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锣鼓喧天,山呼海啸般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了……”
他们看见刘知府以后,立刻如同潮水一样聚拢到刘知府身边。刘知府气定神清,往围过来的人绽发出迷人的微笑,挺着胸昂着头。
师爷把刘知府引到府衙门口前的十八级台阶之上,台阶之上的平台上早已经摆放好了一张椅子,师爷伸出袖子,擦了擦椅子面,恭恭敬敬地请刘知府坐下。
师爷转过身来,面朝着众人,挥挥手,沸腾的人群马上就安静下来。师爷如同打鸣的公鸡一样冲着人群喊:“各位大人,诸位乡亲,现在请刘大人给大家训话。”
人群中瞬间掌声雷动师爷吆喝完,低头弯腰,退回到刘知府坐着的椅子后头。
刘知府正了正头顶上的顶戴,整了整官服,踱到台阶前站定,先是面朝京城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敬磕头,感谢皇上英明,委以重任,自当心系黎民,为大清效力,给乾隆皇帝分忧。刘知府这么一跪,台阶下面的人也如同下饺子一样扑扑通通地跪倒。
磕完头,刘知府站起身来,然后开始一番慷慨激昂的雄文演说,从桑麻养蚕,修桥补路,拜神求雨,人心风俗,治安科考……
刘知府如同打开闸门洪水一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时辰。台阶下面不是响起阵阵掌声。
刘知府讲完话,台阶下的百姓先后散去,只剩下几个县衙的知县。百姓散了以后,几个知县面面相觑,然后心情复杂地随着刘知府入了府衙大门。
刘知府和几位知县本来就是熟人,前任知府在任的时候,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相互之间早就认识了。以前相遇时说话很是随便,相互之间开黄腔,扯荤段子,也没个遮拦。今时不同往昔,现在不行了,人家由七品知县升格为四品知府,平起平坐的哥们弟兄摇身成了顶头上司,别说几个知县不适应,就连刘知府也觉着有些不对劲。
就这样,几个人在府衙公堂上尴尬的气氛中枯坐了半晌,聊了聊天气,闲扯了些各地的奇闻,便如释重负地散场离开了。
刘知府接下来的几个月倒也清闲。他每天坐在府衙喝喝茶,有一搭无一搭地忙忙公务,无聊的时候就往徽州会馆跑,跟一帮富有的徽州同乡吃饭聊天,喝茶叙旧,幸福得跟神仙一样。
可是随着临城贾知县一份公文的到来,这一切都改变了!
刘知府对他的继任者贾知县没什么好感。这贾知县年纪虽轻,但是却迂腐的要命。
东昌府所管辖的几个县的知县虽说肚子里对刘知府不服,但是都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在大清朝当官吃俸禄也不容易,每年都有定级考成,他们定级考成是好是坏,全凭刘知府的一张嘴。定级考成高了,三年后升迁有望,如果稀松平常,官位能不能保住都是大问题。因此之故,虽然满肚子不服气,但是没过几天,还是都纷纷给刘知府上供送礼。
唯独临城的贾知县是个例外。刘知府离开临城半个多月,贾知县继任了临城知县的职位。贾知县到临城上任之前,从东昌府经过拜见刘知府,让刘知府意想不到的是他自己两手空空地到了府衙,初次拜见上级,连个见面礼都没有,这成何体统?
毛头小伙贾知县当着他的面慷慨激昂地表达了一番为皇帝效命,为百姓解忧的决心,然后一阵沉默,就告辞回去了。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刘知府对贾知县没有什么好感,所以当他最初听说临城闹辫子党的时候,他不仅不慌张,心里还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琢磨着贾知县这次有乐子看了。
可是没过几天,他就高兴不起来了。临城县衙抓住两个割辫子的和尚以后,把审讯和尚的公文呈送到府衙,当他最初看见净心和尚死在公堂之上的消息以后,刘知府还觉着应该利用这事好好教训教训贾知县,在大清国的公堂之上死了嫌犯,这算是不大不小的事故,虽不至于撤掉贾知县的官职,但也足够用了羞臊羞臊他。
可是继续看完公文后面的内容,他开始头皮子发麻,浑身紧张,惊慌到极点的时候,一哆嗦,手里端着的茶碗“啪”地掉在地上。
贾知县在公文中白字黑字,说的清清楚楚:据割辫子党正一和尚供认,梁五爷上吊自杀跟割辫子党有关,梁府找不到的丫头翠花跟割辫子党也是一伙的。
刘知府心里开始乱腾起来了,正一的证言直接证明了梁府的管家老白跟梁五爷那桩案子没有关系,而且翠花本应作为主要怀疑对象却轻而易举地忽略了。
他当时为了当上东昌府的知府讨好梁六爷,本以为这案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了结了,可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快就出现了问题。
这案子当时是他审理的,人命关天,如此一来,失察的责任无论如何也推卸不掉了。更让他惶恐的是事情越闹越大,有人竟然敢跑到性海寺纵火,好端端的一座寺庙,百年古刹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焦土烂瓦,让他崩溃绝望是还烧死了和尚。万一巡抚大人追查下来,他的麻烦就大了。
刘知府不知所措,急的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府衙公堂上团团转,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决定这事他不能自个担着,这些事肯定都得上报到京城刑部,万一上面追查下来,他先得找好靠山。
他赶紧给梁六爷写了封秘信,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写清楚了,然后又用了很长的篇幅强调梁五爷这事暴露后的可能后果。
写完信以后,用漆封好,然后找了个心腹快马加鞭送到省城,临走之前反复交代务必亲手交给梁六爷。
让他心焦的是这送信的去了三天,竟然一去不返。刘知府吓坏了,他担心送信的人在路上出现了差错,要么密信丢了,要么被土匪给劫了,他心里哆嗦成一团,因为万一这信里的内容被别人知道后果会不堪设想。
他在煎熬了三天,好不容易把送信的人等回来了。送信的气喘吁吁地回来,没有来得及歇口气,喝口水,就急匆匆地过来给他送信。进门以后,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他没见到梁六爷。
听到这话,刘知府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二话不说,抬手抽了送信的两个耳刮子,抬腿又踹了他两脚,还不解气,又把送信的按倒在地上补了几拳。
送信的被打迷糊了,只能干巴巴地受着。他等知府大人打够了,才哭丧着脸说他到了省城之前,正好京城的乾隆皇帝传下来谕旨调常巡抚年后进京做户部侍郎,常巡抚接到圣旨以后,赶紧安排自己的心腹幕僚梁六爷提前进京准备他进京后的相关事宜,所以他到省城的时候,梁六爷已经进京了。
他在巡抚大人府门前守候了两天两夜,求爷爷告奶奶,绕了很大的圈子才找到个相熟的人探听到这些消息,而且也把梁六爷在京城住的地方也搞清楚了。
刘知府知道错怪了送信人,然后心口不一地安慰一番,又多赏了几两银子,打发送信的回去了。
送信的走了以后,他正在府衙里枯坐,琢磨着应对之道。忽然门口有人送信说有临城的故人想见他。他这几天听见“临城”这个两个字就害怕,刚想推辞不见,但转念一想,还是见见吧,顺便探听探听临城那边的消息,他吩咐人把来人给带进来。
第35章 故人()
不大一会,临城来的故人被带了进来。
来的这人身上穿着破棉袄,破棉裤,脑袋上捂着顶斗大的狗皮帽子,估计是怕被人看见,进门后一直耷拉着脑袋。刘知府看了两眼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这个人是谁。
“你是谁?抬起头来!”刘知府心里有些紧张,他不由自主得从椅子上站起来问。
来人听见刘知府问话,赶紧跪倒在地上,嘴里高喊着:“刘大人,您老一定得给我老和尚做主呀。”话音未落,就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抬起头来,又伸出一只手摘掉脑袋上那顶裹得严严实实的狗皮帽子,露出毛茸茸的秃瓢脑袋。刘知府这才认出来这位临城故人原来是性海寺的主持巨成。
刘知府当初在临城的时候,跟巨成和尚好歹还有点交情。他夫人是整天吃斋念佛的人,赶上个年节就请巨成到府上念念经,做做法事。他还对巨成和尚有股子发自肺腑的崇敬。他每到官运不畅,升迁受阻,肚子里憋闷到极点的时候就会用巨成和尚一些简单的禅语来宽慰自己,比如“人生在世,一切皆空”之类的。所以巨成和尚对刘知府就像疗伤的神药,大补的心灵鸡汤。
可是现在的刘知府瞧着跪在地上的精神偶像心里很不舒服。他刚转了官运,身心处于亢奋之中,觉着身处三界之内五行之中的凡尘生活其乐无穷,人生贵在享受,不需要那么多玄虚的反省,所以神药失去疗效,心灵鸡汤变得寡淡无味,成了泔水。
刘知府这几天心情不爽到极点,都是和尚给闹腾的。临城县衙的公文说得清清楚楚,梁五爷的死是因为让江南来的净心和尚施用歪门邪道的妖术把他的魂给勾走了,而且这个净心和尚还是巨成的师弟。刘知府把自己心情不爽的原因推来推去,最后就归结在跟前跪着的这个该死的巨成和尚身上。
刘知府越看巨成越不顺眼,这个秃驴竟然敢亲自跑到府衙。刘知府“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然后气急败坏地喝令手下人把这个秃和尚拿下。
巨成开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一个劲地喊冤枉。
刘知府问:“你那几个该死的秃驴师兄弟到处割百姓的辫子,为非作歹,穷凶极恶,是不是真的?”
巨成吓得赶紧磕头,擦了把眼泪说:“回禀刘大人,净心确实是我师弟,但是我以性命担保,净心自从入了佛门以后整天吃斋念经,一心向佛,他与世无争的,从来没有做过违法乱纪之事,更不会谋财害命。”
刘知府问:“放屁!这个秃驴要是真的一心向佛,为什么临城县衙的人从他包袱里搜出来三把剪刀?难道佛祖还需要他裁剪衣服不成?”
巨成抹了把鼻涕说:“大人您不知道,我师弟净心出家当和尚之前,是剃头的。当年到寺庙时,他所有的家当就是剃头的剪刀。虽说当了和尚,从前的生活也没有全部忘记,他那些剃头的家什跟宝贝似的,每次出门的时候都随身带着。”
刘知府一听,感觉巨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剃头师傅入佛门当和尚,把剃头的家什保存起来留作纪念,以后一旦当和尚当得腻烦了,随时重操旧业就行。况且和尚也得经常剃头,几天不剃头的话脑袋就跟现在的巨成和尚的脑袋一样毛茸茸的,难看的要命。手边有把剪刀就方便了。
刘知府又反复想了想供词的内容,他觉着正一和尚的证词挺蹊跷,所有的证言都是正一自己说的,并没有什么佐证。贾知县单凭几把剪刀就说净心是割辫子党确实太牵强,现在,巨成说的这事很重要。
刘知府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地放松了些。
“巨成,你是不是还有个叫通元的师弟?”刘知府顿了顿接着问,语气和气了些。
巨成瞪大眼睛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寺庙有时候和集市一样,和尚们也是进进出出。今天剃了头,三五个月受不了庙里的清苦生活就返乡还俗的也不在少数,况且我离开江南到临城都四十多年了,确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个叫通元的同门师兄弟。”
刘知府倒背着两手在公堂上转了一圈,问巨成说:“性海寺被人纵火的事情,你听说了?”
不说性海寺还好,说起性海寺,刚才还如同佛祖一样淡定的巨成和尚这会减少了点神性,恢复了点人性,巨成和尚哭得更伤心了,然后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了自己这几天的过往。
巨成外出访友回来,快到临城县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从城里出来的卖菜的农夫,农夫卖完了菜,正赶着骡车往回走。农夫看见巨成以后,赶紧停住马车,慌慌张张地把巨成拉到一边说:“大师,性海寺出事了,寺庙被烧,庙里的和尚都被烧死了。临城县衙说这事是你干的,正张贴告示抓你呢,你现在回城不是自投罗网吗?”
巨成和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顿时也吓蒙了。农夫劝他先别回县城了,先跟他回家去他家躲两天吧,等过过风头再说。这个农夫以前经常往庙里送菜,巨成和尚知道他家里生活穷苦,平时也常常送他些米面之类的接济他。农夫对巨成和尚一直感恩不尽,恩公遭了难,当然得出手相救了。
农夫心思细,他怕路上有人认出来巨成,便让他躺在马车上,用条破棉被把他给盖住,然后催促着骡车匆匆忙忙地回家了。
回到农夫家里,巨成和尚开始哭。先是哭他的寺庙,两百多年的古刹,几代方丈的心血,就这么一把火给烧了,然后再哭那几个被烧死的徒弟。这几个徒弟当初都是被遗弃的孤儿,他在桥边路口发现以后,抱回寺庙,然后他一针一线,一米一粟,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地把他们拉扯大,如今都没了。
农夫把巨成和尚带回家,安顿好以后,到了第二天,他又进了城,卖完菜,问东问西地算是把临城发生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农夫回到家中又说给巨成。巨成和尚听完以后吓得胆战心惊。他在农夫家躲了几天,思来想去,觉着这么拖着等也不是办法,万一自己被抓了还得牵连无辜,最后他横下心来,打算去官府投案把事情说清楚。
起初他原本是想去县衙投案,但是听农夫说了那天县衙公审的情形以后,腿肚子只哆嗦,不敢回临城投案。他想到刘知府算是故人,而且已经擢升东昌府知府,到临城投案还不如去东昌府投案,有些事情还有机会说清楚。他想清楚以后,便把想法告诉了农夫。
农夫觉着巨成和尚总不能这么隐姓埋名地躲着,既然他跟纵火案子无关,何必怕官府。他听说巨成和尚打算到东昌府投案,便给他穿上自己的破棉衣,戴上狗皮帽子到东昌来了。
听完巨成和尚琐细地叨叨完。刘知府又开始对临城的贾知县心有不满,心里想:“这姓贾的虽说是七品知县,芝麻粒大小的官,但好歹也算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竟然相信这类旁门左道的邪术。无知乡民愚蠢无知私下叨叨着信信也就罢了,你姓贾的好歹是读过诗书,作过八股文章的,难道不知道孔夫子未知生焉知死,不敬鬼神的训导吗?”
刘知府又担心这事不会这么简单。他琢磨这事是不是这个姓贾的故意为之,坐着知县的位置窥窃知府的宝座,弄了这么个事情故意陷他于不义,然后借故把事情闹大。
不过,他心里稍微放宽了些,当下的难题是如何处理这个巨成和尚。把巨成和尚关进大狱似乎有些不妥,他还指望他以后巨成做呈堂证人。如果予以厚待似乎也行不通,万一他说不是真的,况且是临城的通缉犯,将来出了事,那又该如何?
最后刘知府想了想说:“大师,现在你来到府衙,作为故人,本官当应该以礼厚待,但是无奈大师是衙门的通缉犯,性海寺的事虽然我也很同情,但是有些事情还得回避为妙,免得有人说些闲话。等过了这段时间,很多事情清楚了就好办了。东昌虽然也有座寺庙,但是大师暂时不能去,在此之前,恐怕还得先劳烦大师暂时忍耐几天。我听师爷说东昌监牢里有一间空房,但是请大师放心,空房不是关押犯人的,是狱卒们住的地方。地方清静得很,天气也冷了,我吩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