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德哭了。哭的同时,紧紧地搂抱住了俞伙子:“俞兄弟,我不是、我不是爷呀!”
俞伙子说:“在德兄弟,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路在德听后和俞伙子哭成了一团。
路在德说:“俞兄弟,我是被冤枉的,没法子才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俞伙子说:“在德哥,我咋说你呢,你没法子,你的女人和你娃娃在这世上咋活。”
路在德不说话了。
夜幕已经降临了。四周黑漆漆的,仿佛一只巨大的口袋将路在德、俞伙子以及整个世界,全都装在了里头。
路在德说:“俞兄弟,那会儿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想咱那地方,想咱那地方的人,都快想死了,可那会儿,那会儿我不敢吱声呀。”
俞伙子没有说话。
路在德说:“俞兄弟,如果你能回去,你告诉我的女人和娃娃,我路在德还活着,我没有杀人,我是被冤的!”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了,任凭俞伙子在他的身后怎么喊他,也没有回头。
34
中卫不大,黄河在这里变得开阔起来,城的周围尽是肥沃的平原。但城里却是一番萧条的景象,人们的穿戴无不是千缝百补的穷相。城内的居民大多是回民,汉人只占很少的一部分,但绝大多数都抽大烟。汉人烟鬼们有的躺在炕上,有的则铺个草席子躺在地上,有的干脆连草席子也不用,店内四壁空空,主人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城里开门店的大多是一些外地人,有河南的也有陕西和四川的,也都是些汉人,这些人中间也有抽大烟的。因为这里是兰州与宁夏水路交通的一个重要枢纽,常有筏客子过往住宿,并在这里进行交易,所以妓馆里的生意很红火。但白如云他们到来的时候,因为黄河上结了冰,筏客子来不了,妓馆里的生意也冷淡了下来。城里的乞丐们一个个半死不活的,身上发散出的臭味飘散在空气里,一些路人在街角里撒尿。
俞伙子把白如云他们安排了下来,自己则在别处找地方睡觉去了。他告诉白如云,在离中卫城五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叫新墩的堡子,才修建了时间不长,里面住着好多兵,路在德就在新墩堡里。因为连续走了好几天的路,他让白如云休息一晚,明日再去找路在德。
第二天一大早白如云便早早地起了床,俞伙子住的地方又窄又小,只有一床被褥,又没生火,昨晚她尽顾了几个娃娃挨了不少冻。
过了一会儿,俞伙子来了,和白如云一起到附近的一家小店里为几个娃娃买了三个大饼,就准备去新墩堡了。俞伙子虽在城里做活,但从来没有到新墩堡来过,一到这里,他们便傻了眼,堡子上架的全是密密麻麻的枪,守堡的士兵根本不让他们进去。他们想打听打听路在德,被守堡士兵的枪杆子硬硬地挡回了。无奈,白如云塞给守堡的士兵一块银圆,士兵用牙咬了一下银圆,听到响声,认定银圆是真的后才支支吾吾地对俞伙子和白如云说:“明儿个天麻麻亮,你们来吧,我帮忙打听打听!”
俞伙子问士兵:“那我们怎么找你呢?”
士兵说:“放心吧,拿了你的就得给你干事情,到时你在这里喊芝麻我就来了!”
俞伙子和白如云只好往回走,他们听到身后刚才和他们说话的那个士兵对其他几个士兵说:“妈的,又有逛窑子的钱了!”
白如云心里酸酸的,那个时候,她忽然就想起了张一梅,因为那个士兵将去逛窑子的钱是张一梅给她的。
第二天,俞伙子和白如云又到了新墩堡。天黑糊糊的,他们都很害怕,心怦怦直跳。
天快放亮时,他们看到新墩堡的墙上缀着两个黑点。俞伙子和白如云一时分辨不清那两个黑点是什么。他们面向城墙,无数次清理了嗓子,无数次将丹田之气提到了嗓眼儿上,但终究还是没喊出“芝麻”那两个字来。眼看着天就要大亮了,俞伙子急得几乎要尿裤子,一次次抽着自己的耳光,因为自己是个胆小鬼而懊恼不已。最终,他将身子转了过去,背对城墙,高撅着屁股,将头掩藏在两腿间,闭着眼睛,做了个朝天放屁的动作,用完了浑身的劲儿,声音颤抖着将“芝麻”这两个字连滚带爬地送进新堡里。
堡上探出了一颗人头:“你们找的人死了,这是他的一套棉衣,他说他对不住你们了!”
棉衣从城楼上重重地落了下来,仿佛是一具尸体。
俞伙子忽地转了个身:“你说什么?他死了!”
“你没看见吗?城墙上悬着他的头!”堡楼上的人说。
俞伙子仿佛木偶被人操纵着似的,猛然向上一扬脸,那两个血淋淋的黑点便跳入了他的眼睛。
往回走。俞伙子看着白如云说:“嫂子,我背你走吧!”
白如云抹了一把在冷风中变得冰凉的汗水:“他俞叔,自己的路要自己走啊!”
本来,俞伙子还要留白如云在中卫城里住几天,但店老板的呵斥声已经非常响亮了。白如云给了俞伙子一块银圆:“他俞叔,好歹你也给了我们娘几个一个信息……”
俞伙子推辞着不拿。
白如云说:“他俞叔,我白如云虽说是个女人家,但我总不想欠别人的,你拿着,就当是我们付你的辛苦费……”
俞伙子更不拿了。
白如云又说:“他俞叔,你待在这地方,那些男人都进窑子,你不去不风光啊,没女人你还不得去窑子?嫂子能给你做的就这些了……”
俞伙子这才接过了银圆。
白如云带着几个孩子返回。
俞伙子说:“嫂子,你得把心放宽些……”
白如云他们走出好远一程后,俞伙子忽然拿着几个大饼追了上来,见到白如云,他挥舞着饼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嫂子,你能不能不走?”
白如云不解地问:“为什么?”
俞伙子蹲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目光直愣愣地对着白如云说:“做我女人吧!”
白如云惊恐地看了俞伙子一眼,一张年轻带着稚气的面孔和面孔上毛茸茸的胡须便定格在她的脑海里。
“我们穷人不讲究,是女的就行……”俞伙子说。
白如云没说话。
“你们走我不放心!”俞伙子又说。
“不放心也得走!”白如云说。
“带上吧,有娃娃呢!”俞伙子递过饼子说。
她默默地接过饼子,有些感激地看了眼前这个好心肠的伙子一眼,有意弯了一下腰,低声说:“你应该找个比我更好的女人!”
听了这话,俞伙子哭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掏出一个比鸡蛋略大些的东西,上面有好几个窟窿眼儿。他摸了摸路之焕的头,把那东西送给了路之焕:“侄儿娃,这东西算是俞叔送你的了,以后,你长大了,如果俞叔回不去咱那地方了,你就吹它,俞叔就听见了……”
白如云让几个孩子给俞伙子跪了下来:“娃,叫干大!”
路之焕、路之珍、路之花齐刷刷地给俞伙子跪了下来,叫了俞伙子一声“干大”。白如云对几个孩子说:“娃,你们的爸不认咱了,没了,妈给你们找个干大……”
几个孩子又齐声叫了俞伙子一声“干大”。
俞伙子哭着扶起几个孩子,看了看白如云说:“嫂子,我承受不起,承受不起啊!”
白如云说:“娃爸走了,总得让娃心里有个靠山吧……”
俞伙子就哭得更凶了。但送走白如云的当天夜里,他就拿着白如云给他的钱去了妓馆,在那里他和一个叫红红的女人上了床,做着做着他就感到身下的红红成了白如云。于是,他开始疯狂地抽动了,嘴里不停地喊着“白如云”三个字。红红媚笑着对他说:“老爷,你真会说话,我的肉哪有云白哟……”他抽动得更加迅速和猛烈了,红红青蛙似的叫了起来。他抽得更加猛了,“呱呱”叫着的红红忽地跳起来咬了他一口,在他的肩上留下了两道紫红紫红的牙印,他不但没有感到痛,反而更加男人了起来。他听到自己每次落下而后起来之时,肚皮仿佛都与红红的粘连在了一起,在叭叭的声响里撕扯着。在这惬意的撕扯和壮美的碰撞声里,他彻底摆平了身下这个以皮肉为生的、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男人的女人。接着,他野兽一样地张着嘴说:“妈的,老子日死你这个狗日的婊子!”红红的双臂就铁锁一样地将他锁了起来,他便在她的体内哗啦啦地炸开了。
完事后,俞伙子发现自己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的一样,趴在红红的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红红则闭着眼睛,脸上带着两团红霞,死了一样地美滋滋地享受着、回味着。俞伙子这才想起在自己刚才的剧烈运动中,红红的眼睛都绿了,像狼一样冒着一种让他说不清的光焰。
红红说:“老爷,你是第一个弄得我叫起来的男人,我得好好伺候你!”他又在红红的身上扑腾了几下,想要再次找到喊“白如云”的那股子劲儿,但忽然又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很恶心,就将东西拔了出来,非常野蛮地骂了红红一句:“我日你妈!”然后穿起衣裤扬长而去。
走到妓馆门口,俞伙子猛然听到了一个婴儿的哭声,细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婴被撂在地上。他抱起女婴大喊:“谁的娃娃?这是谁的娃娃!”但除了妓馆里的浪笑之外,他听不到任何回音。接着,他发现女婴的脖子上吊着一块怀表,有些生气地说:“妈的,老子才弄了个妓,就把娃娃给弄出来了!”便将婴儿抱回了自己的住处。
35
当天夜里,白如云他们来到了一块空地里,没有可以投宿的人家和村庄,他们在一个地坑里点了堆火,烧热了地皮然后蜷缩着住了下来。
迷糊了一会儿,白如云被冻得跳出了地坑,在地上走动了一阵子,她坐了下来,迷迷糊糊地听见旷野里传来声音:
一更点灯进房门,灯搁到炕头上,
我是你男人,真心儿牵到你身上。
白如云对:
二更揭开红布兜,铺炕脱衣我睡下;
抱住身子你搂住腰,我当女人要发骚。
旷野里传来声音:
三更月牙站端了,红谷儿碾成米了;
头枕胳膊睡觉了,我这辈子难碰你了。
白如云对:
四更月牙撇西了,架上的鸡娃儿叫了;
眼泪珠儿掉下来了,我知道你背心的时候到了。
旷野里传来声音:
五更东方发白了,耳听的你没人管了,
我心里难受死了,你为我把眼泪涸干了。
白如云对:
连肉的指甲被剥开了,我身上的皮被刀割了。
要走你走吧,三个娃娃你也别管了。
对方没有了回音,黑戈壁死了一样,连呼吸也没了。
之后,白如云做了个梦,她又看见自己离开老家前的那个上午:干净的院落,面南背北的八明柱房子散发着古旧的气息,正屋里住的是白老汉,两侧耳房里分别住的是白如云和白老汉的孙子白如云的侄儿白章。院子的东边和西边分别是厢房与伙房。阳光像个温柔如水的女子一样明亮着,请来的先生正在院子里的那棵杏树下,坐着一把老式椅为白章教书,白章在地上写着什么,先生念道: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先生说:“这是《诗经·卫风》中一首题为《氓》诗中的几句,是一位弃妇所写。作者通过劝说斑鸠不要馋嘴去吃桑葚,告诫姑娘别轻易爱上男人。她说,男人们寻欢作乐,把女人说甩就甩了,而女人一旦投入进去便会不能自拔的。女人为爱而生,女人甚至可以为爱而死,被弃的女人叫人同情……”
白章说:“我姑姑也会是这样的吗?”
先生清了清嗓子,瞪了白章一眼,继续念道:
■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先生说:“这个女子到了婚嫁的年龄还嫁不出去,只能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着急。开始时,她还想出嫁时选择一个好日子,但很快,她便有些等不及了,也管不了什么吉日不吉日的了。她似乎还想在向自己求婚的男人面前撒撒娇,但易逝的青春如同成熟的梅子纷纷落地,越来越稀少,她很快便没有那个兴趣了,巴不得人家开口呢!这个女子若为足不出户的那类,她将自己这份真实的情感写下来,等待有人前来求婚,而当那一天真正到来,她也许会被羞得满面绯红……”
白章说:“谁说的?我姑姑就不是,我姑姑才不嫁呢!”
先生拿起教鞭,白章赶忙闭嘴,再写。
先生接着念: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於焉逍遥。
……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
尔公尔侯!逸豫无期。
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先生说:“白驹皎皎四节出自《诗经·小雅》,'於焉逍遥'中焉意为此;'逸豫无期'中期读'极'。后二节可译为:小小的白马把光辉洒在此地,高贵的宾客!这里安乐无限,你好好游玩(优游),甭打走的主意(勉为'抑止'意;遁是'迁'之意);小小的白马,在空空的山谷,食一捆青草(生刍),马的主人玉般美好,请不要过分珍惜你的音信(毋金玉尔音),对我有疏远之心(遐心)。”
白章说:“先生,是你打了不走的主意了吧……先生,今天该完了吧!”
先生生气地丢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和往常不同的是,白章听见先生边走边吟着一句诗:其人如玉也,其人如玉也!
……
但是,很快地,这一切都被一阵风刮跑了,刮得不见了,把她刮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野滩里,她大声地呼喊着她的侄儿白章,但她见父亲从天上悠悠地出现,她看到父亲的眼睛蓝蓝的,和天空一样大,但父亲的蓝眼睛很快就变小了,变得只有桃子一般大小了,而父亲也从天上缩着变着,变成了一只羊。羊落在荒滩里,朝她悠悠地走了过来,她看到成了羊的父亲的眼睛很蓝,蓝得比蓝天还蓝,蓝得能滴出蓝汪汪的水来。
她说:“爸……”
她看到羊的胡子飘动了几下。
她说:“爸……”
羊这才说话了:“娃,你的日子你过吧,爸帮不了你什么了,爸老了,连路都走不动了……”
她又说:“爸,都是我不好……”之后,她发现羊头上的角一点点地碎了,成了末儿,被风吹走了,而羊的鼻梁却挺在她的眼前成了一座苍老的山。她不由得哭了起来,但哭着哭着她却看到了天,天蓝蓝的,路在德的肌肉疙瘩在天上扩散着朝她压下来,她能看到他伸着舌头,卷着头发,蓝的眼睛,但她却感觉不到他的一点温度。她有些生气地推开了他,却发现变成羊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她开始大哭着喊”爸”,但却把自己哭喊醒了。这时东方已经发白了,这个梦使她分不清与旷野里的人对歌是真还是梦,她想了半天,忽然就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一块冰了。下意识地,她立起身来,叫起了地坑里的几个孩子,又赶路了。她庆幸孩子们没有被冻死。但孩子却一个个哭喊着脚凉,她想背着他们走,但又怕他们被冻死在自己的背上。于是,她只好在孩子们哭喊的时候,拉着他们的手、打着他们的屁股让他们自己向前走。在这个过程中,她断断续续地想着路在德可能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