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人既然是最神通广大的妖魔,那它们当然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地球上从没另外一种动物有资格和它们谈判过,何况我们渺小的蚁!”
“我们该怎么办呢?”
此话一经问出,绝望的哭声四起。
老蚁庄严地说:“都不许哭。哭是没意义的。人无论多么强大,却不能把我们蚁彻底灭绝。比如它们并不能钻入我们的穴中来加害我们。但这一个穴口,我们是必须堵上了。因为人也许会往我们的穴中扇烟、灌水、撒药……”
似乎也无第二种选择。
于是蚁后发布了她的总动员令;于是蚁们掩埋了死者,将伤残者们安置到更安全的地方,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劳动。它们并没将那道裂缝彻底堵死。它们还需要有一线阳光照射进来。它们在裂缝两旁备下了大量的泥土;派了观察员日夜观察外面的动静;派责任感最强的兵蚁把守在那儿,不许任何一只蚁以任何理由接近那儿。谨防由于某一只蚁的擅自行动,而使灾难再次降临在种群头上。种群的存亡高于一切。有敢违者,格杀勿论。之后它们另辟穴口。它们在穴中挖呀,掘呀,挖掘了一条条通道。有的通道由于碰到了坚石,事倍功半;有的通道由于判断错误,似乎永远也挖掘不到外面去,不得不放弃工程;而有的通道在挖掘的过程中坍塌了——那真是艰苦卓绝的劳动啊!小蚁和老蚁都责无旁贷地参加了。蚁们表现出的那一种百折不挠的信念和能者多劳的精神,伟大而又可歌可泣。终于的,有一天阳光从另一处地方照射进了通道。它们成功了。另一个穴口开辟出来了。斯时这一群蚁的每一只,都疲惫不堪精瘦精瘦。储存的食物越来越少,早已开始按定量分配了。考虑到“蚁多力量大”,所以蚁后加紧孵化后代,殚精竭虑了。幸而通道及时挖掘成功了,否则“她”肯定会以身殉职的……
但那是一个多糟的穴口啊!它前边是水坑。水坑是由房檐滴水形成的。正是雨季,那水坑对蚁们而言,如同“汪洋大海”。它们一钻出穴口,就等于置身“汪洋大海”的海岸线上了……
这一群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连续作战的优良传统,付出了很大很大的牺牲,以更伟大更可歌可泣的雄心壮志,硬是在“汪洋大海”中筑成了一条跨“海”坦途!
然而“海”的彼岸并非风景独好。那是这群蚁从未涉足过的陌生地方。一条光溜溜的石铺小径的两旁,生长着茂密的野蒿,丛中散发着异香的气息。它们凭本能意识到那气息极端危险。它们的本能是正确的。那里曾是蚊子的家园,户主往那里喷过灭蚊的药剂。它们不敢到野蒿丛中去觅食。而若想在光溜溜的石铺小径上觅到足够种群为生的食物又是多么的不切实际啊!并且,小径的前方,有一株老朽树。树洞里繁衍着另一蚁群。那是比它们在数量上多十几倍的庞大蚁族。它们也绝不敢轻意地,不自量力地闯入对方们的领地。它们发现一点儿食物是多么的惊喜啊!它们弄回穴里一点儿食物是多么的不易啊!可敬的工蚁们天天都在努力发挥着自己的作用,然而每天弄回穴里的食物却刚刚够种群当日消费的,往往毫无剩余。也就是说几乎再也不可能有新的储备。如此下去怎么行呢?每一只蚁都明白这一点。每一只蚁都为这一点而忧心忡忡。它们真是瞻念前程,不寒而栗啊!
以往的日子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呀!那时一出蚁穴,便是农家院子。那时它们从不为食物发愁。农家院子的每一角落,都仿佛是它们的露天仓库。都有它们永远也搬运不尽的营养丰富的食物。虽然院子只不过被汪洋隔住了,但是它们却已忘记了往日的幸运确曾存在于哪一方向。那地方在它们头脑中似有又无,遥远而又朦胧,仿佛变成了某种幻觉。蚁们具有从“意识”中彻底剪除苦难印象的本能。它们在哪条道路上受到过严重伤害,它们几乎就永不出现在那条道路上了。这乃是由它们那种化合物“思维方式”所决定的。它们不会像人一样从苦难里总结和认知什么。它们只会忘记……
然而在这群蚁中有一只蚁例外——就是那只曾问老蚁“人是什么”的小蚁。它现在已经成长为一只工蚁了。种群艰苦卓绝的劳动令它感动。种群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令它肃然和心疼。种群面临的生存危机也是它不可能视而不见的。每当疲惫而又成效甚微的劳动结束以后,它常独自待在原先那一穴口的高坡之下,仰望着那道几乎被砌死的裂缝,陷入长久的沉思。没有火再从那儿喷入穴中;没有“狂风”再从那儿刮入穴中;没有水从那儿灌入;没有“人”仍在洞外潜伏着时刻准备袭击——它认为这一点是显然的。人既是那么神通广大又善于制造武器的妖魔,那么它们若企图继续伤害自己,这个洞穴岂不是肯定的早就不存在了吗?……
它想:已经发生过的事,必然另有某种原因。
那是怎样的原因呢?它苦苦思索,却并不能自信地给自己一个回答。它毕竟太年轻了。它对这世界完全缺乏经验。它的怀疑不是经验式的。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对这世界完全缺乏经验。
从那道几乎被砌死的裂缝透射进来的阳光,难道不是和别处的阳光一样地明媚吗?忆起往日在农家院子里自由自在地东游西荡,以及那多种多样的食物,内心的感觉,岂非美好而又诱人!这一只年轻的蚁原本是一只害羞的蚁。它刚刚成长为一只工蚁,还没主动与别的工蚁们交换过食物。因而它的头脑中,仍保留着一些尚未被种群同化的记忆的片断……
但是它不敢登上高坡接近那道裂缝。只要它再向前迈出一步,高坡上忠于职守的兵蚁们,就会一齐地矛戟相向……
那两个孩子——有天他们听老师读了一篇关于蚂蚁的童话,深深地被蚂蚁这一种小小的生命所具有的种种可贵品质感动了。他们联想到自己的恶作剧,不禁万分悔恨。他们企图向蚂蚁表示忏悔的方式是——将半个馒头搓成细屑,拌了红糖和香油,撒在那道裂缝的外面……
混合型的香甜的气味儿,首先使最接近裂缝的兵蚁们的神经反应系统简直没法儿抗拒那一种吸引力。于是它们一队队被轮换得更勤了……
一天深夜,那只年轻的蚁趁兵蚁们瞌睡之际,偷偷从那道裂缝爬了出去。正如它所愿望的那样,它在外面并没遭到任何危险,更未遭到人的袭击。多么迷人的夜色呀!多么好吃的食物呀!它大快朵颐。撑得饱饱的以后又将一些食物放在一茎柳叶上,向穴中拖。那对于它是非常吃力的,也是冒生命危险之事。然而这年轻的蚁认为值得……
其实兵蚁们何曾打过瞌睡呢!在岗位上打瞌睡还配是兵蚁吗?它们的瞌睡之状都是佯装的。它们存心放自己的一个胆大的同类从那裂缝爬出去一次。自己由于角色的严格戒律不得为之的事,它们希望有一个兄弟去做。这有点儿阳奉阴违,却也算暗中的成全啊!
它们帮助那只年轻的蚁将柳叶拖入了穴中。
“你犯了死罪,当格杀勿论!”
“我知道的,可你们不是也想享受一顿美餐吗?”
于是,站岗的兵蚁们也大快朵颐起来。它们竟将柳叶上的食物全吃光了。
一只兵蚁说:“现在,我们应该拿这件事怎么办呢?”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
年轻的工蚁镇定地说:“要么,你们告发我;要么,我明天还从这儿出去,弄进来更多的食物。事实你们已经亲眼看到了。这个事实应该让我们的种群知道的呀!……”
那些兵蚁们做了后一种选择。于是它们成了那只年轻的工蚁的“地下同志”……
第二天夜里,从那裂缝爬到外面去的,至少有几十只工蚁。
两个孩子发现他们为蚂蚁撒在地上的食物一干二净了,非常高兴。他们搓了更多的馒头屑,拌得更香,更甜。
第三天、第四天的夜里,从那裂缝爬到外面去的蚂蚁也更多了……
香而甜的馒头屑,于是成了种群中的定量外食物。这是种群的生存所必须的补充;却也是“非法”的食物。是种群的传统纪律所绝不容许的。“非法”的食物在经过咀嚼之后相互交换的过程中,使另一种化合式的思想在种群中蔓延开了——既然事实上可以从那裂缝出去,为什么不去做呢?为什么不将那裂缝开凿得更宽?为什么不使阳光更多地从那儿照耀进来?为什么不从那儿运进来更多更多的香甜食物?……
胆大妄为的行动被发觉了……
“我们封起那道裂缝并派兵蚁把守是为了什么?!……”
“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开辟另一个穴口又是为了什么?!……”
“但我们是可以仍从那儿出去的,而且我们已经平安地回来了……”
“而且我们也是在履行着对种群的责任和义务……”
于是,在这一群蚁间,发生了激烈的“思想”的冲突。每一方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而且每一方都有根据那么认为。“思想”的冲突既然不再能统一,于是演变为暴力的征服与反征服……
那是极为惨烈的情形。每一方都战斗得那么顽强。每一方都在为信念而攻守。每一只蚁都“牺牲”得特别悲壮。在这一场战斗中,那只变得明哲保身的中年的蚁,又被唤起了“崇高”的冲动。它用它的视死如归的勇敢证明了它不但是一只优秀的工蚁,而且不愧是一名蚁中的盲勇士。它的双眼是被香头烫瞎的。它的颈子是被那只年轻的蚁咬断的。当它的头从身体上掉下来的时候,那只年轻的蚁眼中滚落了大滴的泪。它原本是敬爱它的“敌人”的呀……
一方众志成城,但勇进兮不有止,男儿到死心如铁;另一方同仇敌忾,忠诚岂顾血与骨,恒志绝不稍懈……
蚁后自噬其腹而死;老蚁以头撞壁身亡。那是这一蚁的种群最大的一场劫难。对于它们,似乎也只有“眼前得丧等烟云,身后是非悬日月”这唯一的选择……
当那只年轻的蚁率众从那道裂缝“突围”出来——农家的院子里主人正在和泥。如今大多数农村已不再用草泥抹墙了,用的是水泥。
“哥,哥,蚂蚁又从这儿出来了!……”
“别伤害它们,这次千万别伤害它们……”
而农人,却用抹板平托着水泥,首先朝那道裂缝抹下去……
“爹!你不能……”
“一边去!别妨碍我干活……”
水泥抹下去了。裂缝不见了。紧接着,第二抹板,第三抹板,水泥一次次抹下去——窗下的土砖墙,渐渐抹厚了。又厚又平滑……
两个孩子呆住了,弟弟眼中充满了泪。
那年轻的蚁回头望去,身后跟随着小小的稀稀散散,踉踉跄跄的一支蚁队。窗下的水泥墙根告诉它,再也不会有一只蚁赶上来了……
它遍体鳞伤,心中充满无边的愀然和悲怆。
它忽然意识到,对于它的种群,有比灾难和“人”更可怕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在它们的头脑中,还是在外界呢?它发誓一定得想明白这一点,并一代代告诉它们的后代……
这一队死里逃生的蚁,在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的护送之下,缓缓地爬出了农家的院子,爬过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村路,迁移向那个村子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