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来怎么办呢,娃们吃啥……”
张一梅不再说什么了。她发现张一梅走路时两条腿向外撇着,脸上不由浮上一丝怪笑,想起张一梅以前对自己说过小掌柜常用萝卜捣张一梅的事,但很快她就觉得自己的这种联想有些过分了。
张一梅和她来到了柴房,看到张一梅蹲下身有几分痛苦,就说:“他一梅婶,你没事吧!”
张一梅看了她一眼,眼眶有些潮湿了:“如云姐,我真不想活了……”
她不知该对张一梅说些什么。随后,她们听到门响了一声,接着便听到王伙子在院子里大声喊小掌柜的了。
她和张一梅做饭的时候,小掌柜的和王伙子拿着两根皮鞭走了,冯老地主的两个婆娘和小掌柜的大婆子一边系着衣服的扣子,一边追着走了。
她小心地问张一梅,小掌柜他们干什么去了,张一梅告诉她是收粮收地去了。
红军在金羊塬分给穷人们的那些地以及一些穷人收走的小掌柜家的庄稼,在一个时辰之后,被小掌柜和王伙子用皮鞭全都收了回来。穷人又成了穷人,地主虽说死了老的,但小的还是地主,只是那个带头批斗地主的李伙子从金羊塬消失了。
第六章
17
敞篷车一路”呜呜”地向西,勇士般地感染着艾军和那些与他一起当兵的学生。车厢是木头的,但一些地方有铁暴露,还长着肿瘤一样的苍凉大气的锈。空气冰冷,拼命吸收着他们身体的热量。道路两旁的黄土包或者说是黄土丘陵好似贫血的面孔朝汽车奔来,却又很快被汽车甩在了后面。被甩在车后的那些黄土包在不停地叹息着,仿佛是有急事的人要搭车,而车偏偏没给他停那样。忽然,艾军觉得那些黄土包实在是有些可怜——它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朝他们乘坐的这辆车子奔来,却又被无情地甩在了后方。
兰州一点一点地远了,一点一点地小了,模糊了。艾军问自己,家乡是什么?艾军说,家乡就是一片土地——在那片土地上,一个人生养下了一群人——那群人中的一个人再向那个人、那片土地、那群人告别。那时,他忽然地就有些心酸了。汽车一路横行霸道,越呜呜越张狂,道路和两旁的一切都在退潮般地为它让道,艾军和那些学生在当天晚上被拉到了武威。
武威城不大,分新城和旧城,新城驻着的主要是军队,旧城是民居和商业区,新城里有电影院、戏院等,老城商铺里的生意很清淡,但城中有一条柏油马路,马路两边长着齐刷刷的白杨树。虽说已是春天了,但白杨树依旧光溜溜地在风里怪叫,城区最后一间民房”哗啦”一闪不见了踪影,进城的汽车又出了城。
艾军的心中隐隐升起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不是说去抗日吗?怎么把我们拉到了这个地方!
傍晚的天空至高无上地空洞着,被集合在远处的云一张嘴,把祁连雪峰高昂的头颅吞进嘴里,却咽得自己没了气息。艾军和那些学生们被汽车送入了一片戈壁,戈壁萋萋荒草坚挺着瘦枯的身躯,遥遥远远地连成一片葳蕤遒劲的意志。这时,艾军和那些学生们都快被冻僵了。
“他们会不会把我们拉到塔克拉玛干去看守死囚?”一位同来当兵的学生问艾军。
“不会吧……”艾军说。
“那……那我怎么感觉我们一路都是向西走的?”
艾军看了天空一眼,不愿再说什么了。
太阳红红的,戈壁神色黯淡。云吃力地蠕动了一下,把远山的头下咽了一点儿,可远山的肩膀又封住了它的嘴,使它再次没了气息。
“唉,我们可能上当了……”那个学生心事重重地说。
失去远山呵护的戈壁有些可怜兮兮,没有温度的阳光在血红中掺和着苍白。
艾军像是思考了一会儿,忽然问那个和他说话的学生:“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学生袖着手往身上裹了裹衣服,仿佛有些不情愿地说:“王亚。”
汽车的发动机声柔和了下来,他们看到坐在驾驶楼里的军官回过头来看了车厢一眼,军官的下巴有些与众不同——就像一疙瘩生铁,泛着青光。
风在车厢上欢呼着,艾军想象着风中的那些细小得让人无法看见的微粒儿猛烈碰撞时的样子,身体已经和冰没什么两样了。
云化开了,一朵一朵的,像擦过桌子的旧棉花,沾着灰尘的颜色。雪山再现高昂的头颅,放射出刺目的白光。但太阳已经落了下去。铁色的戈壁滩诵经筒一样旋转,远远地,学生们看见了一丛白杨树林,戈壁深处的军营就在这时破木头盒一样地向他们敞开了胸怀。
穿着破旧的老兵们嘻嘻地笑着欢迎艾军和那些学生们,目光在艾军和那些学生们的身上游移着,仿佛是看艾军和那些学生们身上有没有装票子之类的东西。老兵们都很黑,很瘦,站在风里如同一截截的枯树,其中的一些人还不停地打着哈欠。王亚趴在艾军的耳朵边上说:“你看,他们是抽大烟的!”
地上落叶瑟索,驱散了前来欢迎的老兵们。尘土飞扬在空中,天色因此暗了下来。破木头盒一样的军营成了艾军和那些学生们军旅生活的第一站,他们在车上看见的那些白杨树,像是一块厚重的乳色铁皮,把军营圈了起来,充当着全世界最高的围墙。围墙上泛起的幽幽的青光,使军营和农家院落没多少区别的泥土地面有些发青。
王亚拽了一下艾军的衣袖说:“我们上当了!”他的声音很低,但却非常有力。
下巴像生铁疙瘩一样的军官集合全营,总共不过一百五十人。大家都东倒西歪地站着,马灯的光线艰难地照出一团明亮。
军官说:“今天,我们营又迎来了一茬新兵……我告诉你们这些新兵,本人就是你们的营长,姓马,以后见了本营长要叫长官!”
说这些话的时候,军官的嘴巴一撇一撇,下巴上的青光忽闪忽闪,仿佛激情喷涌,但随后就被一个哈欠打得什么都没了。接着他捂着嘴,快要跌倒似的抬眼扫了大家一下,昂昂下巴说:“分兵吧。”
这时,不知是谁在队伍里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才让我们去打日本?”
马营长说:“妈的,连枪都不会打还打什么日本?好好练几年再说吧!”
夜幕降临,星星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摇摇欲坠,白杨树的口哨声响彻世界。艾军和王亚被分到了一个班里。他们的班长也姓王,从炊事班端了满满一盆拉条子回来,给艾军和王亚每人盛了一碗。拉条子的汤汤水水把艾军和王亚旅途之上的冰冷冲得干干净净,并使他们大汗淋漓。
王班长四平八稳地坐在床铺上,见他们吃完了,不紧不慢地说:“没见面礼?”
艾军被这话问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王亚反应较快,将吊在脖子上的一块怀表送了王班长。
王班长拿着怀表端详了半天,嬉皮笑脸地笑了笑:“娘的,是个旧东西,再没了?”
王亚灰头土脸地说:“没了……”
王班长用指头将怀表挑到了半空中,猴子望月似的欣赏着,但却没忘问艾军:“你呢?”
艾军说:“我没……”
王班长悠着气怪腔怪调地说:“你们这些学生兵咋不懂规矩呢?”
艾军在身上抓摸了半天,赶忙将自己的钢笔送了上去。
王班长没接:“没用。就这?”
艾军说:“再没别的了……这笔和怀表差不多一样值钱……”
“那我就收下了,等将来有儿子了用!”说完,王班长连头也没抬一下,就拿走了艾军的钢笔。
艾军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王亚去洗碗筷了,室内的灯光有些暗淡,但炉子里的火却在兴奋地燃烧着,温度适中得让人直想睡觉。五个小方凳,四个床头柜,一张大通铺……这就是艾军所在的新兵班了。
这一夜,艾军梦话连篇。他梦见黄意晓像他来这里时看见的雪山那样四平八稳地坐着,伸出了细嫩的小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虽说黄意晓的手不可思议地变成了擦过桌子的旧棉花,但柔软而温暖。艾军看到黄意晓穿一件有些退色的蓝布衣裙,极似他看到的武威的天空。
18
太阳像半个扇面,点着了西天,点着了雪山,点着了戈壁。马营长的眼睛像太阳也把脸点着了,红红的。这几天因为去了城里的窑子一回,他的心情出奇的好,背着手在院子里悠闲地转悠着。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大声喊起了通信员。但他喊了好几声,却没有听到回应,就十分肮脏地骂起人来。
王班长听到骂声慌慌张张地跑到马营长的跟前,马营长没好气地对他说:“把我的马牵来!”
王班长忙不迭地去了马圈。
艾军看着马营长发火,但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好,傻了似的。
马营长给了艾军一个鬼脸。
艾军站在原地,傻里吧唧地开始琢磨那鬼脸里的意思了。
一匹枣红色的马被牵了出来,打了一个响鼻,伸了伸横空出世的脖子,急躁地原地踏步,貌似英武的鬃毛就像暗藏杀机的云。
马营长接过马鞭跳上了马背,用马鞭指着马圈说:“给他也牵匹来!”
王班长又忙不迭地去了马圈。
“把他给我扶到马背上去!”马营长下了命令,然后在自己的马背上抽了一鞭子,那马猛然昂头,一声啸叫,箭一样地冲了出去。
艾军被扶上了马背,王班长在他马的屁股上狠抽了一皮带,那马就奔跑了起来。但艾军却像是被子弹打中了胸脯,两只手抓救命草似的胡摸乱抓,从马上掉了下来。
这时,马营长已经在戈壁滩上变成了一个小点儿。
王班长大笑:“摔死你个狗日的,还敢让老子扶你上马!”
艾军有些生气,自己爬到了马背上,但任凭他怎样,马只是原地转圈儿。
“两腿夹紧,伏下身子!”马营长从戈壁滩上转了一圈回来,远远地对艾军说。还未等艾军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就冲过来,抽了艾军的马一鞭子。
艾军的马忽的一下冲了出去,但没多久,他便被颠了下来。要命的是,他的脚被马鞍上的脚镫给卡住,马拖着他在戈壁上疯跑着。等马营长收拾住那匹受到惊吓的马时,艾军的脊背和脑袋已是血肉模糊了,但他还要死命地往马背上爬,仿佛要骑上马报仇似的。直到马营长铁青着脸对他大喊了声“行了”,他才停了下来。
随后,马营长下了马,在地上坐了下来。
艾军血淋淋地站在那里,还想拿马出气。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马营长忽然问艾军:“我听说你会写诗?”
艾军说:“是会一点……”
“我听说诗最能勾引女人?”马营长又说。
艾军说:“不知道……”
“我听很多人都说了……”马营长说。
艾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没事吧?”马营长问。
艾军说:“没事……”
晚风把马营长的头发吹得七零八落,而他黑黑的胡子却从肉里蹿出了好长一截,在夕阳里干柴遇见烈火般地兴奋着。几颗星星升了起来。悲壮的落日把悲壮留给了黑夜。马营长立起身,骨节”嘎嘎”响着:“明天来当我的通信员吧,我要让你干件大事情!”
艾军和马营长一起牵着马往回走,马营长说:“唉,在马背上颠颠就想女人了……”
第二天,艾军来到营部,当了马营长的通信员。马营长嘿嘿地笑着,对艾军说:“我要让你给我干个事情!”但艾军问他要干什么事时,他却又嘿嘿地笑了起来。那会儿,马营长才起床不久,身上只穿着一个大裤头,正盘腿坐在椅子上吸烟。太阳已经老高了,明明亮亮的太阳照射进来,把马营长的身子照得光亮。艾军看到,马营长的身上长满了毛,黑糊糊的,有些吓人,一条粗壮的“毛线”自他的肚脐眼儿向下生长不息。而他手中的烟火则一明一亮的,仿佛是在幸灾乐祸地窃笑着什么,而地上的好几个烟头儿,仿佛壮志未酬的人死了那样凝固着无奈与痛苦。
艾军给马营长的洗脸盆里加了一些热水,马营长以最快的速度狠吸了几口香烟,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裤头上出现了一个包,就像牧民搭起的帐房。接着,他极惬意地洗了起来,哼哼唧唧,像熊在欢快地舞蹈。随后,他拨拨裆部的那座帐房,古怪地一笑,用沾满水珠子的嘴巴对艾军说:“要是你干成了这件事情,我让你当我的副官,在这个地方,就是老子说了算!”
晚上,马营长来到艾军的房间。当了马营长的通信员,艾军也像当官的一样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艾军赶忙起身给马营长让座,但马营长却在地上来回踱着,目光躲躲闪闪。
艾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看着马营长老牛推磨一样地转。
“我说过,你帮我干一件事情,要是干成了这件事情,我让你当我的副官,在这个地方,就是老子说了算!”马营长说。
艾军问马营长什么事,马营长说:“你得帮我搞个女人!”
“搞女人?!”艾军被吓了一大跳。
马营长说:“窑子里的一个女人,不错,有点小文化,老子上了她,但老子要把她的心弄到手!”说着,马营长呼地脱去了外衣,艾军看到王亚送给王班长的那块怀表吊在了马营长的脖子上,“妈的,老子在外面闯荡了十多年,连个女人都没弄上,说实话,老子是不缺女人的,但那些婊子只能让老子像马一样地骑骑!这回可好了,这回我遇到的这个窑子里的女人,据说还是个官宦人家的闺女,老子得把她弄到手!”马营长说着把脸猛地转向艾军,“你帮我给她写几首诗!”
“写诗?”艾军瞪大了眼睛。
“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就是毛病多,来粗的弄不成事情!”马营长说。
“那要写什么样的诗呢?”艾军说。
“就写她是天上的仙女,我是多么多么喜欢她!”马营长说着拿出了一支钢笔。
艾军的眼睛一亮,他认出那支钢笔正是他送给王班长的。
马营长说:“要是你写好了,这支笔就送给你!”
艾军找来了纸。
马营长点燃一支烟,在一旁看艾军写,大嘴空洞地向外喷烟,又带着声响地向里猛吸,一种美滋滋的表情厚重的彩云一样非常顽固不化地停留在他的脸上。
艾军拿起笔来写道:
亲爱的小白象,只要脑子闲下来,我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你。你好吗?整天都在做些什么?我总这么反复地问自己。每问一次,我都希望听到你的回答,但千万次,我只能自问自答。这使我明白了想一个人是件非常残酷的事情——感觉中,自己的心已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存放在你那里,一半停留在我这里……
随后,艾军把这段话念给马营长听。
马营长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不成,得写点实的。
“实的?”艾军不解地问。
马营长不耐烦了起来:“就是床上的事情!”
艾军的脸变红了:“那我不懂呀!”
马营长忽地站起身来,似乎想要对艾军发火,但却很快把火头压了下去。接着,他又踱了起来,背着手,目光时不时地冲撞着屋顶,像是落入痛苦的深渊,欲要突围,却又不能。那会儿,他的目光变得幽蓝幽蓝,是背着黄灿灿的金子陷入沙漠的犹太人,求生不能欲死不得的那种。
“这样吧,我说你写!”过了很久马营长才说。
艾军开始记:
亲爱的老婆,你就是天上的仙女,让我一见你就忘不了你,离开你,我常想你的肚皮你的奶头和最让我喜欢的地方。当我的老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