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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六爷睡不着,起身又往火盆放了些纸钱,然后点燃。他不知道五爷好端端地,为什么会上吊自杀,更琢磨不透五爷的辫子为什么会被割下来,这辫子跟梁五爷的命根子一样。
多年以前,那时候他还没有去省城。有一天,不知何故,梁五爷突然把家里的生意交给老白搭理,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家去了南方,开春走的,差不多到过年的时候才回来。梁五爷离家之前的时候,头发稀拉拉的,脑袋后面的辫子光秃秃得像半截猪尾巴一样。在外面呆了快一年回来,梁五爷一进家门,整个府里从上到下都差点没有认出来。梁五爷变了,红光满面,人更精神了,走之前那根像猪尾巴一样耷拉着的辫子变得又粗又壮,如同一条精壮的蟒蛇一样缠在脖子里。
回来后第二天,梁五爷像喜欢开屏的雄孔雀一样在运河岸边招摇,炫耀他的辫子。在赵记茶馆喝茶的时候,一群人围着问他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头发竟然比少年的都好。
梁五爷哈哈一笑,说他去南方做买卖路过龙虎山。他在山脚下闲逛时遇到一个采药的道士。这个道士跟梁五爷很投缘,道士见他头发不是很好,就说他能配制良药,吃了这药以后能乌发健齿,返老还童。梁五爷正愁头发不好,就跟着道士到了山上的道观里。道观的一间小屋除了各种说不上名字的草药就是各种大大小小的药瓶药罐。
道士拿出一个精致的药瓶,从里面倒出来一些药丸。紫黑色的药丸,闻起来有点像薄荷,但是比薄荷多了股香味。道士说这药丸是由当归,人参,生地黄,何首乌还有很多名贵药材配制的。
道士给梁五爷倒了杯茶,梁五爷就着茶水服下一颗药丸。这颗药丸入了肚,梁五爷就觉着神清气爽,身上的毛孔纷纷舒张开,说不出来的通透。
梁五爷在山上做了半年,整天跟着道士采药,配药,学了很多养生之法。每天服用道士给的药,他身体变得更结实,开始松动的牙齿如同钢铁一般坚固,头发越来越密,韧劲十足。在山上住的时间长了,梁五爷想家,惦记着家里人和生意,不得不告别道士回来了。
“那地方真好!”梁五爷每次说起这些过往,都用这句话收尾,然后不停地感慨。这让茶馆里的这些听众纷纷心驰神往。
有人说:“五爷,您老这是遇到仙人了,说不定是太上老君转身哩。您以后乡下的田地和运河边上的房子都不用要了,您就在咱运河边开个药铺子,啥也不卖,就卖那仙道给您老吃的灵丹妙药。药铺真开成了,别说咱临城的老少爷们还有运河上的客商们喜欢。时间长了,说不定这京城宫里的御医也得跑到咱们临城找您老寻点仙药给当今的乾隆皇上。”
听人家这么一说,梁五爷哈哈大笑,然后说:“这仙人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只是跟仙人一块住了半年,平时吃些人家施舍给的药,那方子咱怎么好找人家要。没方子就没法开药铺。当今皇帝身边什么样的高僧仙道没有,人家怎么会看上这种游仙呢。”
众人只得失望地摇头惋惜。
梁五爷把他的辫子当成宝贝一样,他平时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管,火烧了眉毛也不愿出手,唯有洗头从来不有劳别人。每隔两天,梁五爷就让丫头们把水端到他睡觉的屋里,把毛巾,皂角什么的放好之后就出去,梁五爷不叫她们进去谁也不能进去。他一个人躲在屋里里洗头发。折腾半天,等头发洗的差不多了,梁五爷才叫她们进去收拾。梁五爷做什么事都光明磊落,就是每次洗头搞得很神秘。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梁六爷想了会也没想明白,脑袋昏沉沉的,实在撑不住了,想再睡一会。梁六爷在衙门里听差,谨小慎微惯了,他担心睡着以后,蜡烛倒了会失火,就站起身来,走到烛台边把蜡烛熄灭。灵堂虚掩着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他摸索到灵堂门口,想把门关上。
梁六爷正要关房门的时候,他影影绰绰地看见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有个白色的身影晃动。他吓了一跳,他身上带着支西洋火枪,他离开省城回临城的时候,常巡抚亲手给他的,叮嘱他回家路上遇到意外时可做防身用。梁六爷从腰里拔出火枪,嘴里喊了声:“谁?”。
那个白影听见了声音,转身就跑。梁六爷来不及细想,朝着白影“砰”地开了一枪。那个白影被六爷的枪击中了,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但很快爬起来,一眨眼跑掉了……
第4章 破绽()
梁六爷提着火枪从灵堂里冲出来,他站在台阶上仔细往院子望。
风越来越大,能把院子中间的那棵桂花树连根拔起了,院子上空积着厚重的云,月亮不是被流动的云层遮挡住,随时都有可能下雨。
梁六爷在廊檐下站了一会,除了风声,房上偶尔有瓦片落地发出“啪”的声响以外,再也没有听见别的的动静。
又过了一会,他透过后院的月亮门,看见一丝如豆的光亮慢悠悠地晃动着从前院游动过来。梁六爷有些害怕,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握紧了手里的火枪。
光亮越来越大,他慢慢看见两个人提着灯笼走走停停,象是找寻着什么。两个人慢慢地到了后院门口,到了月亮门前他们停住了脚步,琢磨着要不要走进来。梁五爷活着的时候,府上家规很严,后院除了丫鬟婆子,还有管家老白,男仆们绝对不允许踏入月亮门半步。
梁六爷看清楚了这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账房老孙,跟在老孙后面的是打更的老董。老孙一手提着灯笼,另外一只手里攥着把片刀,而老董低着头哈下腰,两手紧紧地捏着根长矛,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孙屁股后面。老董胆子小,有时候跟得太紧,不时会踩到老孙的脚后跟。
老孙手里的灯笼如同探照灯一样,从左转到右。当灯笼转到正前方的时候,他身后的老董先看见一个白影站在灵堂门口。
老董吓了一跳,赶紧腾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老孙的衣服,哆嗦着大声喊:“谁?”他一边喊,一边往后撤,准备往外跑。
老董这么一惊一乍地喊了一嗓子,吓地前面的老孙差点把手里的灯笼扔到地下。老孙定了定神,把灯笼挪到身后,他眼神好些,瞅了半天,看着那人象是梁六爷,就赶紧怯生生地问了一句:“是六爷在那里吗?”
梁六爷咳嗽了一声,表明是自己。老孙松了口气,他站在门口低声问梁六爷说:“六爷您老还没休息?”
他背后的老董也跟着闪了出来,他定定神,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大口地喘气,嘴里嘟囔着说:“妈呀,吓死我了。这大半夜的,您老不躺在屋里睡觉,站在这里算是啥事?哎呦,我的娘呀,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鬼呢!”
老董是粗笨人,说话也没个遮拦,声音瓮声瓮气。梁六爷听着很不舒服,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梁六爷在官场混久了,喜怒不形于色,他刚才听见老董说的话,恨不得抬手抽他两记耳光,但是他按捺住没有发火。梁六爷朝着他们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们到廊檐下说话。
老孙唯唯诺诺地走到梁六爷跟前,老董也跟了进来。
走到梁六爷跟前以后,老孙说:“六爷,您老刚才是不是刚才也被放炮吵醒了?半夜三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放炮。我本来在前院屋子里已经睡着呢,睡得迷迷糊糊。老董着急忙慌地过来砸我的房门,嚷嚷着说后院有人放炮,让我跟他一起查看是不是后院出事了。”
梁六爷把火枪插到腰带上的皮套子里,然后问老孙说:“老孙,你们查看过了没有?前院的大门是不是锁好了?有没有听见狗叫?我刚才起来关灵堂的门,突然看见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面有个影子晃悠。我喊了一声,那影子转身就跑。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混进后院,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抬手打了一枪。”
老孙还没有来得及回话,躲在老孙身后的老董突然来了精神。他从老孙背后绕到前面,站到梁六爷前面说:“那还了得!六爷您老真不该开枪。这白影会不会是梁五爷阴魂不散?不是梁五爷的阴魂的话,那一定是阴曹地府里的白无常。黑白无常您老没听说过吧?他俩是阎罗王手下的两个小鬼,生死簿上谁的阳寿尽了,这两个小鬼就负责把这人带进阴曹地府,我们乡下人都知道。”
老孙看见梁六爷手有些哆嗦,知道老董满嘴胡言乱语把六爷给惹毛了。他在后面伸手扯了把老董的衣襟,意思是不让他吱声了。没想到这个蠢货越说越兴奋,他接着往下说。
“六爷,你们城里人都不知道,我们乡下人都晓的。黑无常头上戴着乌纱帽,身上穿着黑缎子锦袍,一手拿着纸钱,他肩膀头上插着刀,腰里头挂着铁索铁链,两个眼睛睁得铃铛一样大小,黑无常喜欢笑,走到哪笑到哪,六爷您开枪之前,没听见笑声吧?六爷您看见的是白影,您用火枪打中的应该是白无常,听说白无常身上穿的衣服跟雪一样白。白无常干的活跟老孙一样,他喜欢跟人算账,手里拿着个算盘,走到哪算到哪。他肩膀头上还背着个米袋,胸前挂满纸钱,可能算账老算不对,这个白无常整天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的。”
老董说到这里,转头问老孙:“老孙,你说白无常是不是跟你一样?你算不清明白帐时不也愁眉苦脸的么?”顾不得梁六爷在跟前,老孙抬脚踹了老董一脚,嘴里骂道:“你个****的才是白无常。”
老董不高兴了,他转身要跟老孙打架。老孙懂些事理,知道这是后院,梁六爷还在跟前,也没再搭理老董。
梁六爷是读圣贤书的,对神鬼之类的乡间传说不以为意。他本来心里就乱糟糟的,老董在他耳根子旁边如同苍蝇一样嗡嗡个不停,弄地他更是心烦意乱。
他伸手指了指院子中间的桂花说,然后吩咐老董去桂花树下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结果老董摇晃着脑袋说啥也不去,还问梁六爷为什么不让老孙去。
老董平时胆子倒也不小。前两天桂花树上刚吊死了梁五爷,还是他把梁五爷从树上抱下来,慌乱中他觉着梁五爷伸出来的长舌头碰到他脸上,因为这他连着做了两晚上噩梦。他心里早就哆嗦成一团乱麻了。
梁六爷气得够呛,这两个废物指望不得。
梁六爷一把将老孙手里的灯笼夺过来,然后另一手从腰里拔出火枪,然后端着火枪走到桂花树下。老孙和老董提心吊胆地隔着两丈远,跟在梁六爷后面。
到了桂花树下,梁六爷蹲下身子查看。他看见地上有些暗红的东西。他伸手触了些,粘粘的,然后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是人血,有腥味。
“六爷,您老看准了吗?那个白影怎么出的后院?是不是一跳一跳地走的,听人说阴曹地府里的小鬼都不会走路,只会跳。”老董在后面问。
梁六爷没搭理老董。他在想这个白影是谁?他相信肯定是府里的人,因为家里的狗没有叫。他原想顺着血迹往下追,忽然又担心追不着,这两个笨蛋天亮以后万一再在家里瞎嚷嚷。家里出这事本来就够麻烦的,再这么折腾一番,他们梁家在临城积累了几十年的好名声就要化为乌有了。
他得把这两个人支走以后才能往下查。
想到这里,梁六爷站起身来,装作拍拍身上的土,然后说:“刚才可能是我思念我哥心切,眼睛昏花了,误以为桂花树下有人就着急忙慌地开了一枪。老董刚才说的有点道理,但是我揣摩着即便是鬼也不一定是白无常。白无常是捉人的,哪能被火枪吓跑。这事就这么算了吧,二位抓紧回去休息吧。”
老董很高兴,梁六爷那是啥人,读书中举,乃天上的文曲星转世,而且又是巡抚大人跟前的红人,整个临城都没有第二个。这么尊贵的人被自己的话点醒了,他感到很光荣,老董心里乐开了话。他想着等天一亮就开始给出出进进的人显摆一番,府里这么多人,谁有他这样的荣幸。正要抬脚走的时候,梁六爷又把他两叫回来。
“你们两个听着。这几天府上事多,不能再胡说八道,惹是生非。今天晚上这事就你们两个知道,如果明天谁敢传出去,我就用火枪崩了他。不崩我也得让刘县令把你们带进县衙里,把你们流放到新疆喂狼去。”
梁六爷不等他们回话,转身回到灵堂,把门关上了。两个人赶紧应承着,等梁六爷关上了门以后,他们两个走了。走的时候,梁六爷还听见老董嘴里边一个劲地嘟囔着。
梁六爷回到灵堂,他从门缝里看着他们两个走远了。他轻轻地拉开门,蹑手蹑脚地从里面走出来,他想顺着血迹去追查到底是谁躲在桂花树下?被火枪打伤后又跑到哪里?
梁六爷刚走到门口的廊檐下,这时候天上一阵狂风,接着一个响雷,然后飘起雨星。片刻之后,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梁六爷气地直跺脚,雨水一大,这些血迹就会被冲走,再想找出来那个人就更麻烦了。
梁六爷退回到灵堂。坐在椅子上,心里乱糟糟的……
第二天清早,梁六爷一边洗脸漱口,一边有意无意观察每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看他们是不是别扭和反常的地方。
吃过早饭,刘县令和那些士绅们又来了。梁五爷在临城声望高,再加上梁六爷是整个临城的骄傲,来吊唁的人一波接一波。院子里人来人往,乱糟糟的,管事的老白也不见个踪影。
梁六爷派人去找老白。不一会,派去的那人回来了。他给梁六爷回话说:老白天没亮就亲自跑城西请戏班子了,因为明天出殡排场得大,已经订好的城东的一个戏班子不够,再把城西的也请来,让两个戏班子对着吹,这样热闹。
过了一会,老白还是没有来。梁六爷又派人去找,他回来又说:跑到城西一问,戏班子里的人说老白已经回去了。临走的时候还说再去趟性海寺,去跟寺里的主持巨成和尚商量商量给梁五爷做法事,超度亡灵的细节,看看需要多少香烛纸马,还有僧人们的斋饭。
直到晌午的时候,老白才回来。出门时是走着去的,回来时是被人用担架抬着回来的。老白哼哼唧唧地被抬到门口的时候,正好遇见送客人出来的梁六爷。
老白身体肥重,抬着他的两个人却瘦弱的如同两个芦柴棒一样,一路上没停,累得够呛。好不容易送到家门口了,前面的人放担架,忘了跟后面的说一句,后面的人光顾着斜着脑袋看运河里的景了,忘了停,一下子跌到在地。
抬担架的一倒地,躺在上面的老白象皮球一样翻滚下来。打了几个滚,然后抱着自己的左胳膊杀猪般地嚎叫。
旁边的人看到老白这幅德行,有的按捺不住,开始哄堂大笑。梁六爷铁青着脸,低头看躺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老白。他看见老白的右脚脖子肿的跟象腿一般。
梁六爷几次找他没找到,心里窝着火。他瞪着眼,指着老白的腿问怎么弄的。老白哭丧着脸说,他跟巨成和尚商量完法事的事,就急匆匆地准备离开性海寺,赶紧回家忙活忙活。没想到走的太急,出门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