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了吗?
那熊谁都不看,抽抽着鼻子瞪着憔悴的蛤蟆眼,抬手直指高一刀:“是你撺掇二妞嫁鬼的不是?”
高一刀一愣,这什么问题?不禁认真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当初是那丑姑娘自己上门的吧?但高一刀可不拘这种小节,朝熊轻蔑一嗤鼻子:“她比你好看多了!你想谢我?”
“我谢你姥姥!”
那熊突然魔障一般,一嗓子怒吼震得全场心惊肉跳,不及眨眼,他那巨大身躯已恶狠狠地扑向了高一刀。
高一刀跟这熊对扛过,知道这一撞有多大力量是什么滋味,不能挡!直接躲!一阵狂风呼啸过,身后的两个战士当场被熊撞趴下了。
这一撞,激起千层浪,哗啦啦一片步枪落地响,郑组长傻了眼,却见那位闪过一劫的高连长还在说:“拼了这个二连长不当,我也得帮你郑组长出这口恶气!”随手撇下步枪,反身便冲向那头被二连战士揪扯的熊。
“****娘的二连!”九连急了!“去你娘的九连!”二连上了!虽然这俩连其实一个娘,战线从一个点瞬间连成线,转眼变成一大片!
有一种画面叫无声,比如老电影,比如正在看老电影的郑组长,根本不知道这是一部很老的电影,只是脑海中嗡嗡响什么都听不清,他完全不能理解眼前这一切。怎么可能呢?怎么就一下这样了?根本没有任何前奏也没有任何预兆,哪有这样的?
呆呆看着,看得腿都软了,一步也挪不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回不是四分之一了,这回是半个独立团……
第657章 尚未完结的完结()
酒站,注定一夜无眠。
黎明的天空,仍然遍布大片的云,所以这个清晨,朝霞很淡,很含蓄,像是隐约在天边的忧郁,遥远。
有些战争没有胜利方,只能以惨淡收场;九连败了,二连也败了。
徐小的额头缠了绷带,血色已干,军装上全是土,纽扣没了好几颗,可他仍然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忍着身上肿痛,呲牙咧嘴地爬上高高屋顶,在晨风中挺起瘦弱脊梁,让军号声在酒站里悠扬。
他一点都不难过,昨夜,他跟在他高大的班长身后,勇敢地冲向了独立团第一猛将,那种感觉,让徐小觉得比冲向鬼子还要激动自豪,还要惊心动魄;虽然他的拳头根本无法对铁塔般的高一刀造成影响,虽然他数次被高一刀的无穷威力震飞,但咆哮中的高大班长始终不肯倒下,所以徐小也一次次爬起来又上。
打过高一刀,居然比杀过鬼子更值得荣耀。徐小单纯地觉得,他现在也是个有卵的爷们了!
任谁也想不到,昨夜战斗,九连之中最凶猛的人并非那头愤怒熊,而是此刻已躺在伤员区的李响,二连的勇将们,不知被他放倒了多少个。
李响躺在马良的担架旁,肿得脸都变了形,没完没了地自语着:“我不是那么想……可我收不住手……我停不下来……我恨我自己……甚至记得我挥出过多少拳……”
马良很无奈,忽然从衣袋中掏摸出一把手枪弹,把子弹一颗一颗往担架旁的地面上扔,每隔几秒扔一颗,间隔规律均匀,落地的子弹一次次清晰响,李响终于不再自语了,安静地闭起眼。
吴石头还是没表情,其实他的心情很愉快,他站在石屋上面的瞭望台,傻傻盯着一间木屋看,那木屋的窗已经破碎了,变成了方窟窿,里面住着小红缨。
昨夜战斗中,吴石头谁都不管,直接去拆窗了。他必须拆了那扇窗,禁闭室怎么能关窗呢?大北庄的禁闭室从来不关窗!所以禁闭室都不该关窗!
可是他砸碎了那扇窗之后,丫头却不出来,明明是夜里,她也不出来,只是趴在窗台上,狠狠弹了傻站窗外的吴石头一个脑瓜崩,问吴石头疼不疼?吴石头说不疼,然后她又弹他个脑瓜崩,吴石头说疼,可是她又弹了吴石头第三个脑瓜崩!
田三七静静站在东岸沙滩上,不看河水流,也没能望到朝阳出云隙,他总是站得昂扬,可他是忧郁的。
曾经身为二连兵,曾经说过死是二连鬼,但是昨夜,他居然动手了,对昔日同袍动了拳头,心酸无处诉。二连战友的惊讶表情历历在目,可他田三七却没留情。
怎能留情?他是九连二排长,二排战士正倒下,那都是他田三七的属下战士,不动手他还是田三七么?乱战之中连割袍断义的时间都没有,他从后位一路打成了急先锋,痛苦无人晓。
不知不觉间,听到身后有响动,田三七回过头,发现他的二排战士们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个鼻青脸肿地静静望着他。
九连连部木屋里,坐着憔悴不堪的郑组长,一宿没睡,坐了一宿,眼都红了,还在失神。
屋门开,走进文员,也是满脸憔悴一身狼狈。郑组长不得不强打精神,抬头问:“情况怎么样?”
“小李没事,追打他那些女人用的都是扫帚和筐,他额头那伤不是她们打的,是他跑的时候自己摔的。刚才我去对岸村里了,那个孙翠说,昨晚村民进酒站的事她不知情。”
“我问的不是这个。”郑组长突然嗓门大:“我问的是所有伤员情况!我让你去伤员区不是让你看小李的!你又去什么对岸村?”
文员一时傻了,没想到郑组长朝他发这么大火,呆若木鸡。
突然屋门又开,走进人高马大一位,黑峻面庞似乎不像昨晚那般对称,一边眉角还挂着血痕,来到桌旁不请自坐,瞧瞧一侧呆立的文员,又看看脸红脖子粗的郑组长,觉察出气氛不对劲,却伸脖子瞪眼朝郑组长问道:“哎?你右边脸上……这是给人挠了?”
郑组长不答,深吸一口气:“高连长,来这有什么事?”
“睡得还好吧?我过来……是给你宽心的。昨晚这事,是我高一刀一个人的责任,是我太冲动,跟你郑组长一点关系没有,责任我自己担!”
“……”
“信不过我?还是瞧不起我?”
“高连长,算我求你了,别再让我宽心了。行么?”
宽心?郑组长心说你昨天晚上也红嘴白牙跟我说‘且宽心’呢,现在又来宽我心了,你是不是故意坑我来的?按说眼下这境况,连这高一刀都该关起来,可郑组长实在心力憔悴,不想再添风云,又道:“我想过了,昨晚这事,必须尽快报你们团里,不能单方报,要九连派出个人,你们二连也派出个,我从调查组也派一个,三个人一起去汇报。这件事我不想管,你们团里自己拿主意吧,如果你们团里要上报,该我的责任我自己承担,不用谁扛。”
高一刀斜着歪眉,盯着郑组长良久,突然说:“我也不喜欢他。可说他跟鬼子穿一条裤子的人,是瞎了眼!”
郑组长依然沉着眉,也盯着高一刀良久,忽然说:“没人喜欢我。可什么话都不是我说的,我不瞎!”
高一刀走了,木屋里继续静着,郑组长继续沉默,文员不得不开口问:“组长,下一步……怎么进行?”
“怎么进行?”郑组长露出个苦笑:“怎么进行,不是我决定的,是举报材料决定的。”
“那……关于羊头案的问题,是不是可以否了?”
“见他第一面时就可以否了。”
“今天的工作怎么安排?”
“没法安排!”
文员又呆。
郑组长下意识摇摇头:“都已经这样了,可真是……头一遭这般灰溜溜……还能在这工作么?酒站不能再呆了。去收拾收拾,准备撤出吧。”
……
第658章 功败垂成()
郑组长下定决心要离开酒站了,虽然调查工作并未结束,但他已经有了他的看法。
在酒站的连部木屋里,他在填写调查报告。九连的表现他没细写,但结论他写的是‘称职的连长。’二连到酒站的事情也没细写,但结论他写的是‘被同志信赖。’酒站村民的事他更没细写,但结论他写的是‘深受百姓爱戴。’
至于那位主动自首的失足少女,她一进门的时候郑组长就觉得荒唐,现在通过二连战士之口,终于知道了那丫头是个什么货色,实在惊讶,穷掉了底的独立团里居然还长着这样一朵红花!
其实郑组长一开始就看得出那丫头是故意上门添乱的,根本没打算关那丫头多久,毕竟他这调查组不是来抓羊头的,抓羊头这事与调查有点关联但不是调查组的工作。
派人去通知那丫头她被无罪释放了,可那丫头居然不为所动,继续赖在屋里睡大觉不出来。现在郑组长知道,九连这些造反勇气全是她扇起来的,可是什么证据都没有,哪件事哪个人都有无辜的说法,没辙。归根结底,郑组长喜欢她,甚至包括她曾在连部门外羞辱警卫员的话,刻薄却磊落。
她出不出来反正警卫已经撤了,她就是个大坑,幸亏没在她身上多招惹!
关于常红缨同志的段落,全被郑组长用笔划掉了,其后附注:羊头图案已无隐秘性,知者甚多,不足为凭。
至此落笔,轻松了许多,抬头看看窗外,该算上午了,于是收好文件起身,信步出门。
……
胡义很平静,天生不是个喊冤的人,在他眼里,没有冤,如果非要喊冤,他觉得他会被他枪下的无数冤鬼活活埋了。这世界,只有死活,哪来的冤呢!
至于死活,能让他死的人不多,所以他也不担心明天,即便收走了他的武装带,他还有昭五军靴上的鞋带,如果沾点水,别说是木窗,不够粗的铁栅都能扭开,门外那站岗的新兵蛋子看守胡义毫无意义。曾经在督战队里,看过多少逃兵逃,在胡义眼里,大北庄那个禁闭室才是真正的紧箍咒,明明开着窗,偏偏能栓住一颗心,丁得一是个好政委。
据说,那个偏僻破落的禁闭室,又一次幸免于难,一连没烧掉它,鬼子也没搭理它,真的是好风水!
唯一的遗憾,手里没有那块怀表了,那块表很沉,沉得踏踏实实的,像王老抠的尸体。现在,该是还在狗汉奸手里罢?也不知那狗汉奸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去找他讨。
所想全都是不相关,最后才想到昨夜外面的吵,只凭那些嚣张的行进的脚步,便知道来人是谁,果然,酒站转眼变战场了。从来懒得搭理不要脸的高一刀,可是昨晚,胡义真想出去跟他狠狠来一盘,不介意谁倒下!
闭目想着,门忽然开了,走进了郑组长,正在顺手关回门,胡义不得不放弃半躺在床的惬意姿势,却也不起立,只是改为坐。
“有什么想法?”
“没想法。”
问的没表情,答的很敷衍。郑组长扯过破板凳摆在胡义的床对面,郑重坐;胡义坐在床边,盯着郑组长脸上的挠痕看。
“咳……嗯……这次调查,我想先告一段落。不过……有些事,我还是得再向你求证一遍。你是……民国三年生人?”
“是。”
“在东北军八年?”
“七年。”
“最后隶属?”
“一〇七师,******旅,六三八团,一营三连。”
郑组长忽然叹口气,这番号,只是说出来便带着血腥的悲伤。又摇摇头:“一〇七师……当时是在上海西?”
“淞江。”
“知道你们面对之敌么?”
“第六师团。”
“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证明……我是说……证明你一〇七师的兵籍。”
这种事,很难证明,所以这个问题郑组长的语气明显偏软,他并没期望得到答案。
“有。”
“哦?”
“我的步枪,枪托下有一〇七师番号戳。如果你有渠道,枪号也可以查。”
“那枪在这?”
“在苏干事那。中正式。”
郑组长不禁下意识道:“这可太好了!”当场从衣兜里掏出个小破本子和笔,先是刷刷地划掉了什么,然后又认真记下了什么,才重新抬头:“最后一个问题。当时……苏青给了你多少钱?大洋还是法币?数目要说详细,细节很重要,回忆一下。”
“……”
过了千山万水,懵在了最后一关,胡义傻眼了。
很明显,这是调查来历。苏青给了多少钱?苏青哪给过钱呢?那是她的遮掩说法,可她从未跟胡义为这事通过气,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来求证这件事。胡义根本回答不出来!
……
苏青也很平静,职业性地平静。
不像胡义想的都是无用事,她心里一直在考虑处境,考虑调查组的意图,她完全不认为调查组是来查羊头案的,要么是查胡义,要么是查她!
她又反想,为什么忽然来查?这感觉就像……敌人突袭联络点,要么是被跟踪了,要么是有同志叛变了;所以……这应该是谁告了谁!
她以为,她是真正要被调查的对象,因为昨天一次简单的询问过后,再没人来问过她什么,只是被隔离着。她更以为,这是迂回策略。
然而现在,郑组长出现在她面前,礼貌客气地嘘寒问暖,然后顺手摘下挂在她床头那支中正步枪,饶有兴趣地仔细验看着。
“这支枪真不错!保养得也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擦得这么干净的枪!不过……没想到你会有支步枪!”
“这步枪不是我的。是九连连长胡义的。”
“哦?那怎么……”
“曾经因为这支步枪,他跟团里人闹了矛盾,后来被我没收了。”
“原来如此。”郑组长调转枪口枪托朝上,仔细观察着,又道:“胡义……是你带来的。你们……是在上海认识的?”
“淞江。”
“对了,据说当初……是你雇他同行的吧?那你应该还记得,你当时给了他多少钱?大洋还是法币?”
“……”
没有立刻得到回答,郑组长的视线不由离开了手中的中正步枪,去看苏青;然而,她的表情依然平静得出奇。
“你这是……需要回忆?”
“我没给过他钱。”
“什么?这……”
“他是我的爱人。”
轮到郑组长无语,搂着枪托朝上的中正步枪,盯着她的面孔不眨眼,发现她的白皙脸上正在隐隐透出一种很难察觉的微笑,她看向窗的黑瞳也忽然间泛着隐约的光,像是望着遥远的幸福那般。
“我根本……没想过我能离开沪宁……那条阴暗的黄泉路……我陷在淤泥和血里了。他救了我……鼓励我活着……我……和他……是一见钟情……”
最后四个字,说得郑组长差点陪她一起茫茫然,费了好大力气才挣扎出失神气氛,都不知道是该先眨眼还是先砸吧嘴:“这个……你……我看你得先停职了。”
“我知道。”
三个字,云淡风轻……
第659章 另起()
这一天,阴,乌云铺了满天,却又无雨;阵风,三四级,却不能吹走盛夏的闷热,只是偶尔扬起路口的浮灰。爱玩爱看就来网 ……
土屋泥墙错落之间,一座旧宅大院里,挂满了晾晒的绷带,一串串一排排牵绊相连,有洁白也有永远无法洗净的血污,风起时便飘摆,白茫茫一片。
大院门外,站立着一个年轻的背枪战士,汗已透了肩,四下无人也站得老老实实,甚至不擦鬓角的汗。忽听脚步响,扭头看,门侧路上正在走来一位军人。
军帽帽檐戴的低,线条又卷,隐约了眉宇,只看得清古铜色的半张脸,有汗却透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