉骡子仿佛是行走在黄河里,而黄河里流淌着的并不是水,而是装满了不会流动的闪光的铜,骡子的蹄音就是从那上面发出的,而且,正在一点点地向上向上再向上。随后,被他装在脑子里的世界全都变得黑漆漆的了,只有黄河在闪亮。他躺在骡车上,穿着一件大皮袄,胡子拉碴的,就像一只健壮但却非常疲惫的公羊。他就这样在闪亮的黄河中越走越远了,他就在这种奇妙的感觉里把白如云心中的发义埠变成了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的省略号。
第二十一章
71
食堂开始限量,不能放开肚皮吃饭了,社员们开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一个星期前每人每天六两粮食,一个星期后就成了每人每天五两,而又过一个星期只有三四两了。没有了粮食,社员们只能用大白菜充饥,土豆也变得非常金贵了起来。生产队的牲口开始死亡,社员们唯一的指望是生产队的牲口能多死一些,然后或多或少分些肉回家来。渐渐地金羊塬的社员们一个个变得面色铁青,要死不活了,而塬上也会时常出现通渭和会宁一带流窜来的群众,这些群众中的一些人,走着走着便跌倒在了路上,再也没有爬起来。而金羊塬也开始死人了,一种不祥的气息死死地罩着这个地方,让这个地方的人喘口气都吃力,进而感觉到太阳、天空以及星星、月亮的颜色都变了,变得没有了让人能产生一星半点希望的光泽。然而,就是在这种时候,公社的收粮队开始在社员家中三番五次地搜查,而查出的粮食全部没收归公社食堂。
金羊塬下了一场雪,雪给了这里厚重苍凉的土地以灵气。女人们都在忙着向生产队的水窖里收雪,在清晨的阳光中,那些飞舞的雪末儿将妇女们收雪的身影变得五彩斑斓了起来。这时候,金羊塬的男人们基本上已被派往洮河工地了。
路在贵和红老兵走在雪地里,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让人说不清的表情。
路在贵说:“红老兵,我想问你件事情,你们在瓷窑到底炼了多少钢?”
红老兵说:“不是广播上都公布了吗?咱县三十个点上共炼了三十万吨铁,十万吨钢吗?”
路在贵苦笑了一下。
红老兵压低了嗓门说:“你们在石门炼的钢能用吗?”
路在贵说:“都是骗人的……”
路在贵叹了口气:“红老兵,今天这些话就当是咱俩谁也没说……”
红老兵看了路在贵一眼,点了点头,但想要起身的他却总也起不来。
路在贵撩开他的裤腿,在他的腿上捏了一把,他的腿上立刻下陷出五个指头印儿。路在贵说:“红老兵,你这样不成啊!”
红老兵说:“我能行,老路,你放心吧,我还得活着搞共产主义呢!”
路在贵一转身有些气呼呼地走了,那个时候,一个决定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他饥肠辘辘的肚皮仿佛因此得到了些许满足。
下午,路在贵在金羊塬里找到了路之焕,他看见路之焕反穿着皮袄,像一只老羊一样蹲在壕底的坝地里看着那些在雪地里茫然无助的羊,心里就有些隐隐的难受了。
路之焕看见路在贵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赶忙起身迎了上去:“尕爸……”
路在贵朝路之焕摆了摆手,示意他蹲在那儿别动,随后自己就蹲在了路之焕的身边。
路之焕感觉浑身不自在,这是路在贵当兵复员后第一次和他蹲在一起。在路之焕的意识中,他与路在贵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两个同在山上给地主放羊的叔侄了,路在贵已经当了很多年队长了,是当官的了。
路在贵说:“天下这么厚的雪,你把羊赶出来让羊吃个啥?”
路之焕说:“吃雪……”
路在贵说:“吃雪能吃饱?”
路之焕说:“反正总比不吃的好吧,在圈里也没草。”
路在贵说:“侄儿娃,你的羊放得好,尕爸不如你……”
路之焕说:“尕爸是当队长的……”
路在贵说:“侄儿娃,给尕爸说句实话,在食堂里你们吃得饱吗?”
路之焕说:“吃饱个球哩,都快饿死人了!”
路在贵说:“娃你可别胡说,就凭这句话,尕爸可以让你去劳改!”
路之焕说:“让我去劳改,羊谁放?”
路在贵说:“你以为只有你会放羊,是个人都会放羊!”
路之焕说:“尕爸,你别让我去劳改!”
路在贵说:“娃儿,现在都成共产主义了,说不定咱的这些羊过几天就让其他生产队调走吃了……”
路之焕说:“我就不信,这些羊是我放大的!”
路在贵说:“都共产主义了,是你放大的又怎么样?如果到时人家来调,你不给,你可是真要进劳改队了,连尕爸都保不住你!”
路之焕说:“尕爸,你今天咋与往常不一样?”
路在贵说:“我的意见咱先把这些羊杀了!”
路之焕仿佛没听懂路在贵的话:“什么,杀羊,你没弄错吧!尕爸,这些羊是我放大的!”
路在贵的脸色铁青了起来:“是你放大的也是生产队的!”
路之焕扑通一声给路在贵跪了下来:“尕爸我求你了,别杀了它们!”
路在贵一转身,从羊群里赶出十多只羊走了,他的身后是路之焕的哭声!
72
那十几只羊一个个茫然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被鲜亮的刀子戳出鲜红的血液,然后被人们一点点地将皮剥了下来,再然后就一个个精精瘦瘦地被吊起来,被割去脑袋的脖子上的血水像檐滴一样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上。它们没有反抗,没有言语,直到最后一只被人杀掉。生产队的食堂因为它们而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莫名地,那些留守在家里的女人们都来帮厨了,大家都闻着从锅盖缝里冒出的香气,一个个禁不住一次次地向肚里咽口水。在这个过程中,她们发现她们真是饿了,胃和肠子一个劲地向下坠着,而她们的眼睛则像狼一样,绿宝石般地在路在贵眼前飞来飞去。当管理员揭开锅盖尝了一口在锅里欢呼着的羊肉之时,那些妇女人们竟然一拥而上,将那口锅里的羊肉给尝完了。等路在贵赶来制止时,有好几个女人的胸部竟被羊肉烫伤了,她们不是因为吃才被烫伤的,她们是因为想要把那些煮在锅里的滚烫的羊肉偷回家去才被烫伤的。在烫伤胸部的同时,她们的嘴和嗓子也都被羊肉烫烂了。路在贵气急败坏地站在食堂门口骂着那些不要脸的女人,但那些女人此刻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紧接着,食堂管理员被路在贵喊驴一样地叫来了。管理员颤颤巍巍地说:“队长,看不住了,菜刀架到脖子上也没用!”
路在贵说:“不成就枪毙!”但说归说,哪能因为女人们吃点羊肉就把她们枪毙了呢?于是,新的一轮煮肉开始了,这回路在贵选了一些他以为不会偷又能干活的精兵强将,其中包括白如云和张一梅。
羊肉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响,张一梅说:“人饿了,闻这味儿就香……”
路在贵说:“你不会也像她们一样来偷吧!”
张一梅很是妩媚地看了路在贵一眼,说:“你老婆才偷呢!”
路在贵说:“咱老婆虽然长得丑了些,但还不至于干那事儿!”
这时,白如云在一旁插话:“他尕爸,谁不偷?你那是站着说话腰不痛,要是你有一堆娃,你能保证他尕妈不偷?”
听了白如云的话,路在贵不想说什么,他和王平川结婚都十多年了,但王平川总是生不下个娃来,他也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随后,他看了背过身子去干活的张一梅一眼,忽然就觉得这个女人挺漂亮的。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的光景,羊肉基本上煮熟了,也到了食堂开饭的时候。路在贵把前来食堂吃饭的社员们集合起来讲了一阵子话,大意是说,共产主义就得让大家吃饱,现在大家都有些饿,这个他知道,因此,他今天特地杀了队里的几只羊,为的就是让大家吃上顿肉,继续为共产主义建设出力。他还说,羊是生产队的,是公共财产,也是人民公社建设共产主义的成果。今天,他自作主张杀了几只羊,不是挖共产主义的墙脚,而是真的想让大伙填个肚子解个馋,以便以后再搞共产主义建设身上有劲,不要落后。最后,他说,今天,我们吃这些羊,得想着在洮河工地上的我们的很多社员,这些羊中也有他们的份子,但今天他们因为共产主义正大干猛干,不能回来与我们一道分享,我们得记住他们。最后的最后,他说,今天他这么做如果有人感觉不对,可以上人民公社去告他,上面责怪下来,由他一个人担着,现在大家吃肉。
饥饿的人们没有心思听路在贵讲这么多,但大家还是觉得路在贵讲得挺有道理的。随着路在贵一挥手之后的讲话结束,大家便把手中的盆盆碗碗伸得老长,等候灶上的人为自己打羊肉了。
张一梅她们一勺勺地把羊肉分到社员们的碗里,随着吃肉人数的增多,食堂里响起了一片嚼骨头的响亮声。社员们一个个突兀着面部的肌肉,在吃完了羊肉之后又将羊骨头一阵猛嗍。这种穷凶极恶煞的吃相已早非狼吞虎咽这个词能形容的了。在大人的嚼骨头声中,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原因是当孩子们吃完大人们给他们的第一块肉时,已发现大人们的碗里空空的了,没吃饱更没吃好的他们看着大人们嚼骨头,就嗍着自己的指头向四处看了看没完没了地哭了起来。
路在贵看到大伙儿被饿得像几十辈子没吃过肉似的,就让张一梅在羊肉锅里添了一些水,然后又给每个人分了一碗肉汤。但轮到自己吃的时候,却发现那口用来煮肉的大铁锅已经底朝天。社员们一个个看了锅底一眼,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食堂。等人走完了,张一梅从灶台后取出一沙锅肉,端给路在贵,有些生气地说:“尽顾别人,也不想你自己!”
路在贵的心里被微微感动了一下,说:“你不是也没吃嘛!”
张一梅随后发现自己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路在贵看着那沙锅肉又说:“那我嫂子吃了没?”
张一梅说:“我让她多带了些回家,估计她在家里和路婶一起吃了!”
路在贵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说:“社员们都被饿成了这样,我怎么吃得下……”
张一梅说:“你吃不下,有人吃下!”但说完这句话,她发现路在贵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烁,她真的没有想到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会如此善良!这时,白如云提着个沙锅进门了,她是来给食堂里还沙锅的。自打生产队成立食堂以来,社员们家里的炊具都被收到食堂里来了,而几个月前的大炼钢铁中,被收来的绝大部分铁质炊具又都被砸了,炼了钢,现在社员们只能用沙锅吃饭了。白如云还沙锅给食堂有这样一个原因,食堂成立后,公社里便成立了收粮队,收粮队不定期对每个社员的家里进行检查,除了收走社员私藏下来的粮食之外,还不许社员家里有炊具,这炊具中当然包括吃饭碗或者沙锅。
路在贵问白如云:“咱妈吃了没?”
白如云说:“吃了,倒是那个小女子,吃了几疙瘩羊肉,全吐了……”
路在贵说:“不成得送娃去卫生院看看……”
白如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