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还在吵嚷中,贾知县提前进了公堂感受气氛,他跟一尊神像一样端坐在公堂上。贾知县阴沉着稚嫩的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足够威严一些,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后头,头顶上高挂着“明镜高悬”的烫金匾额。他头上戴着顶戴,顶戴最上面镶嵌着素金的珠子,大红丝绸编成的红缨,撅着八寸长的蓝翎子。
公案下面,蒋捕头和几个身高体壮的捕役分列公堂两侧,个个一手卡腰,一手攥着根一半黑一半红的杀威棒,雄赳赳气昂昂。
大堂门口里面几步远摆了几张椅子,县上请来的几个乡绅正襟危坐地坐在椅子上一会朝上恭敬地看看贾知县,一会站起身来焦急地朝门外看看。
师爷走到贾知县跟前,低头弯腰地轻声问贾知县:“贾大人,能开始审案了吗?”
贾知县眼睛都没抬,仍然面沉如水地坐着,稍微过了一会。师爷以为贾知县没有听见,又往前凑了凑,把手掩在嘴边又问了一遍。
贾知县这才轻声咳嗽一声,庄重地拿出惊堂木,“咣”地拍了一声,然后顿了顿,喘了口气,再咳嗽两声,清清嗓子,然后气运丹田,喊了句:“升堂!”
听到贾大人喊升堂,底下的捕役们纷纷跟蛤蟆一样鼓起腮帮子,嘴里发出“威武,威武”的嗡嗡声,同时手里的棒子不停地有节律地锤捣着地面,发出有节律的“嘣嘣”声。
在大堂外面等候多时了的几个差役把两个和尚拖进了大堂中间。两个和尚没见过这种阵势,老和尚胆子小,听到这种威严冰冷的声音之后,两腿就开始发软,愈发感觉脖子上的枷板,身上的锁链沉重如山,迈不动步,“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
小和尚开始也心惊胆战的,但一会就缓过神来,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进了公堂也不知道下跪,后面的捕役伸腿朝他的小腿狠狠地踢了一脚,他没当心,这才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很生气,想扭过头去看看谁踢的他,无奈脖子上套着的枷板让他转不动脖子,只得张嘴骂了一句:“****娘!”
这声音不是很大,但寂静的大堂上却显得很响亮。后面踢他的捕役想用棍子揍他,但是抬头看见贾知县威严的坐在公案后面,嘴里嘟囔了几句,没敢动手。
贾知县也听见了小和尚骂人的声音,他很生气,他感觉这个小秃驴缺乏敬畏之心,在这么庄严的公堂上竟然骂人,这成何体统?他本想发怒,但想起来不能因为这个不懂事的贼和尚骂人就把审案的整个流程给破坏了。
贾知县忍了忍没把火发泄出来。他朝下看了一样,正好与小和尚四目相对,小和尚斜着眼睛,这让贾知县感觉很不舒服。
不知道是天生就这样还是昨天被打的,要不就是脖子上的枷板给压的,这小和尚的脖子有点歪。脖子歪也就罢了,他的眼睛还有天生斜睨的毛病。眼睛斜睨时眉梢上挑,看人用余光,给人的感觉是冷眼旁观,还带着几分嘲弄。
让小和尚这么斜眼一看,贾知县有些紧张,他开始怀疑是自己头上的顶戴戴歪了,别人没有及时提醒他?要不就是脸上不小心有油墨?
他赶紧咳嗽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正正衣冠,确定顶戴没问题。他又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迅速地瞄了一眼,手掌也是干净的,没有什么问题。
他迟疑着往下看了一眼,发现小和尚在斜着眼睛看他,再加上这个小和尚的脖子有些歪斜,刚才他还骂人,贾知县的火再也压不住了,他觉着这和尚实在是傲慢无礼:一个罪犯竟然对朝廷命官鄙夷不屑,好像压根就没把他贾大人放在眼里。
贾县令觉着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权威受到挑战,而侮辱挑战他的偏偏是跪在地上的罪犯。他不由地怒火中烧,重新抓起手边的惊堂木,使足了气力,照着公案一砸。“啪”的一声想起,震耳欲聋,站在知县不远处的师爷惊吓住了,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了捂耳朵。
“和尚,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贾知县眼瞅着小和尚一声怒喝,声音尖利。
“贫僧净心,家是无锡的。”老和尚一直没有力气抬头,以为问的是他,跪在一边战战兢兢地说。
“我又没问你,轮着你说话了吗?”贾知县接着说。
老和尚吓得不敢吱声了,他心里却一个劲地嘀咕。贾知县用手指着小和尚厉声喝到:“和尚,说你呢,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那小和尚又斜了他一样,没有说话,掉了掉头,脸扭向一边。
“这还了得!公堂之上,骂捕役,斜睨县太爷,如今审问竟然不吭声。我贾某人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以后我身边的师爷,底下的捕役,陪审的士绅,围观的百姓他们该如何议论我?”想到这里,贾知县如同斗志昂扬地公鸡一样,对捕役说:“给我打”!
小和尚背后的那个捕役肚里正窝着火,一听贾知县说打,他抬脚把小和尚踢翻在地。旁边又上来两个人,把小和尚摁住,七手八脚抽去他的腰带,然后把他的破僧袍卷起来,把他里面的裤子褪到臀部以下,捕役抡起板子噼噼啪啪地就是一顿,小和尚如同杀猪般的嚎叫。
小和尚这么一挨打,老和尚看不下去了,跪在旁边喊:“大老爷饶命,我徒儿耳朵背,他刚才没听见刚才大老爷问他话。”
如果是从前,贾知县听到这里的话,心思一动可能就不让手下打小和尚了,如今又在气头上。老和尚这么一说,贾知县知道小和尚不说话是因为耳朵背没听见他问话,这样的话,小和尚并不是想冒犯自己。
但是老和尚也犯了个错误,挨板子打屁股本来没他什么事。他这么一插话说小和尚耳朵背,又等于不小心当众指出了贾知县的错误:小和尚没说话只是因为没听见,你该再问一遍,无端打人就不对了。
老和尚这么一说,贾知县反而更生气了,指着老和尚骂:“本知县审讯小和尚,又没有问你话,你答什么腔?难道想串供不成?来呀,把他按倒也打三十大板。”
又有两个捕役走到老和尚跟前,跟对付小和尚一样,把他也按倒再地上。捕役刚举起板子,老和尚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第21章 审问()
贾知县看见老和尚净心晕了过去,以为他死了,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他故作镇静,深吸了一口气,稍微稳了稳情绪,然后说:“这老和尚还真会演戏,板子还没落在身上就装死怒弄人,蒋捕头,先把他弄醒!”
蒋捕头听见贾知县吩咐,一边应承着,一边快步走到净心和尚跟前,蹲下身把他的脸朝上翻过来,手指头放到他的鼻翼,还有呼吸。蒋捕头朝着自己跟前的一个官差挥挥手说:“赶快去衙门后院弄桶水回来!”
片刻以后,官差从外来提着一桶井水回来了。马上快入冬了,新汲上来的井水经风一吹,凉得要命。
官差把满满的一桶井水提到公堂上,蒋捕头让他把桶放下。他站起身来,挽了挽袖子,走到水桶跟前,费劲地将木桶抬到齐胸口高,水桶口对准老和尚净心的脑袋,蒋捕头先是一点点地往下倒,冰凉的井水划出一条亮白的水线缓缓地落在净心头上。经凉水一激,净心和尚的秃脑袋不由地痉挛了一下,然后身体开始慢慢抽搐。这时候,蒋捕头突然猛地把整桶水从头到脚浇到净心的身上。
净心激灵打了个冷战,无力地睁开了眼睛,浑身不停地哆嗦。他抬起头来,挣扎了两下,想坐起来,但是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脑袋朝下又蜷缩在地上。他脖子上套着枷板,沾不到地,只能像长歪了的萝卜一样杵在那里。他微微闭合着眼睛,脸烧得跟猪肝一样,一个劲地喘息,呼哧呼哧得让人听着厌烦。
蒋捕头有经验,他觉着事情不妙。他担心出意外,赶紧蹲下身子摸了摸净心的脑袋。和尚的头烫得跟火炭一样,蒋捕头觉着刚才浇在头上的凉水这时候都已经变成了热的。他又赶紧翻了翻净心的眼皮,瞳孔张张着,跟死鱼差不多。
蒋捕头摇了摇头,慌忙站起来,走到贾知县跟前说:“大人,这和尚不能再用刑了,不然非得死在公堂上不行。”
贾知县脸都吓白了,脑门子上开始冒汗,藏在公案下面的腿不停哆嗦。他心里也清楚,如果不是十恶不赦之罪,囚犯死在公堂上可不是小事。发生这种事情得上报顶头上司,手续繁琐麻烦,如果解释不清楚,还得追究失察责任,罚薪不说,还有降职的危险,他这芝麻粒大小的官再降职就该回家了。
他先是虎着脸大声训斥蒋捕头:“老蒋,你也真是的!这么冷的天你弄桶凉水倒在他身上,人还不得冻坏了!”他摇了摇,然后轻声地问蒋捕头应该怎么办。
蒋捕头小声说:“大人,依照小人的意思,派人去把城南的老左找来,先让老左给这老和尚救治救治,等好得差不多了再审问也不迟缓。”
贾知县觉得有道理,一边吩咐人去城南把老左请来,一边催促着赶紧把净心抬下去救治。贾知县皱着眉头,想了想,咬了咬牙,冲着站在跟前的师爷使了个眼色。师爷知道他有事情交代,赶紧俯下身,耳朵凑到贾知县嘴边,听他的指示。
“师爷,你赶紧到我的书房去。前几天有个南下的东北客商送个我一颗百年人参,你把这人参送到厨房,让庖丁赶快熬汤,给这个快死的和尚喝下去,免得本官还没审清楚案子,人就死了。”
师爷听完以后,起身往后院去了。
想到这么名贵大补的极品人参熬汤喂了这么一个埋汰和尚,贾知县心疼得要命,但是他再想想这和尚万一死在公堂上的种种麻烦,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心里巴望着净心和尚喝了参汤以后能再多支撑个十天半月,哪怕押送回监狱再死,总比在众目睽睽的公堂上断气好些。
蒋捕头指挥着几个人把净心和尚抬下去。
贾知县突然觉着这案子很难审,他本来想唇枪舌剑把这两个狗娘养的驳得哑口无言,赢得下面听众掌声雷动,然后就依照《大清律例》的条文把这个和尚给判了,不成想先是这个该死的小和尚用眼睛斜他,把他好端端的步奏给打乱了。紧接着又是老和尚净心半死不活地病倒在公堂上。
审案遇到波折,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顺利进行下去,这极大地影响了贾知县的情绪,就像唱戏的主角儿登了台,可是臭跑龙套的不积极配合,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差错。
净心和尚被抬下去以后,贾知县有些举足无措,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这个案子应该如何继续审下去。公堂门口围观的百姓小声的嘀咕声也让他很生气,他觉着百姓们正在看他出丑。
他又不经意地看见堂下跪着的小和尚,贾知县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决定继续审小和尚。
“和尚,说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恰好赶上小和尚好用的那只耳朵正对着他,他奇迹般地听清楚了知县大人的问话的内容。
“回大人话,小人名字叫王五,抬下去的那个老和尚是我师父,他给我取的法号叫正一。”小和尚被打怕了,赶紧跪在地上连声回应。
贾知县听他说话很恭顺,心里的火气小了些。他又觉着纳闷,看看小和尚泛着青光的脑袋,头显然是新剃的,听他说话的语气,更觉着他是刚入寺庙当和尚的时间不会太久。
“你是哪里的人?为什么跑到临城割我百姓的辫子?”
“小人家是苏州的。我师傅带着我前天才到临城,我师父说临城性海寺的主持是他的师兄。我师傅是带着我来访友的,不是来割人家的辫子。人家又不出家跟我一样当和尚,剪人家的辫子算什么事?”
“小和尚,你忒不老实。你实话实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小和尚低下头,不敢吭声了。他好像也突然明白了自己刚才挨打是因为自己眼睛犯斜睨的结果,他不敢抬头看贾知县,他担心一抬头,贾知县还得打他,学聪明了。
他这么低着头,贾知县反倒是认为他是做贼心虚,心里有鬼,所以不敢看他。
“抬起头来!”
小和尚只得抬起头来。
“看着我说话!”小和尚的迟缓的反应让贾知县非常不舒服。
小和尚只能把头扭转过来看贾知县。
贾知县看见他的眼睛又崩溃了,仍旧是眼角上挑,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贾知县肚子都快爆炸了,他又有抓起惊堂木的冲动。
他忍了忍,决定还是审案,稍微回避开小和尚轻佻的眼神。
“别以为你不说,本官就拿你没办法了。来人呀,把证物呈上来。”
蒋捕头把两个和尚随身携带的破包袱带了上来。蒋捕头先解开其中的一个包袱。包袱里乱七八糟地放着几件僧袍,一只要饭的铜碗,还有两张度牒。度牒这东西很重要,如同后世诸如公务员证,警官证,军官证等等之类的身份证明,有了才能证明身份,说明是国家允许的合法和尚。
但是这些不是重点,包袱里还有更有价值的东西。蒋捕头又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布包,解开一看,里面藏着明晃晃的三把剪刀,一顶猪皮的防雨披肩,一把锥子,还有一根用来扎辫子的带子。
“和尚,这些是你的东西吗?”
这个叫正一的小和尚摇了摇头说:“回大人,这些东西不是我的,都是我师傅净心的。”
“出家人装剪刀干什么?而且还是三把,还敢说你不是剪辫子党?”
听说发现包袱里有剪刀,坐在衙门口旁听的几个老士绅都站起身来往大堂中间看。聚集在大堂门口的人也踮起脚尖,拥挤着往里看。靠前的人还兴奋地朝外嚷嚷:“看见了,看见了,包袱里真有剪刀!”
外面的人开始议论起来:“这两个秃和尚保证不是好东西,他们还有度牒呢,真是可怕。”
“不知道性海寺的和尚是不是有跟这群剪辫子的是一起的,刚才小和尚说了,他们是去性海寺的,审完案子,咱们得去性海寺看看,问问巨成方丈知道这事吗?”
“巨成方丈没事吧。他在咱们临城带了几十年了,做过不少善事。但是不知道最近寺里有没有招新和尚,如果有的话都得好好查查,太他娘的吓人了。”
贾知县坐在公案后面,他注意到了几个老士绅还有外面百姓激动的反应。他心里顿时兴奋起来,心血来潮,威严里往大堂上,又稳稳地拿起惊堂木,轻轻举起,“啪”地敲了一下。
“和尚,还不承认你是剪辫子的?”
“大人,这些东西不是我的。如果是剪辫子的,也是我师父,我可不是。小人从小就是良民,因为家里闹灾荒,粮食绝产,没法养活自己,才进庙门。入了庙第一天,方丈让我跟着师父,跟着他读读经书,平时就打水扫地,铺床叠被地伺候他。我刚入了寺庙第二天,他就要出来云游,说带着我出来见见世面。我跟他不是很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剪辫子党。”
“既然不是你不知道净心是剪辫子党,你们前天在鸿运楼为什么被抓?”说着贾知县一挥手,招呼蒋捕头带证人。蒋捕头赶紧走到门口,把老赵和大茶壶叫了进来。
贾知县问老赵:“老赵,你认识这个和尚吗?他们是不是到你店里去过?”
老赵赶紧应承着,然后说他当时看这两个出家人挺可怜,正赶也赶上家里刚做好饭,他就顺手给了些饭给他们。
“老赵呀,人有慈善之心,拔刀相助是应该的,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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