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正一和尚不像是监狱的囚犯,更象客栈里的贵宾。蒋捕头这么做,都是贾知县吩咐的。这次贾知县的反常举动就连能洞察所有官场玄机的蒋捕头也觉着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为什么突然如此慷慨大度,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稍微收拾了一番,刚才在牢房里还如同史前怪物一样的小和尚变得利索清爽。蒋捕头揉了揉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去买酒菜的官差回来了,手里提着五层的大食盒,雇了两个伙计抬着回来。食盒盖子掀开,里面的饭菜一层一层地端出来摆放到正一和尚跟前。正一和尚的眼睛放出光亮,鼻子如同狗鼻子一样嗅来嗅去,嘴角不停蠕动,他不停咽下喉咙里喷薄而出的唾液,嗓子里发出咕隆咕隆的声响。
蒋捕头走到他跟前说:“正一,赶快来吃吧,吃完以后送你上路。”
一听说送自己上路,小和尚立刻警觉起来,他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蒋捕头说:“你这话什么意思?送我上路?送我上黄泉路?”
蒋捕头鄙夷地看了他一样,没搭理他。食盒里的酒菜也吊起来蒋捕头的胃口,他蹲下身子,用手捏起一块肉放到嘴里,觉着不过瘾,吩咐狱卒回屋找双筷子,再拿个酒碗出来。
想到吃完喝完就得上黄泉路,正一和尚不禁悲由心生。他以前听说过,罪犯临死之前,大鱼大肉吃顿好的,然后等着押赴刑场,脑袋搬家,开膛破肚。
如今死是死定了,当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正一和尚一通猛吃。他一边吃,一边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酒淡入水,肉嚼着无味。他脑子里翻江倒海般,不停地猜测着接下来会自己会怎么个死法。
自从上次在公堂上受刑的时候,该死的蒋捕头讲过那些让人不寒而栗的死法以后,他被押送回牢房以后,就整天见噩梦不断。有时候刚闭上眼睛,他就梦见自己被捆绑在条凳上,光着膀子的行刑官在他眼前晃悠,手里高举着宣花板斧,打扮成判官一样的贾知县手里拿着本生死簿,手里拿着根朱笔,在上面又图又画,然后一声令下:“腰斩”,斧子落在他腰上,他的身体象蛇一样断为两截。
有时候梦见师父净心手里拿着剪刀把他凌迟了,一边凌迟,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说他的皮太薄肉太少,想凌迟三千刀挺费劲。有时候还梦见他的肠子被抽了出来。总之,正一做过很多梦,这些梦都跟死亡有关。
直吃到入口的酒肉堆积到嗓子眼,实在咽不下去了,正一和尚才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跟吃饱的猪一样,往地下一躺,杀剐存留,想咋的咋地。
正一和尚的脚残废了,无法走动。蒋捕头让跟班的捕役找了辆车,几个人把他抬到车上,拉着他往县衙走。正一和尚以为要去的地方是刑场,心里又难受起来。他坐在车上一边哭,一边骂,他吃饱喝足以后,浑身上下都是力气,他扯着嗓子骂,声音跟破锣似得。
蒋捕头听得很厌烦,就在旁边骂他:“哭你娘的鸟呀,你撞了大运,命不该绝。贾知县接到东昌府刘知府下的令,把你送到东昌府再审讯。”
正一和尚听说不去刑场,慢慢止住了哭声。蒋捕头说:“你们这群该死的割辫子党把整个临城给搅了个底朝上,闹得人心惶惶,把个好端端的性海寺烧了个精光,里面的和尚除了巨成都去了西天。”
正一听说性海寺的和尚被烧死了,叹了口气,然后双手合十,念起了阿弥陀佛。
把正一带到县衙以后,师爷带着东昌府来的官差去后院喝茶。贾知县这阵子如坐针毡,他看见正一和尚被推进公堂以后,仍旧是面如土色,惶恐不安。
他强打起精神升堂,抡起惊堂木又是一顿敲,他告诉正一和尚说:“小和尚,你可听仔细了。你上次在本公堂的交待,已经黑字白字,详细记录在册,事实确凿,想不认账都不行。到了东昌以后,你万不能胡说八道,免得再遭受一番皮肉之苦。”
正一和尚心里一个劲地犯嘀咕。他一直在揣摩为什么在临城监狱关了一个多月尚未宣判,今天却又突然被送到东昌府去。更叫他担心的事情是他不知道在东昌府等候他的将会是什么,在临城赔上了一双脚,到了东昌府,会不会连命都得搭进去……
正一和尚自顾自地低头盘算,贾知县说的什么他压根没有听进去。
第44章 酒楼()
师爷陪着东昌府来的两个官差喝了半天茶,等到快吃晌午饭的时候,还没看见正一和尚的踪影。两人催促了半天,师爷实在拖不住了才跑到公堂上趴在贾知县耳朵跟前嘀咕了半天。
贾知县实在无计可施,事已至此,一切就都凭天由命吧。师爷领着两个官差回到公堂上,两个人看见了正一和尚以后犯了愁。
正一和尚瘦小枯干,身体不足半布袋面沉,可是两腿不能走路,两个官差是骑着马来的,他们原本想带着正一和尚骑马回去,但是看正一和尚的腿残了,有些为难,正一和尚这腿脚根本无法骑马。怎么把正一和尚带回东昌府就成了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
他俩犹豫了半天,便问贾知县能不能派辆马车把犯人送到东昌府去?
贾知县本来已经万念俱灰,正一一旦交给两个官差,那么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他突然听见东昌府的两个官差请求他准备马车,把正一和尚送回去,贾知县不由得觉着眼睛一亮,他忽然有了主意。
他先是捉耳挠腮,做出一番很为难的样子。等戏做足了以后,他冲着东昌府的两个官差拱了拱手说:“正一和尚乃是要犯,如果两位押解他回东昌府有什么困难,我贾某当然得鼎力相助。可是马上在县城找辆马车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总是要花费一些时间。我看两位一大早从东昌府风尘仆仆地赶来,想必人马劳顿,也没有吃好饭。现在已经到晌午了,两位不如先留下来吃饭,也算我贾某尽尽地主之谊,然后我派人准备马车,等二位吃饱喝足了,这边马车也准备利索了,然后咱们一起把这和尚稳稳当当地押解到东昌府去。”
两个官差天还没有亮就匆匆忙忙地从东昌府赶来,早饭也没有来得及吃,一路上马不停蹄,折腾了两三个时辰。到了临城以后,肚子本来就空瘪,师爷又是一个劲地劝着喝茶,几杯浓茶入了肚,反倒赶紧更饿了。他们两个人的肚里确实已经开始咕咕噜噜地叫唤个不停。他俩听贾知县这么说,也就连声答着谢应允下来。
蒋捕头把正一和尚押回到县衙以后,疲惫不堪,他想找个地方歇会。他刚离开公堂,就听见有人后面叫他,说贾知县找他有事,让他抓紧回公堂。蒋捕头回来以后,贾知县告诉他,东昌府来的两个差官留下来吃饭,吩咐他带着他们去鸿运楼。
临走之前,贾知县偷偷地把蒋捕头叫了回来,告诉他再挑县衙里酒量最好的人带上。到了鸿运楼以后,再让崔掌柜把鸿运楼的拿手菜招牌菜统统端上来。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东昌府来的两个官差喝趴下。两个官差喝醉了,他有重赏,蒋捕头提出来的涨薪俸的事情也好商量,如果蒋捕头连这事都干不成,别说涨薪俸,他这个捕头也当不成,眼红捕头这个差事的人多了去了。
蒋捕头听了贾知县最后凶巴巴的几句话以后,心里边直发毛,他赶紧应承着,又挑了两个平素最能喝酒的人,然后几个人带着东昌府来的两个官差去了鸿运楼。
蒋捕头一边走,一边心里边琢磨贾知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来想去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他摇了摇头,心里安慰自己说:“上级抓根鸡毛就是令箭,放个屁就跟号令一样,不该问的咱不多问。今天就舍命陪君子,好歹先保住捕头这个名头再说。我老蒋别无所长,就他娘的喝酒是强项。再说今年光顾着抓和尚乞丐,累得半死,这年过得也不舒爽,今天就敞开了怀喝,把失去的都补上。而且喝酒喝多了,贾知县那边还有赏钱,这等好事多少年也赶不上。”
到了鸿运楼,一进门,蒋捕头就开始扯着嗓子喊崔掌柜。崔掌柜听到喊声,肩膀上带着块毛巾,风风火火地从后厨跑过了招呼蒋捕头他们几个。
“崔掌柜,过完年,这生意可好?”蒋捕头问。
“托您老的福,年前闹割辫子党闹的,冷清了很长时间,过了年后,好不容易安生些了,这阵子来店里吃饭的人不少。就等着立春后,天气暖和了,运河里的船多起来,生意就好做多了。”
蒋捕头指着两位官差说:“老崔,你这里,我可是还久没来了。这两位是来自东昌府的贵客。今天你把鸿运楼那几个招牌菜都拿出来显摆显摆。贾大人有吩咐,务必好好招待,把两位官差伺候舒服了,贾大人那边有重赏。老崔,把你库房里放的那几坛子不舍得喝的红高粱全部端搬出来。你放心,亏不了你,价钱随便你定。老崔,机会难得呀!”
正如崔掌柜所言,割辫子党闹的厉害,鸿运楼生意冷清,过完年以后稍微红火了些,如今又有县衙的官差来捧场,崔掌柜自然很是高兴。
听蒋捕头一说,他满口应承着,把客人让到楼上坐下。等客人坐下以后,崔掌柜又偷偷摸摸地把蒋捕头叫出来,告诉他待会各色的菜肴每样都预备两份,一份他们吃着,另一份做好以后,他派伙计送到蒋捕头家里去。
蒋捕头很高兴,他拍了怕崔掌柜的肩膀,夸奖崔掌柜会办事。
很快酒菜端上了桌,大盘小蝶,满当当得一桌子。酒菜还没上齐,蒋捕头几个人就撸胳膊挽袖子陪着两个官差划拳行令,吆五喝六,酣畅淋漓地吃了起来。东昌府来的两个官差饿坏了,再加上酒菜丰盛,两个人也禁不住劝,一会就喝得脸红脖子粗,蒋捕头几个人还是接二连三,如同走马灯一样地敬酒。
他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县衙里的师爷也来到了鸿运楼。他上了楼,站在门口把蒋捕头叫了出来,小声告诉他赶快回县衙,贾知县有要紧事找他商量。
蒋捕头吃得正高兴,喝得正酣畅,突然听说贾知县找他,开始时心里老大不乐意,但是贾知县让回去就得赶紧回去。他回到屋里,喝干杯子里的酒,又往嘴里夹了些肉,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留下师爷陪着两个官差继续喝。
他蹒跚着脚步下了楼,正好遇到崔掌柜,他冲着崔掌柜摇了摇手,崔掌柜颠颠地跑到他跟前问:“蒋捕头,吃好了?”蒋捕头红着眼睛,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真他娘得扫兴,才刚刚喝到兴头上,贾知县跟个瘟神一样地催着我回去。我得走了,今天这酒真不错。”崔掌柜满脸堆着笑,送他出门。到了门口,蒋捕头停住脚又问:“屋里的桌上的饭菜是不是已经给我送家去了?”崔掌柜赶紧点头说:“早就送回去了。”蒋捕头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崔掌柜的肩膀说:“记账时多算上几两银子,我老蒋办事公道,不能让你崔掌柜吃亏……”蒋捕头一边说着,一边出了鸿运楼,一路小跑,赶回县衙去了。
到了县衙以后,蒋捕头看见贾知县正一个人坐在公堂上发呆,刚才离开公堂之前,他还虎着脸,吓唬他,嚷嚷着要撤他捕头,此时的贾县令胳膊支在公案上,手托着腮帮子,面沉似水,目光迷离,如同迷途的羔羊一样。
贾知县看见他进来,如同看见无所不能的神灵一样,他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兴冲冲地绕过公案,脸上洋溢着天使般的微笑,他走到蒋捕头跟前,一把握住蒋捕头的手,声音颤抖地说:“老蒋!”
蒋捕头见平时如同庙里的神像一般肃穆的贾县令变了样,突然热情得如同群芳楼的老板娘一样,他心里不知道贾知县葫芦里买的什么药,顿时慌乱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自从这贾知县入了这县衙的大门,他从来没见他如此亲民过。平素哪怕是往他家送礼,贾知县也是端着架子摆着谱,昂着头挺着胸脯,倒背着双手,话也不多说两句,多数时间都是用鼻子发音。
可是现在太阳却从西边出来了,蒋捕头心里咯噔咯噔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一脸的讪笑,嘴里胡乱地说:“不知道大人有何吩咐?”
第45章 妥协()
贾知县拉着蒋捕头的手,把他引到公案旁边,又给蒋捕头搬了把椅子,蒋捕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贾知县索性把他一把按在椅子上。
“老蒋,东昌府来的那两个官差喝得怎么样了?”
“喝得正高兴呢,我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脸红脖子粗了,估计这会已经喝趴下了。”
“哦,这事诸位办得漂亮哈,贾某一定谨记在心。”
“贾大人太客气,当属下的给大人分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呀。以后大人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了。”
听蒋捕头这么说,贾知县不由得眼圈有些发红。
“老蒋呀,家里过年过得可好?”贾知县接着问,语气温柔得要命。
“托大人的福,除了我老娘体弱多病以外,都挺好。”蒋捕头胡乱地说,他本来想提俸禄的事,突然觉着此种情景下说这些不合时宜,大煞风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怕辜负了知县大人的脉脉温情。
一听到蒋捕头说起家里的娘亲,贾知县那边更激动了,眼睛里竟然泛起了泪花。这么一来,顿时把蒋捕头弄得不知所措,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贾知县跟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贾知县用衣服袖子试了试眼睛的泪水,接着说:“唉,人上了年纪,身体总是会出毛病的,我家老母也是如此,自从来到了临城还不曾回家探望探望我娘。老蒋呀,我平时公务繁忙,来临城快半年了,也不曾登门拜见令堂,实在是我贾某的疏忽。过两天,我一定登门看望伯母,就当我回家探望我娘了。”
“大人这话说的,您公务繁忙,怎敢劳您大驾。有您这句话,小人我就心满意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了。”蒋捕头莫名感动,站起来身来表示决心。
“蒋兄实在客气,你我职位虽有高低,都为朝廷服务,不就是兄弟我比蒋兄你多看了两本闲书,多写两篇酸臭文章么?至于这官场上的事,兄弟我实在是不行呀!唉,这做官真是很难呀!”贾知县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地摇晃脑袋。
蒋捕头听贾知县这么一说,心里有些眉目。他试探着走的贾知县跟前问:“莫非贾大人因为正一和尚的事情犯愁?”
听蒋捕头提到正一的名字,贾知县愈加激动起来,他使劲点了点头,用力过猛,眼泪都飞了起来。
贾知县的温情制造烘托出来很容易推心置腹的场景,蒋捕头突然觉着眼前的贾知县多了几分可爱。他咳嗦了两声,先是欲言又止,但是最后实在是控制不住了,他走到贾知县跟前说:“恕我多说两句,这次刘知府似乎您老有些不满意。据我看,刘知府不满意不是因为割辫子党,江南各处都闹割辫子党;也不是因为性海寺的和尚被烧死,如今和尚多的是,有度牒的少,好逸恶劳,骗吃骗喝的居多,这些人本来就不招人待见,烧死几个,到时候编个合适的缘由混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么依照蒋兄来看,刘知府对贾某不满意,那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贾知县冲动起来,他差不多扑过去拉着蒋捕头的手说。
蒋捕头喝得本来就有点多,再加上刚才贾知县一口一个“蒋兄”,“蒋兄”地叫着,他也不觉中有些飘飘然。他哈着酒气,嘴巴凑到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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