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牛从饲养室里轰出去,让它们去打野食,能活的就活,活不下去就死,死了就上报公社,公社下来验尸后,证明是自然死亡,然后,就剥皮卖肉,全村皆欢。当然最欢的还是那些正在掌权的红卫兵头头,这些杂种,比正在挨着批斗的支部书记、大队长还要坏,死牛身上最好的肉都让他们吃了。现在想想,这也是应该的,当官如果没有好处,谁还去当?我们一帮孩子,吃罢晚饭,等到月光上来,就跑到田野里,追赶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牛。“文革”期间,地里不但不长庄稼,连草也长得很少,牛在光秃秃的田野里,吃不饱,学会了挖草根啃树皮,还学会了用蹄子敲开冰河饮水。我们在月光照耀下开始追牛,起初我们不如牛跑得快,但渐渐地牛就不如我们跑得快了。我们每人扯住一条牛尾巴,身体后仰着,让牛带着跑,举头望着明月,犹如腾云驾雾,有点飘飘如仙的感觉。那些老弱病残的牛,很快就被我们给折腾死了,剩下的那些牛,基本上成了野牛,见了人就双眼发红,鼻孔张开,脑袋低垂,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对这样的牛,我们不敢再追了。后来又出了一个谣言,说是有几个刚死了的人的坟墓让这些野牛给扒开了,尸体自然也让这些野兽给吃了。牛野到吃死人的程度,离吃活人也就不远了。因此我们的追牛运动就结束了。这个时期,中国基本上没有文学。
“文革”结束后不久,人民公社就散了伙,先是联产计酬,紧接着就是分田单干,家家户户都养起牛来,牛的身价猛地贵了起来。人民公社时期说起来很重要实际上根本不当东西的牛,重新成了农民的命根子。这个时期,正是中国的新时期文学的黄金时代。
90年代以来,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农民对种地失去了热情,年轻力壮的人,大都跑出去打工挣钱,村子里的土地,多被大户承包,再加上小型农业机械的普及,林果的增加和粮田的减少,牛作为主要的生产资料逐渐成为历史。现在农民养牛的目的,基本上是养肥了卖肉,社会的商品化,改变了牛的历史地位,农民与牛的感情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过去,人们常常诅咒那些杀牛的人,说他们死后不得好报,现在,杀牛跟杀猪一样,成了司空见惯之事。这个时期,我们的文学也失去了它的神圣和尊严,文学创作,也正在变成一种商品生产。
我马马虎虎地感到,几十年来,牛的遭遇与文学的遭遇很是相似,农民的养牛史,活像一部当代文学史。我估计会有很多人反对我的“研究成果”,太下里巴人了嘛!我也想阳春白雪,但学不会,只能是什么人说什么话。
最后,我想说,搞文学的同志们,不要悲观,更不要绝望,科学无论如何发达,农民无论怎样变化,为了耕田而被饲养的牛还是会存在的,因此纯粹的文学还是会存在的。我想《 小说月报 》之所以奖励我,并不是因为我的这篇小说写得有多么好,他们奖励的是我这种为了耕田才养牛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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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外演讲与名牌内裤(1)
中国作家在国外的所谓演讲,其实多半是自欺欺人。一是外国人对中国文学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能来三五十人听讲( 其中多半还是自己的同胞 ),已经很不错,有时候来上三五人,你如果还想拿出事先写好的讲稿读一遍,那离精神病也就不远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进饭馆,喝着吃着,该说点什么就说点什么。二是中国作家中,就我所熟悉的范围内,给他一个题目立即就能出口成章、言之成理的很少,多半是满嘴拌蒜,把那些说了多少遍的陈词滥调再重复一遍而已。真正的演讲,绝对不能捧着稿子念,应该像列宁那样,把双手解放出来,把头抬起来,用眼睛和脸上丰富的表情和大庭里的广众进行交流。要挥手,叉腰,身体往前探出去,然后再仰起来,要不时地在台上走动,要仿佛是表演,但又没有半点的表演痕迹;要让你的语言像水一样流出来,像火焰一样喷出来,而不是像牙膏一样挤出来。不能有病句,不能嗦,更不能为了哗众取宠而胡言乱语。要让你语言的内在逻辑力量像万能的触角把听众牢牢地钳住,又不陷入空洞的三段论陷阱。但世界上只有一个列宁,他生了一个硕大的脑袋,脑浆也比常人重几十克。他有钢铁般的意志,有惊人的记忆力,有丰富的学识和天然的逻辑,他往台子上一站,听众( 也是观众 )立即就被催眠了。列宁,请想想他那模样吧,那是真正的奇人异相,是真正的天才。想学他?怎么可能?公鸡想学老鹰,尽管也能勉强地飞起来,翅膀单薄,屁股下沉,那个狼狈劲儿,还不如说是挣命。我辈在国外的所谓演讲,就像公鸡学飞,飞起来也是一景,但实在是惨不忍睹。通过这事我想到,许多事情是学不会也不能学的。风流不能学,“是大才子自风流”;不是风流种子学风流,那是自取灭亡。贵族姿态不能学,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定在败家之后,家中只余一个老家人侍候,每天早晨还是要胸挂洁白的餐巾,正襟危坐,左手执叉,右手执刀,切割着桌子上的窝头和咸菜,往嘴里填。暴发户爱镶金牙,土包子好炫名牌。一个作家外边穿了一条名牌裤子,里边穿了一条名牌裤衩,生怕人家看不到,心中难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将一块白布缝在屁股上,上边写着:内穿名牌裤衩一条,价值三百余元。使用金叉银杯,吃真正的西餐,桌子上摆着鲜花,但还是不像,还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仅有几个钱,距离贵族还很遥远。要慢慢来,熬过三代之后,到了孙子辈上,贵族气大概就有一点了。那个往屁股上缝帖子的老兄实在是笨,你把名牌裤衩穿在名牌裤子外边不就行了吗?内衣外穿,真正的时髦,领导服装新潮流。要不就把裤腰截短,前露肚脐,后露腚沟,显出名牌裤衩的蕾丝花边—— 我不知道什么叫蕾丝花边,从许多新潮作家的书里看到,凡名牌必有蕾丝花边。
早年在农村,我一个叔叔当生产队的队长,早晨要早起敲钟,派活,晚上要给那么多社员定工分,鸡一口鸭一口,爹一份娘一份,少有差池,立马就吵翻了天,但我的叔叔一言九鼎,无论多么难缠的角色都能摆平,真是不容易,真是不得了,把我佩服得不行,当时我就立志: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这样的人。但当我把我的志向向他表白后,他用不屑的目光打量着我说:就你?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还想当队长?知道不?当官首先要有好口才!反过来说就是“好口才带着三分官”。我叔叔一下子就把我的自信心给瓦解了。后来,为了有朝一日能当个官,我也曾站在树林子里练习演讲,姿态难看,声音难听,连树都羞惭得浑身发抖,叶子哗啦啦响。
我叔叔是土天才,经常在夏夜的打麦场上对着社员发表演讲。天南海北,驴头扯到马腚上,但听起来趣味盎然,不亚于单口相声。一边说还一边把光脊梁拍得啪啪响,估计是拍蚊子。他的口才为什么那样好?他肚子里怎么会有那样多要说的话?他怎么能把话说得滔滔不绝好像话是从他的嘴里流出来的而不是用脑子想出来的?
因为叔叔的榜样,我从小就对口才好的人十分敬重。我觉得能够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讲的人都是大人物或者是未来的大人物。当年在农村无书可读,偶然得到了一本共产国际领导人季米特洛夫在德国法西斯的法庭上为自己也是为共产国际所作的陈述和辩护,那犀利的语言锋芒,排山倒海般的语言气势,令我热血澎湃,心驰神往,他的演讲甚至影响了我的小说语言。《 三国演义 》里夸奖英才时经常使用“辨才无碍”这个词,譬如诸葛亮、譬如秦宓,譬如张松,无一不是雄辩家。“道非道,非常道;名非名,非常名”,“白马非马”。到了近代,如果想当官、尤其是想当大官,不把嘴皮子练好是不行的 —— 也有例外,几十年前,在大陆的南部边境,发生过一次战争,我看过一个送敢死队上前线的录像,敢死队员们穿着迷彩服,全副武装,个个神色肃穆,远处的小山上枪声不断,硝烟滚滚,这时候,一个军政委,走到队伍前,左手拿着一张稿纸,右手端着一杯酒,念着慷慨激昂的话。我心里想,一个政委,靠耍嘴皮子吃饭的人,在这样的关头,三分钟的讲话,还要念稿,如此之笨,不知道他是怎样混到了这样高的位置上—— 但话又说回来,好口才是天生的,不是练出来的。当年我躲在小树林里背诵着季米特洛夫的词儿练习演说,对着树时,好像也能眉飞色舞抑扬顿挫,但一到了人前,就喉咙发紧,额头冒汗,无所措手足,事先想好的词儿忘得干干净净,脑子里一片空白。让一个口才好的人佩服另一个口才好的人不太容易,但像我这样一个笨嘴拙舌而又满心想练好口才当大官的人,见到“辨才无碍”的人没法不佩服。可惜在作家队伍里很少见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哪里去了呢?有人说是当官去了。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官的口才也实在是一般般,他们讲的话都是一个调调,毫无幽默感,更没有个人的语言风格。说话流畅不是我心目中的好口才,更不是演说家。真正的演说,每次都是创造,每次都不重复,每次都能说出自己的话,而不是背诵别人的话或是把别人的话改头换面。只能这样说:真正的演说家是天才,而天才不可多得,据说五百年才出一个。让我们等候着大演说家的诞生,也许等得到,多半是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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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外演讲与名牌内裤(2)
还是回到国外演说这个话题上来,用自己宽容自己的态度。既然受邀出去,总是要说点什么。既然没有即席演讲的才能,事先写好稿子,出去照着念念,也是可以原谅的,总比装哑巴好吧。有人说作家出去代表国家说话,那是瞎扯,那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当然有人要这样想也不是不可以。十几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刚加入了省作家协会,心中兴奋,坐在火车上,将作协会员证摆在小桌子上,夏天,开着窗,一阵风来,把那东西刮出去了。他急了,想跳窗,被大家拉住。我的朋友,哇哇地哭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引得众人前来观看,还以为钱包刮出去了呢。后来有人说:别哭了,回去补一个不就行了嘛。我的朋友说,回去当然可以补一个,但这次人家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作家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撇着嘴说:年轻人,别哭了。当年托尔斯泰把作协会员证丢了,就在胸前写上“我是作家”四个大字,你也可以照此办理。我明显听出来老太太的讥讽之意,从此出门再也不带作协会员证了。这个老太太给我上了一课,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所以我知道了,有的作家出国可能代表祖国,但我只代表我自己,有时候连自己也代表不了。因为我的话需要翻译给听众,翻译能否把我的话翻译得符合我的本意,只有天知道。既然是在国外说话,适度地自我吹嘘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国外的作家都有这嗜好。所以我的这些“演讲”里有些话,大家也不必当真。话是那样说的,但自己能吃几碗米饭还是知道的。一个写小说的,按说不应该写除了小说之外的其他文字,但迫于人情世故,我也不能免俗。将“演讲”、“对谈”之类文字结集出版,是不但庸俗而且肉麻的事情,比内裤外穿好不到哪里去。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个在屁股上贴布条炫耀名牌内裤的作家虽然不是我,但也可以算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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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格拉斯大叔致意(1)
向格拉斯大叔致意
——文学的漫谈·摇·摇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文学开始焕发出勃勃生机。当时,文学是社会的热点,作家的工作也受到了大众的瞩目。一个年轻人,只要能写出一篇有点新意或者是触及了社会敏感问题的短篇小说,马上就会成为新闻人物,并由此获得受到人们普遍尊敬的作家称号。这个时期,也是外国文学对中国作家产生了巨大影响的时期。截止到目前为止,我想还没有一个80年代后成名的中国作家敢肯定地说他的创作没有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之所以发生这样的现象,是因为在此之前,中国作家长期生活在一个封闭禁锢的社会里,对西方世界的作家们取得的重大成就缺乏了解。进入80年代后,改革开放政策使国门打开,大量的西方作家的优秀作品被翻译成了中文,在西方世界早已轰动多年的许多重要著作,在中国再次引起轰动,强烈地震撼着作家们的心灵。在那几年里,中国作家们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勤奋地创作着,不自觉地摹仿着,使中国的小说开始摆脱了“文学为政治服务”这样的咒语般的口号,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心灵的和创作的自由。
在西方作家的作品涌入中国之后不久,中国作家的最新作品也开始受到了西方汉学界的关注。与此同时,很多走红的作家也开始频繁地走出国门,开始了与西方的交流。但这时的西方汉学界看待中国作家和作品的眼光,还没有完全地摆脱政治的视野。他们总是想从中国作家身上和中国作家的作品中发现中国的政治生活,而且总是能够有所发现。这个时期被介绍到西方世界的大多数作品,都带着明显的为政治的或者反政治的痕迹。而这个时期频繁地获得出国机会的作家,也大都是体制内的宠儿。他们一重身份是作家,一重身份是文化官员。这些人出国后,对西方充满了戒意甚至是敌意,很少能用纯然的文学的立场,与西方的作家和普通的文学读者进行交流。这个时期被翻译成外文的中国作家的作品的真正读者,大多局限在汉学界和大学等研究机构的圈子里,并没有被普通读者注意。
进入90年代后,这种尴尬的境况有了改观。首先是许多有眼光的汉学家,开始摆脱了意识形态的束缚,用比较纯粹的文学眼光来搜索中国新时期文学里的佳作,汉学家与作家的合作也逐渐地消除了官方的中介,演变成为了民间的、友谊的、文学的行为。这种改变,使纯粹文学意义上的中国当代优秀文学作品被翻译到西方,与此同时,被翻译成外文的中国作品,也开始从大学或研究机构的小圈子里走出来,进入了西方的图书市场,不再依靠非文学的因素、而是依靠着作品的文学性和艺术性,被西方读者选择。
我的作品,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末即引起了西方汉学界的注意,但我的书在西方成为商品,却是90年代初期的事。我平生第一次出国是1987年,出访的国家是德国。当时,柏林墙还冷漠地耸立着将美丽的柏林一分为二,前苏联的士兵还像雕塑一样站立在德国的一座雄伟的建筑物大门前,让我的心灵受到沉重的压抑和震撼。那次中国派出了一个十几人的作家代表团,团长和副团长都是中国作协的领导人。邀请我们访德的是一个德国的老太太,代表团的名单是邀请方和中国作协妥协的产物,也就是说,像我这样的非主流作家,是不可能获得出国访问的机会的,但因为这次邀请的民间性质,中国作协不得不做出让步。因为在中国作家协会这个系统里,直到现在,出国还被看成是一种待遇或是奖赏,只有他们喜欢的作家,才可能被派遣出国。
那次在德国,有关文学的活动其实很少,大多数的时间是在观光旅行。德国很有几个令我心仪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