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路在贵说话了:“咋没穿军装?”
“我已经转业了!”路生说。
“去你妈个败家子!”路在贵骂了路生一句。
路生同时听见路之珍的脖子嘎地响了一声:“没出息!”
面对的路在贵和路之珍是两个怪人,一个是脑袋的正中间没长头发,一个是个歪脖子,路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这两个人。他想自己也许辜负了路之珍和路在贵的某些期望,但他们的话的确令他很伤心。他想抬头看一眼夕阳,但却见路之焕正在夕阳中挥舞着鞭杆,鞭杆被舞成了直升机的螺旋桨。
见路生看自己,路之焕停止挥舞,出了口气对路生说:“别看那两个臭棋,有啥意思,天天下,有机会大伯给你教两套鞭杆拳!”
夕阳把路之焕的脸照得婴儿一般,路生看到他在憨憨地笑。
“你去吃你的母羊奶去,跑这儿来干什么!”路在贵讽刺了路之焕一句。
“要不是这娃来,我闲得没球事干来看你!”路之焕不屑地说。
62
尧庄村的路大坑连着小坑。因为吃的是窖水,村民都想把雨水引入自家的水窖,在路上挖了很多用来流水的槽儿,这无形中使路变得更加崎岖了起来。走在这样的路上,古老村庄的气息扑面而来。太阳已经掉下金羊塬,几只驴儿悠闲地溜达着。偶尔有人从自家门口出来,但又匆匆回去了。
路生要去找他的雅洁娜了。
雅洁娜挑着一担水,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山梁上走去。她的右肩仿佛已被担子压塌下去了那样,明显地低于左肩,腰杆努力地向上挺着,仿佛在苦苦地支撑着什么。太阳已经没有了,但路生分明感到雅洁娜的身后有影子,瘦长瘦长的,被两个铁桶夹在中间,缓慢艰难地移动着。影子里的雅洁娜似乎在微微地抖着,这让路生把一种无声的爱怜悄悄献给了她的背影。夜色降临前的亮光因此被感染了,并竭力亲吻着雅洁娜鬓角的汗水,使之晶莹剔透。
路生远远地站着,望着这些,大脑里忽然就不再具备拥有其他东西的功能了。雅洁娜就那么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山梁,她种在山梁上的果树苗足足有万余株,宛如长矛利剑在风中轻舞,却把苍穹弄得昏昏沉沉了。路生感觉那些果树苗就像是十万勇士正奔赴于古时的沙场,苍黄的厚土覆盖了他们英武的身姿,但他们仍在地下奔跑不息,身上的金属器械叮当作响,声音脆得让人心碎。
雅洁娜放下了挑水的担子,面对树苗儿,向后理了一下头发。那时,她的身子微微后仰,乳房突兀,红唇微启。天空被她的乳房托到了她的唇边,她就那么无意中在路生的眼中吻了一回属于天空的瓦蓝色。
地下的勇士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但勇士们的长矛利剑仍出现在那里。白昼最后的天空竭力明亮了起来,仿佛是因为雅洁娜的那个吻。
雅洁娜拿起马勺,开始给树苗浇水,天空的明亮在她的背上忽闪忽闪地,甚至像个顽皮的孩子,双手搂着雅洁娜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来,却又时不时地腾出另一只手来,在雅洁娜的脸上摸或抓一下。这使一种十分耐人寻味的东西不知不觉中在雅洁娜的脸上弥漫开来,足以让路生品味一生。
浇完了水,雅洁娜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把脊背完全交给了梁上的土地。她的眼睛里扩散着西天的最后一片云彩,使她的眸子就像一面古铜色的镜子那样把这个世界都装了进去。而她则顺手抓了几疙瘩黄土,歪着脑袋,像儿时玩乒乓球那样,将它们一一摔碎在地上。
山风轻轻吹来,除了带着些许泥土味之外,似乎还带着一种清新淡雅的芬芳。路生知道,那味儿来自雅洁娜的躯体,有些贪婪地嗅了几下。但雅洁娜依旧在玩土疙瘩,并没有发现路生已经来到她跟前。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流了过去,天空变暗了,本来就很静的山梁一下子变得更静了,静得几乎可以让人听到空气的微粒儿相撞后产生的那种细细微微的声响。
月亮出来了,寂寞嫦娥一甩长袖洒下了万道银光。
雅洁娜依旧那么坐着,想着自己的心事,身上的那股芳香更加优雅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蓦然抬头,看见了站在她眼前的路生,先是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子,仿佛上天赐给了她一块黄金,在猝不及防中吓了她一跳那样,然后跳起来紧紧抱住了路生。
“想啥呢,这么久了?”路生说。
“想你呗。”雅洁娜说。
“不对吧!”路生说。
“是有点不对,我先想的是我的果树,接着想到你,最后想到果树长大了,你来了这里,我俩一起在果园中谈情说爱。”雅洁娜说。
“谈情说爱?都啥时候了,没搞错吧!”路生说。
“你说是啥时候了呢?天黑了!老夫老妻都在浪漫,况且我们还是小夫妻呢!”雅洁娜说。
星星不甘寂寞,开始不停地窃窃私语。路生在心里结结实实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亲爱的雅洁娜!
“那你还不快过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说着,路生张开了双臂。
雅洁娜把头和身子向后一缩,笑了起来,说:“我就那么去了,不就太便宜你了!”
路生举起拳头,佯装要惩罚雅洁娜,雅洁娜却顺势依在了路生的怀里。
在这风清月朗的夜晚,一切都温柔如水,根本不会有电闪雷鸣。
雅洁娜说:“你来时咋不先通知我一下,好让我有个准备。”
路生说:“我是来看你,不是首长来检查工作。”
接下来,他们好像没什么话说了似的,彼此都沉默了起来。雅洁娜种在山梁上的那些树,在月亮的银辉中,仿佛散发出了一种乳白色的厚重雾气,轻轻覆盖着山梁。雅洁娜把树坑坑儿一个个弄得漂漂亮亮,就像千万个古色古香的盘,托举着雅洁娜的希望,把整个山梁点缀得整齐而且好看了。这是雅洁娜的心血与汗水。想到这里,路生不由得用力捏了一下雅洁娜的手,算是给她半年来付出的一种安慰,为她加把劲儿。雅洁娜慌忙将手抽了回去,说:“疼。”之后,眼中噙满了泪花。月色中,雅洁娜的手仿佛一片龟裂的土地,道道裂口宛如嘴巴在向路生诉说着半年来她所承受的艰难与困苦。一颗血珠在裂口边上晶亮晶亮的,宛若一颗凄美的相思豆,又似母亲在经历了无比痛苦的分娩之后生产出的孩子,闪耀着生命的辉煌。
路生说:“雅洁娜,你跟着我受苦了。”
雅洁娜说:“都啥时候了,还说这话干啥呀?”
路生说:“夜深人静时,最需要说些真心话。”
雅洁娜娇柔地一笑。
路生说:“雅洁娜,你咋就不让我们家的人来帮你一下呢?”
雅洁娜思考了一下,说:“我来这里是想看看自己是否可以独立生活下去,而且生活得更好。”而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别忘了,我是林业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我就不相信下岗了自己会没饭吃的。”
路生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接着眼眶便有些潮湿了。
雅洁娜心痛地望着路生,微微一笑,说:“你看你,还像个小孩子。”
路生抹了一把脸,说:“雅洁娜,我把烟戒了……”
雅洁娜忽然兴奋了起来,身体的重量陡然增加了许多,说:“真的?”
路生说:“我每天抽一包烟就是五块钱,这五块钱可以养活一个人,你在这里这么苦,我怎么可以继续抽烟呢?”
雅洁娜说:“要是你实在太闷或者想我了,就抽上几根儿,别太为难自己了。”
路生说:“没啥的,雅洁娜,我说不抽就不抽了。”
雅洁娜笑了,微笑如同深秋季节漾着涟漪的湖泊,深邃而悠远。之后,她问路生:“我不在家,你一个人是咋过的?”
路生说:“一般情况下,我去食堂里吃,有时也到你们家混饭,不过,后来混不上了,原因是阿姨到街上卖茶叶蛋了。”
泪花又一次淹没雅洁娜的双眸。
路生接着说:“我和叔叔一起做过一顿饭,但没吃到肚子里去,原因是油在锅里着了火,把抹布给烧了,我们没有信心再做下去了。”
雅洁娜忍不住笑了,但泪花仍然盛开在她的眼眸中。
山风吹来,轻拥着月光在山梁上柔柔地舞蹈着。
路生终于鼓起了勇气:“雅洁娜,我转业了……”
雅洁娜看了路生一会儿,忽然就把路生抱在了怀里,这时,她发现路生浑身是汗,头上毛茸茸的,就流着眼泪说:“我的小羊,你病了……”
63
路生是在灿烂的晨光里看到他的太太(方言,爷爷的母亲)路张氏的,那个一百多岁的老人又走过了那条路,从自家院子到狐狸鼻子墚上的路。她虽说早就双目失明了,但这条路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快一辈子,她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坑、每一道坎,甚至连路边的某一株小草长了多高或者死了还是活着,她的心里都有一面镜子,永远地照着它们。
狐狸鼻子墚可能算是金羊塬上最高的地方了,双目失明的路张氏每天都要在墚顶上完成一次长时的张望。几十年了,她身边的人一个个地都死了,而她却没死,在狐狸鼻子墚固执地守望着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来源于几十年前,这个消息是关于路张氏的大儿子路在德的。人们说路在德没有死,而是到了国民党的部队,新中国成立前,被共产党的部队打败流散到了新疆。这个消息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遥远得就像一个古老的神话,但对于路张氏却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这件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使路张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一百多岁的她仍然顽强不屈地活在金羊塬上。
路生是在一片七彩的晨光中看到路张氏的头发的。那时他才和雅洁娜度过了一个美好而且销魂的夜晚。他来到狐狸鼻子墚上,面对雕塑一样的路张氏。
路张氏的脸对着天空,路生看到她的眼睛就像是金羊壕里那些废弃的窑洞,里面黑漆漆的有些吓人。
忽然,路生听见一个声音悠长和淡远得就像来自天堂那样对他说:“重孙娃子,你看看你太太的头发……”
接着,路生听到了一种劈柴一样的声响,在这种声响里路张氏缓和并且优雅地站了起来。
路生的眼睛被万道银光刺得睁不开了,那些银光在风中相互碰撞着发出鞭炮一样的声响,而这声响让他脑子里也都银光闪烁。
路生感到有些眩晕。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路张氏的面孔变绿了,是绿玉石一样的那种绿,但这种绿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总会让另外一个人害怕的。
路生感觉到自己躯壳中的一种东西被这绿击穿了胸膛之后弹了出去,皮球一样地喊着救命惊慌失措地跌入了金羊壕,然后躲在某一僻静且安全处瑟瑟地抖着,不停地喘息着。
这之后,路生有些呆傻了,他听到有个妖怪一样的声音从天际传来,这妖怪告诉路生自己就是王母娘娘……
路生被分成了两个,一个被吓跑了,而另一个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路生才感到被吓跑的他回到了停在原地的这个他的身上,他不能自已地出了一身冷汗。
路张氏脸上的绿色没了,银白色的头发垂在腰际,就像是今天我们在某部武侠小说中看到的某个门派的掌门人,或者某个归隐山林又重出江湖的寂寞高手。
接着,她悠长地叹了口气,说:“重孙娃子,你带我在这墚上走走吧!”
因为刚才那绿光作怪,路生的胳膊贴在身体上,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路张氏又对路生说:“你如果不愿领我,就把我背上吧!”
路生迟疑了一会儿,这才走到路张氏跟前,将身子蹲了下去。他猛一用力,险些将路张氏从头顶上摔了过去,路张氏轻得让他不敢相信。他感觉背着路张氏仿佛是自己多穿了一件衣服,或者背上多了一壶水那样。之后,他听到路张氏的肚子咕咕咕地响了起来,而那声音与其他人的明显有些不一样,就像流水撞击到了石头上,并且发出了欢快的歌唱。
路生想了很久,也没想到有谁的肚子在响的时候,能像路张氏的这样响出如此美妙的声音来。他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声音能与之媲美,那声音像玉石在地上摔碎了,又连带着战场上闷闷的鼓声,还夹杂着琴弦断了的那份美好以及月光流在地上的那份安静……
路张氏说:“这辈子还没被人背过呢!”
过了半晌,路张氏说:“这肚子一响啊,我总会想起发义埠来,也不知道那里的黄河再发过水没……”
路生感到路张氏伸了伸脖子,向发义埠深情地一望,不由得,他也朝路张氏望着的方向看了一眼。大片大片的田地和一条银光闪亮的黄河跳进了他的脑子,但他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不是发义埠。
路张氏说:“一辈子人就这么沉过去了,一个个地都走了,就我这把老骨头不死……”
路生托着路张氏身体的两只手,觉得路张氏的屁股蛋儿上已经没肉了,骨头硬得要命,甚至有些硌手。
接着,路生听到了路张氏的呼吸声,是短促但没有节奏的那种,像一个小孩子刚哭过那样。
路张氏又说:“我来这金羊塬的时候,这墚上青青的,可好看了,但现在什么也没了,连兔子屎也找不到了……”
路张氏的银发被风吹过来,打在路生的脸上,弄得路生心里痒痒的。她说:“重孙娃子,你可得记好了,咱这村子为啥叫尧庄呢?旧社会咱穷,都住在金羊壕里,住窑,那时尧庄叫‘窑庄’,到了新社会,人有钱盖房子了,就从壕里的窑洞里搬了出来,搬到了现在的地方,没窑了人就想把这地名改一改,窑庄就这么成了尧庄。”
路张氏说到这里,声音猛地变响亮了:“尧,可是个大人物,是皇上,咱尧庄总有一天会出像尧一样的大人物!”
路生感到路张氏瞎了的眼睛在这个时候贼亮贼亮的。
路张氏又说:“重孙娃子,咱的先人都在发义埠,民国时黄河发大水,都给淹了,后来咱才搬到这儿的……唉,那时候咱被水淹怕了,才来到了这么个地方……”
64
阳光把金羊塬照得明明亮亮的了。再看它,路生的目光仿佛就能穿透什么看到他从来也没看到过的东西,但他却说不清。过去生产队的打麦场已经很久没有人用了,周围让垃圾弄得乱七八糟的,还长着一些不是非常绿的青草。路在贵和路之珍正在这个打麦场上跑步,多少年了,他们都是这个样子,路在贵领着路之珍喊着“一二一”,跑得头上热气腾腾的。
路生站在打麦场边上看他们,路在贵忽然就响亮地喊了声“一二三四”,路之珍也紧随着他喊了起来,仿佛是在对谁示威。他们的行动使路生想到了部队里的出操,路生走过去问路之珍:“爸,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路之珍很严肃地对路生说:“不许和队伍里的同志说话!”那时候,路之珍的面孔板得平平的,鼻孔里的热气喷涌,“一边站着去,这里没你的事情!”
正当路生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几个毛头孩子嬉笑着对他说:“嘿嘿,你看你爸和你尕爷像半吊子!”
路生想骂这几个家伙一句,但又觉得他们不过是孩子,没必要计较的。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仿佛是领队出操的路在贵给他撂下了一个非常抑扬顿挫的“一二三四”。
路生朝着路之焕的羊圈里走去。微微的风追随他,他看到很多尘土都在风里舞蹈着,但他听不到它们欢快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