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驴与驽马悲嘶,剑阁一过
秦中的哭声可怜更深锁
在栈道的云后,胡骑的尘里
再回头已是峡外望剑外
水国的远客表山国的近旅
十四年一觉恶梦,听范阳的鼙鼓
遍地擂来,惊溃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后,炉冷剑锈
鱼龙从上游寂寞到下游
辜负了匡山的云雾空悠悠
饮者住杯,留下诗名和酒友
更僵了,严武和高适的麾旗
蜀中是伤心地,岂堪再回揖?
劫后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风里的大雁塔与谁重登,
更无一字是旧游的岑参
过尽多少雁阵,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来的音讯
白帝城下捣衣杵捣打着乡心
悲布隐隐绕着多堞的山楼
窄峡深峭,鸟喧和猿啸
激起的回音:这些已经够消受
况又落花的季节,客在江南
乍一曲李龟年的旧歌
依稀战前的管弦,谁能下咽?
蛮荆重逢这一切,唉都已近尾声
亦似临颖李娘健舞在边城
弟子都老了,天矫公孙的舞袖
更莫问;莫问成都的街头
顾客无礼,白眼谁识得将军
南薰殿上毫端出神骏?
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
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
船尾追随,尽是白衣的寒友
连日阴霖里长沙刚刚过了
总疑竹雨芦风湘灵在鼓瑟
哭舶后的太傅,鲈前的大夫?
禹坟恍。隐在九嶷,坟下仍是
这水啊水的世界,潇湘浩荡接汨罗
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
可犹在追逐回流与盘涡?
或是兰桨齐歇,满船回眸的帝子
伞下簇拥着救起的屈子
正傍着枫崖要接我同去,
幻景逝了,冲起沙鸥四五
逝了,梦舟与仙侣,合上了楚辞
仍萧条隐几,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枫生火烧饭
好呛人,一片白烟在舱尾
何曾有西施弄桨和范蠡,
野猿啼晚了枫岸,看洪波森漫
今夜又泊向哪一渚荒洲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
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的那片雨云下
梦里少年的长安
附记:杜甫之死,世多讹传。《明皇杂录》说:“杜甫客耒阳,颇为令长所厌。
甫投计于宰,宰遂致牛炙白酒,甫饮过多,一夕而卒。”《旧唐书·文苑传》说:
“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宋阳令知之,自掉舟迎甫而还。永泰二
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年于未阳。”《新唐书》亦然其说。浸至今日,坊间的文
学史多以此为本,不但失实,抑且有损诗圣形象。
杜甫死后40年,元稹为之作铭,时在《1日唐书》之前,只说“扁舟下荆楚间,
竟以寓卒,旅殡岳阳”,根本不涉“饮卒”之事。其实牛肉白酒之说,只要稍稍留
意杜莆晚作,其诬自辩。大历五年,杜甫将往郴州,时值江涨,泊于宋阳附近之方
田驿,聂令书致酒肉,杜甫写了一首长达门韵的五古答谢。果真诗人一夕而年,怎
有时间吟咏130字的长诗?而且诗中有句:“知我碍湍涛,半旬获浩氵羔。”可见诗
人断炊不过5日,并非10日。其实一夕饫卒虽有可能,10日绝粒而不死却违常理,世
人奈何袭而不察。
答谢聂令的这首诗,题目很长,叫做《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
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里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
泊于方田》。此诗写成之后,杜甫还作了好几首诗,在季节上或为盛夏,或为凉秋,
在行程上则显然有北归之计。阳掉》一诗说:“清思汉水上,凉忆规山巅。顺浪翻
堪倚,回帆又省牵。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篙师烦尔送,朱夏及寒泉。”又
说:“蒸池疫疠偏……火云滋垢腻。”岘山在杜甫故乡襄阳,足见此时正当溽暑,
疾风又病肺的诗翁畏湖南湿热,正要顺湘江而下,再溯汉水北归。《登舟将适汉阳》
一首说:“春宅弃法去,秋帆催客归……鹿门自此往,永息汉阴机。”可见归意已
决,且已启程。《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一首又说:“北归冲雨雪,谁悯
弊貂裘?”则在季节上显然更晚于前诗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只能显示杜甫曾拟北归,不能证明时序必在来阳水困之后。
但是仇兆鳌早已辩之甚详,他说:“五年冬,有送李衔诗(按即《长沙送李十一》)
云:‘与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西康州即同谷县,公以乾元二年冬寓
同谷,至大历五年之秋,为十二秋。又有风疾舟中诗(按即《风疾舟中优枕书怀三
十六韵奉里湖南亲友》)云:‘十暑氓山葛,三霜楚户砧。’公以大历三年春运湖
南,至大历五年之秋,为三霜,以二诗证之,安得云是年之夏卒于耒阳乎?”
前述风疾舟中一诗又云:“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
岑。郁郁冬炎瘴,蒙蒙雨滞淫……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
作霖。”可见杜甫之死,应在大历五年之冬,自潭北归初发之时。
右《湘逝》一首,虚拟诗圣殁前在湘江舟中的所思所感,时序在那年秋天,地
理则在潭(长沙)岳(岳阳)之间。正如杜甫殁前诸作所示,湖南地卑天湿,闷热
多雨,所以《湘逝》之中也不强调凉秋萧瑟之气。诗中述及故人与亡友,和晚年潦
倒一如杜公而为他所激赏的几位艺术家。或许还应该一提他的诸弟和子女,只有将
来加以扩大了。
夜读东坡
浙沥沥清明一雨到端午
暮色薄处总有只鹁鸽
在童年的那头无助地喊我
喊我回家去,而每天夜里
低音牛蛙深沉的腹语
一呼群应,那丹田勃发的中气
撼动潮湿的低空,时响,时寂
像裸夏在鼾呼。一壶浓茶
一卷东坡的诗选伴我
细味雨夜的苦涩与温馨
魔幻的白烟袅袅,自杯中升起
三折之后便恍惚,咦,接上了
岭南的瘴气,蛮烟荒雨
便见你一头瘦驴拨雾南来
负着楞严或陶诗,领着稚子
踏着屈原和韩愈的征途
此生老去在江湖,霜髯迎风
飘拂赵官家最南的驿站
再回头,中原青青只一线
那一望无奈的浩蓝,阻绝归梦
便是参寥师口中的苦海么?
或是大鹏游戏的南溟?
小小的恶作剧,汁京所摆布
可值你临风向北一长啸?
最远的贬滴,远过贾谊
只当做乘兴的壮游,深入洪荒
独啖满岛的荔枝,绛圆无数
笑渴待的妃子凭栏在北方
九百年的雪泥,都化尽了
留下最美丽的鸿爪,令人低回
从此地到琼州,茫茫烟水
你豪放的魂魄仍附在波上
长吟:“海南万里真吾乡”
蜃楼起处,舟人一齐回头
愕指之间只余下了海雾
茶,犹未冷,迷烟正绕着杯缘
在灯下,盘,盘,升起
寻李白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马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地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连太大都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而今,果然你失了踪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的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道向何处?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四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未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笑,向西哭
长安都早已陷落
这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
刚才在店里你应该少喝几杯的
进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
大烈了,要怪那汪伦
摆什么阔呢,尽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乱斟
你该听医生的劝告,别听汪伦
肝硬化,昨天报上不是说
已升级为第七号杀手了么?
刚杀了一位武侠名家
你一直说要求仙,求侠
是昆仑太远了,就近向你的酒瓶
去寻找邋遢侠和糊涂仙吗?
——啊呀要小心;好险哪
超这种货柜车可不是儿戏
慢一点吧,慢一点,我求求你
这几年交通意外的统计
不下于安史之乱的伤亡
这跑车呀究竟不是天马
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
速限哪,我的滴仙,是九十公里
你怎么开到一百四了?
别再做游仙请了,还不如
去看张史匹堡的片子
——咦,你听,好像是不祥的警笛
追上来了,就靠在路旁吧
跟我换一个位子,快,千万不能让
交警抓到你醉眼驾驶
血管里一大半流着酒精
诗人的形象已经够坏了
批评家和警察同样不肾惰
身份证上,是可疑的“无业”
别再提什么滴不滴仙
何况你的驾照上星期
早因为酒债给店里扣留了
高力士和议员们全得罪光了
贺知章又不在,看谁来保你?
——六千块吗?算了,我先垫
等《行路难》和《蜀道难》的官司
都打赢之后,版税到手
再还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
出版法哪像交通规则
天天这样严重地执行?
要不是王维一早去参加
辋川污染的座谈会
我们原该
搭他的老爷车回屏车去的
还乡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一封简体字的来信问我
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海峡的暖风已经在改向
多少白发在风里回头
一头是孤岛,一头是九州
却有蒲公的一头白发,你的
要等到几时啊才肯还乡?
隔一道海峡的苍茫,不见对岸
落日的方向该是来信的方向
晚霞艳艳正烧着故乡
望海的眼神自然酸涩
何况还对着返照的夕照?
四十年后,所有的镜子
都不再认得我了,只怕
更加认生是西湖和太湖
更不提,多藕多菱的玄武
纵使我恍。隐还认得那后土
根深藤密,那古老的后土
千胎万胎一代代怀过
还认得出我来吗,还认得出
久别了,这远游的龙孙?
——也是这样的龙年,这龙子
在鸡犬大劫的登高日
呱呱一哭坠在石头城
还认得出吗,这一头霜雪与风尘
就是当年东渡的浪子?
如今正要回波而归渡
像年年,南来北归的羽族
无阻的红尾伯劳和灰面骛
而那片多难多灾的后土啊
忍受过多少风暴的打击
一脚踏上去,乡愁,真能够解除?
只怕旧愁未解反添了新忧
四万万的旧愁变成了十亿的新优
曾经;长江是天堑,是天谴,横割了南北
断肠之痛从庚信痛哭到陆游
而今是更宽的海峡纵剖了东西
一道深蓝的伤痕迸裂一百多公里
未老莫还乡,老了,就不会断肠?
都说是海关要开了,开向乡关
而乡情怯怯,只怕一下子
五千年与十万万,从山东半岛到天山
甸甸都压上了肩来,承受得起吗?
四十年,久已愤于隔海的偏安
习惯了新大陆,习惯南北的卡罗莱纳
甚于老大陆,唉,甚于湖北和湖南
只会浅斟低唱:君问归期未有期
让百窗的短烛越等越暗
悠悠的四十年,渺渺的百多里
纵使我一步就跨过大半生
跨进运河边江南的小镇
跨进电影里民初的院落
草长如忘;苔深似锁,只怕是
找得回蒲扇也找不回萤人
找得回老桂也找不回清芬
而迷藏才提了一半
那些夏夜的小游伴呢?
怎么一躲就躲了快四十年。
究竟,是躲在哪口鱼缸
哪扇门,哪座假山的后面?
握着简体字的来信,问苍茫的海峡
长堤的双臂伸向未知
堤末的灯塔顶着暮色
又一艘货柜巨舶正在出港
一盘红日正落向天涯
小木屐
——木屐怀古组曲之一
看着我的女儿
高跟鞋一串清脆的音韵
向门外的男伴
敲叩而去的背影
就想起从前
两根小辫子翘着
一双小木履
拖着不成腔调的节奏
向我张开的两臂
孤注一掷地
投奔而来
腐儒
腐儒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
里面葬满了古人:
乱草和厚土顽固地拒绝
天才的阳光来访问。
有一天我掘开了这座巨墓,
想寻找往昔的伟人,
但是只发现成堆的骷髅,
而不见血肉之身。
我的四个假想敌
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分发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息,我松
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
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偏见,在港6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爱的广东少年,颇讨
老师的欢心,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靓仔”、“叻仔”掳掠了去,却舍
不得。不过,女儿要嫁谁,说得洒脱些,是她们的自由意志,说得玄妙些呢,是姻
缘,做父亲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况在这件事上,做母亲的往往位居要冲,自然
而然成了女儿的亲密顾问,甚至亲密战友,作战的对象不是男友,却是父亲。等到
做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腹背受敌,难挽大势了。
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最可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