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那样对自己是非常不利的。因为它分泌出液体的同时,也在损失着养分;瓶那样对自己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如果掌握不好力度,它则太容易因用力过大裂为两半。
但是它们为了它们的爱,为了爱对方,都宁愿付出任何损失,宁愿冒任何危险。
裂纹被粘住了。
半瓶水不再外渗了。
花渐渐恢复了生机,叶子开始变得滋润了,花蕾也一日日变大了。
花瓶陶醉在它的幸福之中。它每天都对它的“小爱人”说无数遍“我爱你!”;每天都给它的“小爱人”讲自己的经历。在花听来,它的经历那么曲折,那么富有传奇性。当它讲到伤感处,花就用吻安慰它的心情。有时,花瓶会自暴自弃,花就挺自豪地对它说:“我亲爱的爱人啊,不要贬低自己吧!你应该明白你是多么的值得我爱呀!因为你的历史使你有另外一种精神另外一种气质啊!这一点并不是什么高级的材料和成本所能带给一只花瓶的呀!……”
终于有一天,花蕾完全开放啦!
红艳艳的一朵玫瑰,开放得那么娇美!那么妖娆!
花瓶幸福得终日对它的“小爱人”说缠绵而甜蜜的情话,唱热烈而浪漫的情歌。说也说不完,唱也唱不够;花,一直那么娇美那么妖娆地开了六天。
在那六天里,瓶所感到的无限幸福,一天比一天浓,一天比一天深。用人的话说,瓶简直“幸福死了”!
第七天早上,男主人望着阳台外诧异地说:“咦,怎么那破花瓶里有枝花在开着?”
女主人一边对镜梳妆一边回答:“是前几天扔进去的。既然开了,就取出来插水晶瓶里吧。搁在那破瓶里谁能看到呢?”
于是男主人走到了阳台上。
“永别了,我的小爱人!”有裂纹的花瓶顿时哽咽起来。
眼望着男主人,花低头吻着瓶的唇,镇定地说:“不,我亲爱的爱人,我只属于你这只有裂纹的花瓶,因为没有你,我不会开放。”
“我的小爱人啊,别管我了,到水晶瓶那里去吧!那一束白玫瑰会把你衬托得更娇美!”
“如果那样,我将再也吻不到你了,将再也听不到你对我说的情话为我唱的情歌了……”
男主人探臂将有裂纹的花瓶拿在手里,他奇怪它有裂纹怎么还能存住水?
“我们的爱情多么美好啊!亲爱的,我感激你啊!”花泣不成声。
花瓶轻轻点头,早已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当男主人的手刚将花从瓶中抽出时,那有裂纹的花瓶猝然四分五裂,碎片溅落,水也洒了一地……
几乎同时,人手中娇美的玫瑰花,刹那间凋零了,变得一片光秃。
红艳艳的花瓣,每一瓣都落在花瓶的那些碎片上。
它们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次拥抱,依偎和亲吻。
“爱你!……”
“爱你!……”
——真正的爱情,乃是义无反顾的,身怀感激的,因而具有誓言和诗性的意义。
——出于感激而言爱情是不真实的;为了爱和被爱而彼此感激,爱情之“情”就更浓更深了。
此情可贵……
烛 的 泪
这是一条无名的短马路。在北京市区交通图上找不到它。马路左侧,一幢幢高楼比肩耸立;右侧,几乎完全被一座仓库的围墙占据。围墙一人多高,去年国庆节前,刷成灰色。国庆节后,灰色的围墙上开始出现红的、白的、黄的油漆以各种字体书写的广告。于是围墙有点儿“浓妆艳抹”似的了。这又是一条只有一端可供行人和车辆出入的短马路。它的另一端是小河。小河载入了它的另一端。否则,它的另一端也许会伸延得很长……
就在它的另一端,在围墙沿河畔转角处,有一间小房子。说那是房子,实在降低了房子的标准。因为它太矮了。房盖比围墙还低。也太小了。从外看,并不比书报亭大。房盖是油毡纸的。窗上无玻璃,木条十字交叉钉着蓝塑料布。在它的旁边,是一个比它大些的棚子。棚子只有油毡纸铺的盖儿,没墙。却也不能说没墙,只不过那若算墙,也降低了墙的标准。所谓的“墙”是用拆散的纸板箱的纸板拼凑成的。下半截拼凑的还挺严实,上半截靠各色塑料布挡风遮雨……
那“房子”里住着一对儿外地来的乡下夫妻。男人三十来岁。女人二十六岁。他们在那棚子里为北京人弹棉花。他们已在那儿住了五年了。他们的临时居住是半合法的。因为他们每年都能办下暂住证来。这是合法的一面。马路对面的街道给他们办的。他们老实得像只会弹棉花的动物。他们一磨,街道的人心一软,每每网开一面地就给办了。但他们那“房子”和那棚子,又实属违章“建筑”,早应当拆除。所幸在路尽头,又在河边,被周围十几株树隐蔽着,一次次地蒙混过关了……
北京虽然是全国消费水平最高的城市之一,却仍有舍不得花一百多元买新被褥,而更愿花十来元钱弹软一床旧棉套的人家。这样一些百姓人家,是那一对儿乡下夫妻的“上帝”。
他们实际上已经有一个女儿了。才两岁。在乡下。由他们的父母轮流抚养着。
春节前,他们原本打算回乡下去与亲人们团圆的。活儿积压得多,就日夜突击地弹。最后一件被人满意地取走了,竟到了四日的下午。而这一天正是除夕呀!
女人说:“你什么也别管了。该收拾的我收拾。快去买晚上的火车票,咱们得争取初一这时候到家是不?”
男人表示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带着一头发一脸一身的棉絮,匆匆地出了门。
他回来时,女人什么也没收拾。女人在床上酣睡着。那是一张旧单人床。他们给一户人家弹了两件棉套,人家用那张床抵手工钱了。单人床睡不开他们两口子,加宽了一块板,用些砖垫着。女人的睡状,像个困极了的孩子。她的头侧枕在枕上,身子伏着,手臂压在胸脯下边。她的另一支手臂垂在床下;另一条腿也垂在床下。而且,脚蹬着地。仿佛那只脚在酣睡的情况下还使着劲儿似的。显然,男人刚一走,她就那样子扑在床上了……
前几天北京寒冷,这女人感冒了。酣睡着的女人,两颊绯红。一线口水,从她半张着的嘴角流在枕上,竟已积成了一个围棋子般大的“珠子”。男人搓了搓手,想伸手去摸他女人的脸颊,看她是不是还在发烧?但他的手并没触到她的脸颊。他俯下头去,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女人的脸颊了。虽然外边的天气很暖和;虽然他的双手并不冷;虽然搓过了——他却仍怕自己手凉。女人的脸颊热乎乎的。女人还在发着低烧。女人睡得那么香,并没被她男人的脸颊贴醒。
男人的心里,倏忽间涌起对他女人的一种大的爱意。确切地说,那更是一种心疼。正是这女人,才使他在北京的这地方,这小“房子”和这弹棉花的棚子里,坚守了五年啊!这五年里,他们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弹棉花。他哪儿都没陪她去。她也没单独去过什么地方。更不曾请求他陪自己逛逛北京。他们之间的话语,也一天比一天少了。她最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胳膊酸死了!”而他最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就不累吗?”——但是这五年,不惟对他们自己未来的生活,对他们双方的家庭,对他们双方至亲的一些亲人,却是意义极其重大的:他们已为自己积蓄下了两万多元钱。他们靠着在北京弹棉花挣的钱,使双方的父母得以不愁衣食。而且,他们帮助过他们双方的一些穷亲戚。他们的家乡是个贫困的地方。那儿一百元钱可以使数口之家过一个月。五年多的日子里,他们已几十次地向家乡寄回过一百元了……想到这些,男人鼻子一酸,眼眶不禁地有些湿了。
他蹲下去,双手轻轻托起女人的手臂,将她的手臂放到了床上。接着,又那样儿将她的腿也放到了床上。他站起来,望着她犹豫片刻,小心地脱下她的两只鞋。
女人竟一直没醒。一只手臂压在胸脯下,嘴角继续淌着口水。五年来的冬天,她总穿现在穿的这一件上衣。实际上那是他的一件旧上衣。这一件粗布上衣已经快变成“绒”的了。五年里它所附着的棉絮,是水所无法洗去的了。若使之重新变成布的,非靠科技的方法用电子分离器不可了。她也和他一样,满头发满脸都是棉尘。这使她的头发和眉看去像是灰白的。然而这乡下女人的脸却长得怪秀气的。毕竟才二十六岁,又是少妇,女人味儿是棉尘所无法消减的……
男人不由得怀着一腔温柔的怜爱吻他的女人。他起先只不过捧起她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亲。那是一只多么纤小的手呀!像十几岁的少女的手。却又是一只多么粗糙的手呀!手心布满茧子。那是被弹棉花的弓子磨的。五个尖尖的手指尖儿,有三个缠着胶条,那是由于指甲两边儿的皮肤开裂了。他亲着她的手的时候,这男人就心疼得流下眼泪来了。他又亲她的额角,他的眼泪滴在她脸颊上。终于的,他忍不住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用自己厚实的双唇严密地封闭住了他女人的嘴。女人一时喘不过气儿来,便醒了。女人睁开眼,懵懂似的仰视着他。明白他是在干什么后,推开他坐了起来。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一条湿痕显现在她蒙了一层棉尘的脸颊上……
她说:“你真烦人!”
她男人无声地笑了,眼里还含着泪光呢!
女人却没发现这一点。
“你脱了我鞋干吗呀!”——女人一边穿鞋一边说:“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怎么哪儿哪儿也没收拾就睡过去了呢……”
男人说:“没事儿的,一会儿我和你一块儿收拾。”
女人穿好鞋,站起来说:“别一会儿,现在就收拾吧!要不该误火车了……”
男人说:“今天,咱们……走不成了……”
说得吞吞吐吐。
女人这才将目光望向男人的脸,自己脸上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
“你哭过?……”
“没……没有……”——男人掩饰地将头扭向一旁。
“你明明哭过!咱们今晚怎么走不成了?你把买票的钱丢了是不是?你倒说话呀!……”
女人急了。
“没丢没丢!今天的票卖光了……”
“你骗我!”
女人的眼里也出现泪光了。三百多元钱对于他们是一笔大数。女人没法儿不急。
“没丢就是没丢嘛!哎,自打咱俩结婚,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男人赶紧掏出钱给女人看。
女人放心了。女人缓缓坐在床上。失望使这年轻的乡下女人一时发呆。
“有明天的票……可我没买。明天都初一了。春节主要过的就是三十儿和初一嘛。初二下午才到家……那……我考虑来考虑去,咱俩还不如不回去了……就在北京过春节吧!咱俩还没在北京过一次春节呀……”
女人忽然双手捂脸,嘤嘤地哭了。一年十二个月,天天弹棉花,盼就盼的回家过春节啊!这当女儿的女人太想她的爹娘了!这当母亲的女人太想她的女儿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但,她男人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呀!
她除了哭泣,无话可说……
于是男人走到她跟前,将她的头连同她的上身搂在怀里,以哄孩子那一种语调说:“别哭,别哭哇!五年里,咱们不就是这一个春节没能及时赶回去吗?听话别哭!再哭我可不高兴了!……”
女人反而哭得更伤感了。
爱女人的男人,是她的泪水的“闸”。女人本能地依赖这一点。她有时候哭,也是想试试那“闸”对她的感应还灵敏不灵敏。而爱她的男人,此时的表现则尤其温柔。他抚慰她,亲吻她,替她擦眼泪……
女人不哭了以后,男人用半截铅笔在一页纸上写着什么。那看来是一项须认真对待,反复斟酌之事。他大口大口地吸着一支烟,一会儿写,一会儿划。终于“定稿”了,便抄清在另一页纸上。他将那页纸递给女人看。女人就也走到桌前,拿起铅笔划去几个姓名,添上几个姓名,更改一些姓名后的数字……
再以后,他们点了些钱,揣了那页纸,都顾不上换身衣服,双双赶往邮局。那时已经四点多了,他们怕邮局提前下班,很快地走。男人甚至还扯着女人的手跑了一段路。
邮局工作人员果然已在盘点业务了。但一听说他们是要往家乡寄钱。立刻予以理解。春节,使得中国人之间格外和气了。见他们取了一打汇款单,人家还告诉他们别急,仔细填,一定将他们的汇款单加进当天的业务里……
汇完了款,女人还想往家乡打长途电话。邮车已经开到小邮局的门口了。邮局工作人员已经往外拎邮包了。男人看了一眼收费电话,脸上显出为难的表情来。人家又说——打吧打吧,有多少话只管说,我们等。
很少被这么和气这么友好地理解过,那话使夫妻俩心里暖烘烘的。
十几分钟后才终于有人接电话。当然并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在村部值班的一个老头儿。一听到乡音,不是亲人也是亲人了。妻子双手抖抖地紧握电话,不停地尽说尽说,总之是解释回不了家乡的原因,让老头儿代问自己的父母及亲人们好的话罢了。说到女儿时,女人又流下泪来……
离开邮局,他们走得从容了。男人低着头,脸上显出怏怏不乐的样子。经女人再三问,男人才说:“打了十几元钱的电话,你光说你爸你妈和你自己了,也不替我问问我爸我妈的情况,也不替我给我爸我妈拜个年……”
女人大惭,一路赔不是。
一回到“家”里,夫妻俩就开始收拾。乡下人也保持着干干净净过春节的习惯啊!“家”是哪儿都收拾干净了,夫妻俩的脸,却快变成黑人的脸了。
她说:“无论如何也得洗个澡。”
他说:“对!咱们也享受一次,去桑拿!”
于是妻子接着水管子里的凉水绞了把毛巾,马马虎虎地擦了擦自己的脸,也替丈夫擦了擦脸,就赶紧和丈夫出门了……
在马路对面,在那片楼群间,有洗桑拿的地方。二十五元一位。女人一听价,犹豫了。男人连考虑都不考虑,把钱交了。女人向人家手指的门犹犹豫豫地走去时,男人跟随着。人家大声说:“嘿那男的,你跟去干吗?男的在二楼!”
他说:“我们两口子……”
人家说:“两口子也不行。”
他曾听别人讲,北京有让两口子一起洗桑拿的单间,叫什么“鸳鸯间”。他所以肯花五十元与他的女人来洗桑拿,正是为的此种享受啊!各洗各的,那还叫享受吗?那还值得花五十元吗?
“放心,你不必陪她,有人陪她。”
男人一听这话,眼睛瞪起来了。走到门前的女人,也不由退回了一步。
人家笑了,说“女部”正有一个女人在洗着,女人陪女人,你这男人瞪的什么眼睛呀!说如果不是除夕,才不会人这么少呢!
男人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往楼上迈,一边回头望他的女人。和自己的女人一起在北京洗一次桑拿,是他五年多的日子里常常梦想之事啊!唉,唉,他沮丧极了……
“多大年龄了?”
“二十六。”
“没结婚吧?”
“结了。”
“那……生过孩子吗?……”
“生过了……”
于是坐在高台上的一个肥胖的女人,眼盯着坐在对面矮椅上的年轻的乡下女人的身子,羡慕得啧啧连声。她被盯得不好意思,只有低垂头。肥胖的女人下了高台,坐到她身旁,自暴自弃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