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三八八年乞伏国仁在苑川病死,他的儿子乞伏公府因为年幼,难理朝政,群臣便说他的弟弟乞伏乾归“有能力、有才干”,英勇善战,“有大量”,推其继位。乞伏乾归上台后,“置百官、仿汉制”,称“河南王”,风光了一阵子,将京都迁到了金城(今兰州西固城)。公元三九四年前秦主苻登败死,乾归几乎占据了陇西所有的地盘,因而改称秦王。但到了公元四○○年,因为京都一面城墙的门倒塌,迷信的他又将京都迁回苑川。公元四一二年六月,乞伏乾归因外出打猎,被此时已长大成人的乞伏公府杀死。这年七月,乞伏乾归的儿子乞伏炽盘为父报仇,又将乞伏公府给杀了。乞伏炽盘继位后,西秦国曾鼎盛一时,这是因为他联合汉族地主阶级,为其以鲜卑为主的统治阶级地位打下了较为稳固的基础,为各民族间的交流与融合,以及陇右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但其子乞伏慕末继位后事情就不是这样的了,乞伏慕末滥用手中职权杀害汉族地主阶级,使“部民多叛,人思乱矣”。恰恰是在这种情况下,西边的北凉兼并了西凉成了西秦国的劲敌,而东面的夏国由于北魏的进逼,开始与西秦争夺地盘,南边的与鲜卑本为同一民族的吐谷浑(有一种说法是吐谷浑为鲜卑一支)也开始攻占西秦的土地。这使本来就没有多少战斗力的西秦变得不堪一击。
路生没想到那人会对一个已经消失了的民族如此上心,那人告诉他,土夯的印迹非常坚硬,当年筑城时可能向其中加了盐。还说自己曾见到过城墙被挖开后杵子的印迹,一个个的,有小碗口那么大,密度均匀,排列整齐。
登上古城向四周观望,榆中盆地周围的山脊远远呵护着古城,大有“金盆养鱼”之势。苑川河从古城东面的山间流来,古城脚下是平整开阔的庄稼地,一条公路由东至西蜿蜒而来。
那人对路生说,先前古城内还发现了不少拳头般大小的石头,想必是当年守城军士用来攻击敌人的。
在古城西门的瓮城,路生看到,当年的护城河已变成了一条宽度近百米、深度约三十到七十米间的巨大沟壑,沟底残存的土坎千奇百怪,有的如巨人,有的像怪兽,还有一些则像枯死的古树。这中间多出的分明是一种历史的沧桑感。
那人在这时也颇有感慨:“妈的,这苑川河现在成了这个球样!想当年,我们先人在的时候,它一定是条大河,二十多年前我刚来这里时,苑川河水还能淹过人的腿肚子呢!”
路生想,枯燥乏味的历史记载仿佛始终也赶不上刘禹锡笔下那只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燕子,风水就这么轮流着转走了。一段历史就这样被掩埋在了今天的这片古城废墟里,人们只有在史书的只言片语间追寻它了。这位于古丝路咽喉之地的古城作为一国之都,也只能用坍塌成了山包的城墙间那一百二十多亩的面积,默默无闻地证明它昔日的辉煌与衰落。是历史的见证也好,文化的沉淀也罢,古城废墟永远无言。有的只是那如勇士川、夏官营之类的军事味极浓的地名,当年的驼铃声、战鼓声已在历史的尘烟中距今天越来越远了……
这时,太阳已经落尽了,夜幕黑漆漆地朝那人和路生涌来,路生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脸了,但能感觉到那人对这座古城的痴迷与深情。
似乎是注定了的,那人会是路生在写这篇小说“踩点”之前遇到的第一个或多或少有些神秘的人物。至于那人收集到的那本家谱里说的乞伏鲜卑败亡后流落到今天的甘肃靖远和陇西一带,路生早就了解,也无须再听他就此说些什么了。但那人为什么会和匹儿马住在一起呢?
隐隐约约地,路生看到那人的儿马正在吃一户人家草垛上的草,但那人对此满不在乎:“多给他们弄几头骡子出来就成了,你光让我的儿马出不让我的儿马进啊!”那晚,路生睡在古城内的田埂上,他看到一群羊从黄土地上走过,分成两瓣的蹄丫在干燥的泥土上流沙一样地响着,但却分明在地上留下了心的印迹。在那印迹里,他嗅到了来自羊身上的臊臭味,也看到了羊的蓝眼睛,宝石一样地明亮着。他听到他的大伯路之焕在唱:如果你是一只羊你为什么要去远方你想过没想过远方的路上会有狼如果你是一只狼你为什么会爱上我们羊都说富人记仇穷人感恩天下的人有几个是好心肠……
之后,他看见他的老家金羊塬上的那一座坟茔,他感觉那坟茔从中间裂了一个缝,缝里飘出一团蓝荧荧的火,一个体态丰盈的少妇在那蓝荧荧的火中翩翩舞蹈着……一群穿着怪异、长相古怪的人穿着长袍,一个个五大三粗,毛发垂于腰间,铜铃一样的眼睛泛着绿光,浓黑的八字须倒钩着,拥着他的奶奶白如云朝着西天走了……浑身出汗的他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梦里,被风吹庄稼的声音惊醒了好几次。那人并没有邀请路生去他的家,在那个夜里,他非常想他的雅洁娜。
第十九章
61
第二天一大早,向北,路生朝着靖远县的方向前行,要回他的老家靖远。
公路是慢下坡,常被夹在山谷中,两旁褐色的山外露着坚硬的铁骨,在车窗玻璃上疾驰。
靖远城距兰州约一百公里的路程。史书上说,靖远这个地名是雍正皇帝在一七三○年赐的,意为边塞之地得以安定。路生一直都想不通,清朝时这里并不是边疆,雍正皇帝为什么给这里取了这么个名字?
此时,西秦国已被路生一点点地甩远了。
滔滔东流的黄河滋养了靖远的平川,却无法使靖远的山梁变得丰盈和秀丽。阳光从天空投射下来,七彩斑斓,塬上锄地的老农,身似一张拉满了的弓,握在手里的锄柄则如同弦上的箭,射向阳光以外的天际,欲要射落那一份由尘埃组合而成的混沌,使靖远整个儿的天空变成洁净得可以涤去心灵尘垢的湛蓝。
道边的土地在五月的阳光下仍旧漫漫无期地萧条着,枯枝遮掩的房屋腾起道不尽的沧桑感。两旁褐色的山像是铁骨铮铮的北方汉子,它们长年累月地站在这里,仿佛把出现在眼前的这片平川当成了自己的情人,长年累月地呵护它。
空气是寂静的,三三两两的农人仍在耕种。乡音渐浓,没有人再说普通话了。远远地,路生就看见了位于靖远县城外的羊羔肉批发市场,一顶顶的白帽儿晃动在那里。
喇叭一声响过一声,但街上的行人却不怎么理会,悠然自得地走着。他们身上尽是小县城的慵懒和散漫。司机也不生气,全然是为了打喇叭而打喇叭。尘土在空中肆意飞扬,几辆三轮车灵巧穿梭。水果摊、蔬菜摊、卖酿皮和卖鞋垫的全都挤在道路两边,杂乱得使这小县城脱离了时代的步伐。
路面上的柏油因为尘土的关系而不再是黑色的,白苍苍地暴露在阳光下有些呆板。一座如城楼样式的建筑往地上一蹲,给人的感觉很是厚实,就像一只公鸡在农家的院子里摆出气宇轩昂样。这城楼飞檐翘脊,靖远建县不久就有了它,算是古建筑了。人们称它为钟鼓楼,说是用来镇地之邪气,楼下埋有镇地之宝,何等何等的珍贵。
靖远县城有个羊羔肉批发市场,一顶顶的白帽儿晃动在那里,亲切地喧闹。
“七块五一斤!”
“不成,少了八块一斤也别想买!”
“那好吧……”
一桩桩的小买卖就这么成交了。挂在铁丝上的鲜嫩羊羔,就这样被一只只地取了下来,然后被一辆辆的小型货车拉走了。
在那里,路生看到一只羊在被杀之前蓝汪汪的眼中掉下的泪水。
从县城再向北行走九十里,便是五合乡乡政府所在地,路生的老家就在五合乡的金羊塬上。
公路的南侧开始出现一些黄土包,它们跟着奔驰的汽车欢蹦乱跳,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一座座的山。起风了,阳光不再鲜亮,那些干枯的山一个个光秃秃地暴露于苍凉的天空下,总会给人些许悲壮的感觉。它们在风中呼啸着,分布于它们身上的无法连成整体的农田,映衬着它们的古老。
在一个“丁”形路口,路生下了车,从这里拐向南行走三十里山路,便是金羊塬了。
路,大坑连着小坑,向上缓缓延伸,就像一条自高而下的扬波起澜的河。
路生又看到了羊,它们没有集合于一处,同时对着某地集体张望。光秃秃的山梁已使它们的惊恐和哀伤失去了穿透力。它们零零星星地奔忙于山野,像是被大风吹来的几片废纸。这里曾是一面荒坡,根本没有庄稼地,但后来,也不知是谁就把它开垦了出来。这里也曾有过一片杏树林,也不知是哪一天就没有了。现在,连树根也找不到了。那些开在路生记忆中的杏花,是这苍凉旱塬上报春的花,它们曾为这旱塬撑起一方绚丽多姿的美景。杏花飘香,引来成千上万只蜂蝶嘤嘤歌唱……
太阳西斜,路之焕唤回三三两两的羊,赶着回家。羊蹄落在路面上的声音细碎而响亮,这些羊的蹄丫大多很长,前端卷起,它们太瘦了!
路之焕告诉路生,整整一个冬天这里都没下过雪,山上也没什么草了,羊乏得不成。他对路生说,他听说外面的世界都在变化,就他们这地方没变,越来越穷了。之后,他就什么也不说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路生看到路之焕的手里仍然提着那条磨得溜光的鞭杆。路之焕随意地甩了甩,路生便听到了那鞭杆上的呼呼风声。
羊蹄间发出的声响被揉进了空气。路生知道,那羊的蹄音更多的是缘于两瓣蹄趾间的碰撞,而非敲击路面的声响。这声响连成片儿,有种辛辣和酸涩的味儿。
路之焕戴着一顶蓝色的鸭舌帽,那是十多年前路生从外地买来送给他的,那帽子可能十多年来从未洗过,帽圈上集了一层厚厚的黑油,黑油上又沾着不少黄土。路之焕这个人从来都不洗脸,脸上的皮肉就像老榆树的皮,胡子就像是生锈了的铁钉,一根根地从那皮上冒出来,给人的感觉像是那钉子正在穿他的皮,很疼的。
路之焕说:“天黑了羊儿该进圈了……”
路之焕又说:“你回来趟不容易,明天我去金羊壕里放羊把你带上……”
路生听路之焕说着,看了看前方的羊群,猛一回头他发现路之焕变成了一只羊,头上的角有力地卷曲着,鼻梁挺成了山梁,脸上还长着一层细细的闪光的白毛。路生想路之焕怎么会变成羊呢?他一眨眼路之焕就恢复了原形。看到路之焕穿着一件不知多少年前就穿在身上的蓝布衫,布衫的蓝色已经发白了,但却很像那会儿天空的颜色。这颜色连同路之焕和羊一样的蓝汪汪的眼珠子,使路生感到自己仿佛在飘,成了空气,在天地间。那时,他的生命没有了分量,他就那么飘着飘着,飘着的他听到路之焕在唱:
如果你是一只羊
你为什么要去远方
你想过没想过
远方的路上会有狼
如果你是一只狼
你为什么会爱上我们羊
都说富人记仇穷人感恩
天下的人有几个是好心肠
我的妈妈,你就是一只羊
你像天空和海洋一样地坚强
我的妈妈,你就是一只羊
但你为什么要爱上远行的狼……
尧庄到了,它就是路生出生的那个小村庄。路生的尕爷路在贵和路生的爸路之珍还在大队门前下棋。
“将军!”路在贵说。
“将军!”路之珍说。
“你赖我了,不下了!”路在贵说。
“谁赖你了?不行重来!”路之珍说。
“重来就重来,谁怕谁!”路在贵说。
路在贵和路之珍又摆上一盘杀开了。
夕阳快要从塬上跌落了下去,空中是金色的。在路在贵和路之珍的身后是一堵土夯的墙,墙上曾经的椽印已被雨水冲没了,让人直担心它会被一股风吹倒。墙的中间部位大约有两米宽的一个豁口,这就是当年大队部的大门,往里面就是被剥了顶的一排房子,只有四壁,但里面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在那排房子侧面的一道墙上还可以看到几个用泥抹得光光的圆圈,上面写的几个字已经看不清了,但“毛主席”三个字却被用墨汁或者是锅灰重刷过了。路在贵家养的那匹骒马正在大队门前的路旁吃着枯叶烂草,看到路生,那家伙昂起头来极不耐烦地啸叫了一声。
“回来了?”路之珍问路生。
路生递给路之珍一条烟,路之珍盘腿坐在家门前的那面土坡上,迫不及待地打了开来,然后取了一支出来:“新疆的雪莲牌,雪莲牌香烟呐!”
夕阳无声无息地流泻下来,扩散着最后的金色的明亮。
路之珍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抽过这种牌子的烟了,烟里总能抽出好多好多新疆的味道儿。他说,他想啊,好多年了,他一直都想抽这种香烟。他把烟横在鼻孔前嗅了嗅,上嘴唇随即翘了起来,像大象用鼻子卷住一根木头。
接着,路之珍的身体就有些发软了,抽去骨头似的慢慢靠在了墙边。
路生没想到路之珍会对一支香烟,一支新疆的香烟这般着迷,就拿出了带在身上的打火机,但路之珍并没有让路生点燃的意思。路生看得出来,路之珍是有些醉了。长年累月凝固在路之珍脸上红高粱一样坚硬厚实的黑红,缥缈得被一阵风吹进阳光里,使阳光变得柔和多情了起来。
不知来自何方的鸟儿叫了一声,清清脆脆,尧庄村仿佛变成了水做的,像金色的阳光一样流淌了起来。
路之珍真的醉了,似要把那支横着的洁白的香烟吸进竖着的鼻孔,深重呼吸使他的额头渗出了黄豆一样的晶莹闪亮的汗珠子。
路生实在不忍心看着路之珍这么折腾下去,就帮路之珍把香烟点燃了。
路之珍有些惊讶地看了路生一眼,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之后,一盘腿,深深吸了一口。
烟头的火星猛地一亮,笔直的香烟随即弯曲了,变成了长长的一截烟灰。但路之珍的鼻孔却没有向外喷烟,不知他把烟吸到什么地方去了。
金红色流在了路之珍的脸上,尧庄村的上空是晶莹闪亮的液体,雾蒙蒙的。
路之珍看了火球一样的太阳一眼,就眯着眼睛看路生了,神情古怪。
路生不知怎么办才好,不由得向后退了退。
“儿子,把你的手伸出来,给老爸看看。”细长弯曲的烟灰刷地掉了下来,路之珍把粘在唇上的烟蒂喷吐出去,抓住了路生的手,“没错,儿子,你的手掌与老爸一样,咱的这三条纹路,都汇集在了虎口处,像是慕士塔格冰峰。”
路之珍的手像一面粗糙的砂纸磨着路生的手,开始有一些兴奋,但之后却把一滴眼泪掉在了路生的掌心里,凉凉的。
路生感到心里凉凉的了。
“我说过,儿子,你迟早会得到你该得到的东西,你迟早会有的,啥都会有的,不像我老了,再也不能上昆仑山去看慕士塔格冰峰了……”路之珍把眼睛又凑近了路生的手掌,路生看见这黄土地上的道道山梁密密匝匝地挤在了他的额上。
路之珍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了下来,但不再落入路生的掌心,而是从自己的脸颊滴入了自己的衣领。
路生听见那冰凉的泪水在路之珍的身躯上响着,很快变干了,什么都没有了。而他手掌中的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路之珍的眼泪,却出奇地滚烫了起来。
这时,路在贵说话了:“咋没穿军装?”
“我已经转业了!”路生说。
“去你妈个败家子!”路在贵骂了路生一句。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