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奚密有什么标准,也不知道向阳有什么标准,但是我们选出来的诗人有三
分之二是相同的!后来我们讨论的结果,决定增加为五十位诗人。
我想这是我对文学评审的看法。
余光中:马先生这个taste的说法,我也赞成。不过古有名言:“说到品味无可
争辩广因为它不是一门科学,只是一种直觉,一种本能,一种修养的境界。
沈君山:谈到taste使我想起关于余光中先生与台湾清华的一件小故事。余先生
三十多年前曾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清华是文化的沙漠,疯子的乐园!”这句使
清华蒙恶名的话,是这样来的:三十多年前,那时清大只有六、七百位学生,几十
位刚刚拿了理工博士学位的教授,没有高速公路,跑一趟台北要三小时。我从美国
普度大学回来客座,邀请余先生到清华来讲文学欣赏,讲到他的新诗,余先生就随
便引了一下,我记得的是他用到了“星光非常希腊”这个句子,结果有位教授,也
懂一些文学的,就很不以为然。有三个原因:他说第一个,文法不通,希腊是个名
词,星光怎么非常希腊呢?第二点,崇洋媚外,形容星光为什么要用到希腊?难道
中国的星光就不美吗?第三点,即使在希腊也不真实,不科学,在希腊星光有时候
也是看不见的!反正就是这些论点,结果又引发了别的教授一些乱批评,有位教授
太太就是国剧名怜徐露女士,非常生气,站起来说:“谈到艺术文学,你们就别自
以为是,做个井底之蛙!”
当天我赶快送余先生回去,我记得在火车上,这么两句话就出来了:“清华是
文化的沙漠,疯子的乐园广一年多以前,我做清华校长时,再度邀请余先生来做毕
业典礼的讲演,我就特别介绍:“我们清华呀,现在已经不是文化的沙漠,仍然还
是疯子的乐园!”(一笑)
余光中:很多人引用那句诗,可是都引错了,原文是“星空非常希腊”,不是
星光!而且这句诗要摆在上下文里才有意义,单独摘用,当然就愣头愣脑了。当年
我在东海大学教书,杨牧、陈少聪都在我的班上。某次我在课堂上讲到了希腊神话,
当晚,杨牧等人送我回宾馆,仰看星空,因为很多星座是以希腊神话来命名的,所
以发觉“星空非常希腊”。大家也没读上下文就啧啧称怪了。
沈君山:我想再引到另外一个问题,刚才马先生说到“一定的真实感”,使我
思考一个更大的问题:什么是文学?《唐吉诃德》应该是文学,《西游记》马先生
很喜欢,还帮它翻译,这是文学,可是《西游记》应该没有真实感吧?《唐吉诃德》
有没有真实感呢?
我还想提一提,现在华人世界里最具影响力的作家应该是金庸,这是可以有客
观标准的,昔人云“有井水处皆知柳(永)词”,现在是“有筷子处皆知金庸”。
但是金庸的武侠小说算不算文学?文学本身,马先生刚刚提到的要有创造力、有深
度、想像力、这些我都同意,可是真实感,像刚刚余光中先生提到过歌德晚年提倡
世界文学,他还看中国文学,但是我很怀疑他懂多少中国,不懂中国,他就没办法
提倡中国的文学了!文学的本身到底要怎么反映现实?
而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到底有没有任何一个客观的标准?塞万提斯如果活到今天、
吴承恩如果活到今天,能不能得诺贝尔奖?
马悦然:吴承恩肯定会得奖!
沈君山:哦?肯定会得奖?那《西游记》从表面看,是一部神怪小说,它的真
实感在什么地方呢?我想说的是,文学不是学术,但文学的本身,它包含到一个什
么地步为止?我们把时间往前推,在金圣叹那个时代,《水浒传》《西游记》这些
都是禁书啊!那是要考科举的人不能看的,金圣叹这个奇人推荐给他儿子看,在当
时是违反世俗的,所以在那个时代假如要评审文学的话,苏东坡的作品是文学,这
毫无问题,大家都可以接受,那譬如《庄子》是不是文学呢?
马悦然:《庄子》也是文学;
沈君山:也是哦?好的,但《论语》呢?那是无结构布局的。又像《西游记》
《水浒传》到今天你认为是文学,金圣叹那个时代可能不是文学,那么文学到底是
什么?物理、化学、医学这些都太清楚了,这些实证的科学,凡是能够有实验证明
的,可以有实证作最后的权威(final authority in experiment),都不会引起争
议,那是自然科学,但我对文学的界定就很疑惑了。而且你刚刚讲吴承恩肯定会得
诺贝尔奖?
马悦然:肯定会得!
沈君山:这有意思极了;
马悦然:他不但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同时也是非常好的词人!
沈君山:但是大家看《西游记》不是看那些词!
马悦然:不不不,他的词也是相当重要的部分!
沈君山:那《三国演义》也有词!但是你好像不喜欢《三国演义》?
马悦然:这因素太复杂!而且什么是文学?我觉得你把真实感的问题太强调了!
你认为文学作品一定要有真实性?
沈君山:不,我不认为哦只是引述你刚才提到选诗的标准。
马悦然:其实我不特别强调真实性。不过谈到这个问题,以及什么是文学,我
想起大陆有一个小说家曹乃谦,他写了很多的短篇,题材通常是关于山西最穷的地
方的贫农,他的语言非常的粗,而且一些短篇涉及一般中国作家不敢谈的问题,比
方说乱伦。但是就我看,他的作品文学价值相当高,是个真正的作家,他写了别的
作家所不敢写的东西。我为什么对他的作品评价这么高?因为他说的是真话!我念
他的作品,觉得非常动人,这一点的确是很重要的。
沈君山:不过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吴承恩一定可以得到诺贝尔奖,而罗
贯中不可以呢?
马悦然:也许还是回到一开始所说的:taste!
余光中:关于真实性的问题,我们现在到20世纪末了,对于比较靠近的东西会
觉得重要些。其实人类的文化、文学发展这么久,所谓写实主义或者自然主义,像
左拉等人的作品,是19世纪才发生的。之前,并不讲究写实,宗教跟神话的时代很
长,欧洲整个中世纪都不讲写实的!荷马的史诗是神话,但丁的《神曲》也好,密
尔顿的《失乐园》也好,这些都是宗教,不是写实。写实主义的口号,是19世纪以
来的事情!
在文学世界里也有个“两栖”的现象,你把历史写活了,把哲学写出人情味,
写出美感来,它就成为文学。因此在中国文学里发生很大影响力的孟子、庄子虽然
是哲学家,但孟子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虽千万人吾往矣”!庄子的超然、飘逸、
潇洒、善喻这些都是作家所羡慕的,所以影响了文学。又比如大史公的《史记》,
他写了七十篇传记,《刺客列传》《货殖列传》……还有他写的项羽等人,我们读
起来比小说还有味道,因此文学是有狭义、广义两种。而且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
也有非文学作家,像英国政治家邱吉尔便是一例。
马悦然:有两位,Theodor Mommsen(莫姆森,德国古典学者及历史家)和Win
ston Churchill。
沈君山:是不是Russell(罗素,英国数学家及哲学家)也得过?
马悦然:对对,Russell得过!
余光中:罗素也不是文学家!
沈君山:他得的是文学奖吗?他是一个数学家和哲学家!
余光中:是啊!因为没有设哲学奖啊!邱吉尔则是因为他写了《英语民族史》
及《二次大战史》。
所以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发,也是相当有弹性的。就从这一点看来,它没有一定
的标准,他们那一年(1953年)高兴,就给了邱吉尔文学奖,当时就有争议了。其
实,看起来,即使诺贝尔文学奖本身也没有对文学做狭义的规范。
所以文学是可以就广义来思考的。倒是刚才沈君山先生提出一个问题来:通俗
文学跟严肃文学怎么划分?在台湾讲这个问题的人还不太多,但这现象在香港特别
显著;香港的文学界为此争辩不休,因为香港有金庸现象!
沈君山:现在台湾的金庸现象也出来了!“文建会”马上就要办金庸小说学术
研讨会。
余光中:对,也波及台湾了,不过起源是在香港。另外香港还有很多专栏作家
以及倪匡这种作家,他们为俗文学是不是文学非常烦恼!刚才马先生还提到《西游
记》,不知马先生认为它是文学还是俗文学?
马悦然:当然是文学;
余光中:可是它有它俗的一面啊!它也可以进入地方戏的。《三国演义》高雅
的部分直追《三国志》,它是历史,比较通俗的部分又成为地方戏、民俗画的大本
营。很多人认为文学普遍化了之后,就变成俗文学。这跟金庸现象又不同,金庸现
象是先有一个流行的基础,然后提升到学术,现在已经学术化了!它本来是在租书
店里一本接一本租的!
沈君山:刚刚谈的金庸作品研讨会,有院士有教授的一篇篇论文讲金庸,它真
的是一门学派了!我被邀去做主题讲演,起先觉得好玩,现在弄得紧张兮兮。
余光中:它本来流行于坊间,留学生争相传阅。后来,教授们也很喜欢,现在
教授们要把它学术化,甚至经典化了。金庸现象是由下而上,就像莎士比亚,本来
也只是流行的戏剧,后来变成文学了,这些都是由下而上的例子。俗文学可以升等,
严肃文学也可以流行。可是你问金庸,他总是大而化之:“我是随便写写的。”他
随便写写,几十个教授却认真研究!
沈君山:你看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哪会想到。是文学?那时候他落魄
得不得了!只是怀旧而已!
马悦然:我上个星期见过由大陆到这来访问的小说家莫言,他也说看过金庸。
我问他喜不喜欢,他说好喜欢!所有的金庸小说他都看过,而且看得很快,一拿到
就马上摊开来,非看完不可!
余光中:我还有个小问题。沈先生你说喜欢金庸,以你为例吧,你是一遍一遍
地研究,还是看过就算了?
沈君山:我喜欢金庸的小说,但不是把它当成艺术品看待,我看它的时候,就
只是好看,并没有任何“文学”上的考虑,因为我不是文学家,所以我不用文学家,
或是文学批评家的眼光看它。只是过瘾。
做为一个自然科学家,我总希望像诺贝尔奖那么隆重的一个奖能有个客观标准,
就像物理奖、化学奖,就看最后实验的证据。而文学奖完全是主观的,可是不同国
家的不同作家有他的文化和文学的背景啊!是不是可以有这样的考虑:把影响力列
为一个客观的标准?前面提到深度、创造力、想像力、真实感……这些都是主观的,
您认为有深度,人家不认为有深度啊!可不可能有这样的标准:一个作家对整个文
化,譬如华人社会——假使以金庸为例——具有最大的影响力,这个影响力不只是
像我看完了就算,许多人是真的深受影响的!影响也不一定是销路,畅销书看完就
丢了,就像我那个时代的福尔摩斯推理小说!影响力是可以有客观标准的。就是要
又广亦又久远!当然还要有独创性,就像自然科学一样。
马悦然:如果用这样的标准,有好些文学家就都不会得奖了!
沈君山:我再回到之前谈的《水浒传》《西游记》,还有塞万提斯的《唐吉诃
德》大仲马的《三剑客》等,这些在当时可能都是俗文学,但是它们背后所反映的
影响力,就像所谓的“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之类的话就是着眼于这些作品的
影响力!古人认为读了《水流浒》要造反,读了《三国》会有权谋。影响力是不是
可以拿出来作为一个客观的标准,一种文学的价值,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或者正当
性?
当你给一个奖,如果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这个奖本身的价值我想就有疑问了。
在这种情形下,我也许大胆地认为,诺贝尔的自然科学奖是真正了不起的奖,但是
诺贝尔文学奖却是有疑问的。因为它有国界、有主观因素!
余光中:我们可以看到从1901年起,到现在将近一个世纪,诺贝尔文学奖的颁
发并不是着眼于作家的影响力,因为这当中有些得奖人还相当冷门,在得奖之前不
是那么闻名。近几年来都有这样的现象:譬如波兰的Szymborska,1996年得奖,她
在波兰相当有名,在国际上却不很知名。我想诺贝尔奖毋宁强调菁英主义,评审委
员着重的该是价值而不是影响力吧!
马悦然:的确不是的。
沈君山:这个我想很有意思,在科学方面,诺贝尔奖的颁发是颁给一个重大的
发现,所以有很多很好的科学家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得奖,而有些人一辈子就做那
么一件事,但是得到了重大的发现,这个发现增宽了人类对于知识的了解,而且很
重要的一点,他的影响可以延续下去。那么诺贝尔文学奖呢?它是颁给一个作品呢?
还是一个作家?
马悦然:诺贝尔文学奖是颁给一个很好的作家,但是不能说是世界上第一位、
最好的,那当然不可能,世界上有好些应该得奖的作家,很多很多。
沈君山:提到是给一个作家还是作品颁奖,我再想提出一个人,阿城。就一个
作家来说,他的作品大少了,但是他的《棋王》《树王》《孩子王》在我个人看来,
虽然我不够资格作评论,但我确确实实认为那作品了不起!只是他的一生,就只那
么几篇,离开了他的上地,作品就不能比了。在这种情形下,当一个作家他有一部
非常了不起的杰作,很多人都很感动的,但是他作品后来就截然没有了,站在文学
的立场也好,诺贝尔奖的立场也好,你的看法是怎么样?假如阿城被提名了?
马悦然:这我不能讲,
沈君山:你不能代表,但是你个人的看法呢?因为你是十八位委员中唯一懂得
中文的啊。
马悦然:原来,诺贝尔奖的原始意义应该是颁给最近几年发表的、很重要的文
学作品。
沈君山:重要的文学作品?什么叫重要?
马悦然:是重要!但是这一点,我们瑞典学院早就不遵守了!通常是发给一个
已经有很多作品的作家。
沈君山:你是指他的终身成就?
马悦然:是的。其实我希望瑞典学院也能发给比较年轻的作家,现在最年轻的
可能是Joseph Brodsky(俄国诗人),他还不到五十岁就得奖了。我觉得应该发给
比较年轻的作者,不要尽发给年纪很大的!
余光中:通常年纪大的作品才会多,影响力才会大。
马悦然:是的,这可能是不能改变的了;
余光中: Kiuling(吉普林,英国诗人及小说家)得奖的时候也很年轻,四十
二岁就得到了。其他如小说家刘易斯(Sinclair Lewis)得这个奖,只有四十五岁;
剧作家奥尼尔得奖的时候也只有四十八。
马悦然:哦?对对!
余光中:不过我还记得海明威得奖,是因为他的《老人与海》,当然他原本是
一位大作家,可是当时颁奖特别提到这一本书。
马悦然:对,有时候会特别针对一本书,但是近几年就没有这种情形了。
沈君山:这一点在自然科学界就完全不一样,有些东西他可能是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