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那个叫肖玉璧的贪污犯吧?他就是我枪毙的,毙他的时候,我感觉真是痛快。那是夏天,延安天蓝云白,我举起枪来没怎么瞄准,他就命丧黄泉了。枪声响过,群众欢呼不止,延安正在拔节的麦子都统统长高了一大截……”
罗春手舞足蹈,讲得津津有味,自豪之气洋溢在他的脸上,如同滚滚春潮,但孙玉根对此并不怎么感兴趣。
孙玉根说:“我想也许是武器错了,我不想再杀自己的人了……”
“自己的人中间也有坏人!”罗春说。
孙玉根说:“王亚曾经在一场战斗中救过我的命……是真的,我一直收着枪毙他的那颗子弹的弹壳……”
罗春目不转睛地盯着孙玉根,脸上的不解渐渐凝固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孙玉根解开了棉衣的扣子,一边脱着一边说:“这弹壳就在我的背上,你看看吧……”
罗春木头一样地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显然他是被惊傻了。
时间像空气一样地流动了起来,在短暂中间罗春感觉到了它的漫长,在漫长中让罗春品味出了它的短暂。终于,罗春立起了身,走到了孙玉根身边的炕沿旁。
孙玉根微微地向罗春侧了一下背,罗春看见孙玉根的衬衣上难看的补丁,而那弹壳像从孙玉根背上冒出的半截指头,在衬衣的掩护下,近于刺目地竖着,饱满得让罗春难以接受。孙玉根身上的气息就是在那个时候温暖地弥漫着,慢条斯理地沁入罗春的鼻间……
第十三章
40
从中卫城回来后,白如云用张一梅给她的那几个银圆在金羊壕里买了一亩坝地,从此,她不用再给地主拉长工了。那时,金羊塬上的人们都在寻找白如云回金羊塬时看到的陨石,说是那东西比金子还值钱,就落在了金羊塬上,但是人们就是找不到。一些人还把陨石的事情给说神了,说这是老天显灵了,天相要变,恐怕得改朝换代了。
那一年,庄稼长得特别旺,白如云把坝地分成了好几块,种了麦子、糜子、谷子和荞麦。麦子收过,她又在空地上种了些白菜。白菜绿油油的,饱满个大,就像兔子竖着耳朵一样招人喜爱。她常带着孩子们来到这里经心耕作,地里的杂草已经被拔得干干净净的了。他们还在地头堆了一大堆灰土,准备收拾完庄稼给田地上肥。比白菜更令他们开心的是还长在地里的谷子、糜子和荞麦,糜子和谷子低着头,就像一个个丰满且含羞的少妇,而荞麦红红的秸秆则像燃烧的火焰一样,让他们备感温暖。
路之焕帮白如云干活,他已经能把俞伙子送给他的那个鸭蛋一样的东西吹得响亮了。路之珍一边在地上写字一边哄妹妹路之花在田埂上玩耍。轻风袭来,他们都听到了庄稼的歌唱。白如云和路之焕在这歌声里来到田埂上休息,坐下来后,他们看到田里的庄稼一个个或温柔或妩媚投来动情一瞥,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了。看看庄稼再看看孩子,那感觉就像酒一样让白如云有了些许醉意,在这份醉意里她深情地向几个孩子讲起故事来。
很久很久以前,庄稼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它们一出地面就长穗了,等它们长熟了,浑身都是穗。因为这个,人们从不为吃发愁,也不知道珍惜,开始浪费,而且越浪费越厉害。很快,这事被上天派到凡间视察的神发现了,回宫后,这神向玉皇大帝作了汇报。玉皇大帝听后十分生气,就命令这神又来到人间撸庄稼的穗子。这神先是撸了麦子的穗子,撸得就剩下了一点点,又撸谷子的穗儿,同样也撸得剩下了一点。接着,这神又开始撸荞麦和糜子的穗子,但他的手却被撸破了,血流了出来,荞麦和糜子的秸秆变成了红的……
看了看孩子们,白如云说:“娃儿,妈妈给你们讲这个故事,就是想让你们以后珍惜粮食,别浪费它……”而当她回头,却见路之珍弄破了手指头用血染红了一株谷穗,就有些生气了。但路之珍却对她说:“妈妈,你看这个谷穗多好看,多像你啊!”她猛地就被感动了,将路之珍搂在了怀里,用黄土糊住了弄破的地方,心疼地问:“娃儿,疼吗?”
路之珍说:“妈妈,你才说的这个故事我全记下了……”
回到家里时,白如云发现窑门口多了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另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他们歪歪斜斜地躺在窑门口已经睡熟了。两人身上的衣服被刮得东一片西一片,蓬头垢面的,小伙子的嘴角还流着一道口水。
白如云想,这是谁啊,怎么会跑到我家呢?她敏感地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了,虽然,她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太太睁开了眼睛:“你是白如云?”
白如云点了点头。
老太太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我儿呢?”
白如云无言以对。
她们开始僵持了。
金羊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事,都来看热闹了。
白如云给老太太跪了下来。
老太太:“我儿呢?”
白如云还是不说话。
老太太:“你还我儿!”
围观的人看不下去了,不知谁说了一句:“你儿杀人了,跑了!”
老太太:“不可能,我儿不可能杀人!”
围观的人:“就是你儿没杀人,你也不能问一个女人要你儿呀,人家把你儿的几个娃娃拉这么大容易吗?”
白如云哭了。
“妈,我不知道在德去了哪里,但我相信他还活着……”
一边的少年说话了:“妈,你就别再为难我嫂子了……”
原来,这个老太太就是发义埠的路张氏,而少年则是路在德的三弟路在贵。
路张氏扶起了白如云。
路在贵叫了抽咽不止的白如云一声嫂子。
从此,白如云接纳了这两个陌生的婆家亲人,这时,王伙子已和张一梅结婚,并成了金羊塬的地主。白如云找到张一梅,让路在贵和路之焕叔侄二人给王伙子或者说是王地主家放羊了,奇怪的是,白如云在那天晚上却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和她以前看到的那场景很相似:一群穿着怪异、长相古怪的人正在对面的山梁驯马,那些马儿一个个膘肥体壮,鬃毛垂在颈上,既像女人的秀发一样美丽,又像是充满了杀机的云。而那些人穿着长袍,一个个五大三粗,毛发垂于腰间,铜铃一样的眼睛泛着绿光,浓黑的八字须倒钩着……那些人告诉她,他们是路家的老先人,他们跟着路张氏和路在贵一起来金羊塬找她和路在德来了。她说:“路在德杀人跑了吗……他还活着吗……你们没有见他们吗……”那些人冲她摇头,她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问自己:“路在德去了哪儿呢?”但她偏偏在那时候醒了,醒了的她叹了一口气说:“进了谁家的门,就成了谁家的人……”
原来,就在艾军打死了路在理家那头驴的第三年夏天,发义埠又发了一次大水。那是一天夜里,人们都沉浸于梦中,路在理一家也早早地入睡了。那时黄意晓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和路在理还有一个孩子住一口窑,路在贵与路张氏和黄意晓从兰州带肚子来的那个孩子住在另一口窑。他们把那只曾经给他们奶过孩子的羊喂得肥肥的,这会儿,它就在黄意晓和路在理睡的那口窑里,有些不安地转动着,眼里全是明晃晃的蓝。
时间在夜色里一点点地流失,一声响雷之后,大雨倾盆。因为有了以前发洪灾的经验,人们都来不及穿整衣服,本能地向山梁爬去。泥泞使人们寸步难行,只能在地上的流水间跌倒、又爬起,而后又跌倒、爬起。山洪来了,像一只野兽。行动略微慢了些的黄意晓抱着孩子爬上了路家窑村头的那棵沙枣树。山洪一声怪叫,沙枣树的根系戛然爆响。黄意晓和孩子就这么被洪水冲走了,路在理眼见自己心爱的人被水冲进河流,拼命地追了过去,最终也变成了洪流中的一团泡沫。
洪水散去,路张氏和路在贵在一个潮湿的地窝子里非常没指望地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忽然就想到了寻找路在德和白如云。而此时的白老汉依然每天都要去发义埠最高的那道土梁上,眼睁睁地盼着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归来。他的目光被黄河牵引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嘴里念念有词,但没人知道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多少年了,草青草黄,春去秋来,他天天如斯,风雨无阻。在洪水过后太阳五彩的光环里,人们看见他的目光被黄河一截截地揪断了,一口牙也全没了。
听说路张氏和路在贵要去找白如云和路在德,白老汉从梁顶上走了下来,送给路张氏和路在贵五块银圆,并说:“亲家,要是找到了娃,别难为他们了,告诉他们我很想他们啊……”说完白老汉泪如雨下。路张氏接过那些银圆也哭了,但白老汉没容她说什么就走了。路张氏看到白老汉整个人就像一头木头做成的牛,走起路咯吱咯吱地直响。
此时,发义埠河谷中的田地已被洪水冲得所剩无几了。河东一天天地衰败,河西惨不忍睹,白老汉家业被洪水全冲走了,而一些人想要离开此处去投奔亲朋。路张氏和路在贵要走的那天下午,一个风水先生忽然就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还莫名其妙地送给了他们一首诗:
一衣带水赋流行,两河草木暖冰心。
无路走时终有路,祖上本是勤苦人。
莫笑他人恋红尘,只愿泥身塑金身。
待到山河换颜时,风风雨雨总有情。
路张氏和路在贵怎么也弄不懂这诗的意思,想要问风水先生个明白,抬头却见人家已走得无踪无影了。凭直觉,路张氏和路在贵认为这是好事,于是,他们决定当天夜里就离开发义埠,而黄老大却在那个傍晚像算命先生一样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有些凶狠地对路张氏说:“把我女儿的孩子留下!”
路张氏说:“娃娃谁养着都是个娃娃……”
黄老大说:“我女儿被水冲走了,你得把娃娃给我留下!”
路张氏说:“我儿子也被水冲走了……”
黄老大说:“我怕你们养不活!”
路张氏说:“我的孩子还没被饿死过!”
黄老大说:“不管怎么说这孩子你得留下!”
路张氏说:“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是我们路家的!”
黄老大从路张氏的怀里夺过孩子,一溜烟地走了,在路家窑松软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了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那只曾经奶过黄老大怀里的那个孩子的羊,跟在黄老大的身后,同样也留下了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黄老大过河,羊过不去,就跳到了河里,路张氏和路在贵看着羊一点点地被流水卷走,羊角在水面优雅地弯曲着,成了他们心里的一个符号。
路张氏对路在贵说:“娃儿你记着,这发义埠还有咱的血脉!”
路在贵说:“妈,我们走了……要是我两个哥哥回来,谁能告诉他我们去了哪里……”
路张氏说:“娃儿,你两个哥哥要是回来,他们不是还有刚才的那个孩子吗……”
接着他们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天黑尽的时候,他们朝着那两口他们曾经住过的窑磕了个头,翻过野猪岭,望了发义埠和路家窑最后一眼,走了。一路上,他们的心里全是那只被水冲走了的羊,他们哭了又哭,把眼泪都流给了那只他们永远不可能再见到的羊了。
41
路在贵和路之焕开始为王伙子放羊,但他俩在一起不知为啥总打捶,于是,就将羊群分了开来,各放各的。
正午的阳光白花花的,白花花的阳光很快使地上的泥土呈现出了焦黄的颜色。路在贵赶着被太阳晒得疲惫无力的羊群,一种莫名的烦躁在他的身体内弥漫开来。接着,他显得百无聊赖起来,一脚踢在了一只母羊的屁股上。母羊在羊群里猛地一蹿,仿佛一支离弦的箭,但很快便再次落群了。他觉得还不过瘾,又以同样的方式发泄着,刺激了一下母羊。之后,他嗅到了一种不太好闻的气味。那气味来自羊蹄间,是焦黄的泥土烫出的,与尘土一起飞扬着,不由分说地钻入他的鼻孔,使他一下子没有了那股子踢母羊屁股的闲劲儿了,腿肚子空前疲软了起来,开始在心里暗骂那该死的毒狠日头和那群该死的蔫兮兮的羊。处于这种心态,那天,他将羊赶到了金羊壕的南荫沟,他想在那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那天下午的那一觉,是路在贵成为一个真正男人的标志。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裆里黏糊糊的,接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身体内弥漫开来,他认为自己要死了,望着叉开着的五个粘着黏糊糊的汁液的手指头,他呆呆傻傻不知如何是好。之后,他迷信地以为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今天不该踢那母羊的屁股。
羊群不知去了哪里,路在贵顾不了许多,一骨碌爬了起来,飞奔着去找羊了。他觉得身轻如燕,仿佛还有使不完的劲儿。羊群很快便被他追上了,他松了口气,却由不了自己地向前多跑了几步,好像还不过瘾似的。之后,他在心里问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了检验一下自己身体是否真的出了毛病,他使劲儿地向上蹿了几下,发现自己比以前跳得更高了,就冲着羊群骂了一句:老子不死,老子感觉好极了!
爱情的来临对于路在贵来说有些突然。就在他“跑马”(方言,即遗精)的当天,南荫沟对面的狐狸鼻子墚上,出现了一个牧羊姑娘。那时,日头已经偏西,气温也不是很高了,南荫沟里隐隐地有些凉。起先,姑娘并没有引起路在贵多少注意,但当人家开口唱“花儿”之时,路在贵的魂儿便像一条狗似的被那富有磁性的声音牵了过去。他仰着脑袋瓜,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姑娘,想要用目光抓住姑娘的声音,半张着的嘴巴里储满了口水,只要一低头,定会扯成三丈长的线儿。姑娘唱道:
油灯盏里捻子白,等了半夜你不来。
要来你就早些来,来得迟了门难开。
来得早了人见呢,来得迟了狗咬呢,
左左右右为难呢,花儿你说咋办呢?
没心哥哥无智才,糜面馍馍怀里揣,
馍馍丢进狗窝里,狗吃馍馍你进来!
路在贵觉得这“花儿”仿佛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大人们唱过。当时他感到,“花儿”里唱得太不像话了,哪来那么多的糜面馍馍喂狗呢,活人还吃不饱呢,进人家房子一下,就得搭上几个糜面馍馍,值吗?但现在,在这“花儿”声中,他分明产生了一种如饥似渴的感觉,如果能用糜面馍馍换得来到姑娘的身旁听她唱“花儿”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他虽然当时还不完全懂得“狗吃馍馍你进来”背后的真正含义,但为了那美好动听同时又色彩纷呈的“花儿”,他觉得自己十天半月不吃饭也是值得的。
南荫沟温柔而又温柔地躺展了,狐狸鼻子墚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花儿”就是从狐狸鼻子尖尖上荡漾出来,多情地轻抚着远处和近处的一切,并使之美好而又美好了起来。南荫沟中的白蒿和酸酸草都不甘寂寞地舞起了身子。
“狗吃馍馍我进来——狗吃馍馍我进来!”路在贵敞开破锣一般的嗓子,屁颠屁颠地赶着羊群朝狐狸鼻子墚上追了过去。然而,令他万分沮丧和懊恼的是——姑娘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他连她的屁味也未嗅到。这使他更加不死心起来。
第二天,路在贵依旧将羊赶进了南荫沟,苦苦地等到日头偏西时,那个姑娘再次出现在了狐狸鼻子墚上,依旧唱的是那“花儿”。不过,这次路在贵已能与她磕磕绊绊地对唱了。姑娘那孤单甚至有几分凄婉的独唱,由此变成了一曲并不优雅但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