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亮捶了那说话之人一拳,不屑道:“歌舞表演,美酒佳肴那都是其次。每年除夕,左相大人将我们聚在一处,常有难题相考,若是相爷瞧上眼了,往后咱们的仕途可就是一路青云直上了!”
孟旭心念一动,他虽在这听墨阁中不受人重视,甚至上一回被裴冲抓去之后,府中上下竟没有一人过问他的下落,可如今听他们这么说着,眼中也不由放出光来。
他虽身份低微,但既然左相大人宴请的是听墨阁中的所有人,那他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可是,今晚已经答应了念兮要回去吃饭的。
他正在踌躇之间,府里的仆人已经过来传话了。
“各位,今夜相爷在玉麟阁设宴,请各位先去沐浴更衣,晚宴戌时正时开始。”
他传话完毕之后,大家便都纷纷走了,都想好好洗个澡,神清气爽地去赴这个晚宴。
有人瞧见孟旭仍坐着一动不动,便问了他一声:“哎……那个谁……你怎么还呆在这儿?难不成不去赴宴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很快整个听墨阁里人都走光了,全都去为晚上的宴会精心准备去了。
也许是坐得太久了,孟旭的脚有些麻了,双腿中似有千万只蚂蚁在轻轻啃噬。
“去!”他不知是回答刚才那人,还是在回答自己,只是仿佛经过了许久的挣扎,仍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他好不容易终于站了起来,轻吐一口气,外面是飞扬的大雪,是即将落下的夜幕,踏进雪地,刚才在听墨阁里的暖意很快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冰冷。
“念兮……”他望着西南,那是寒医馆的位置。他知道念兮一定在那里等着他回家吃饭,只是今晚……他却要食言了。
孟旭在雪中站了好一会儿,肩上都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雪,他轻轻拍了拍,迈开脚步,也随着刚才的那群人去的地方走去了。
***
白雪衬着夜色,不知怎么,这样的佳节倒令人瞧着有几分凄楚。桌上的菜已经渐渐凉了,方盈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她看了看念兮,她从傍晚起就一直望着屋外,等着孟旭回来,可是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却仍是没见到他的身影。
“念兮,你饿吗?孟大哥……会不会不来了?”
“他答应过我今晚会回来的,也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也说不定。”念兮仍望着外面,仿佛是在回答方盈,又好像是在安慰自己。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门。
念兮赶忙跑过去,刚才黯淡的眼神突然便放出来光来,脸上绽开了层层笑意,她冲到了门口,一边开门一边说:“你怎么才回来呀。”
那一袭华贵的紫貂大氅,清峻的脸上微含笑意,明明知道这丫头嘴里的“你”其实并不是自己,可是见到她,连日来心里的阴霾便都一扫而空了。
他撑伞立在雪中,那对碧澈的眼眸中透着光彩,看着念兮愣住的样子不由莞尔:“怎么,就打算让我站在门外?”
看到裴冲的那一瞬,她的确是愣住了,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连说话也是结结巴巴了:“侯……侯爷……你怎么来了?”
“能进去再说吗?”他淡笑着问。
方盈见着跟在念兮身后进屋的裴冲,也是大吃一惊,站起身来,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到何处了,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公子看起来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他一进来,这小小的寒屋都仿佛笼上了一层光彩。从前她只是远远地看到过,他是安庆侯,也是整个大雍朝最了不起的少年将军——裴冲。
只是,他这样的人儿,怎么会在除夕之夜到自己的家里来呢?
“这是……我方姐姐。”念兮朝裴冲说道。
他略略低了低头,叫了一声“方姑娘”。
方盈受宠若惊一般,赶忙请裴冲坐下。
他瞧见了满桌的菜肴,只是每一盘都是没动过筷子的,刚才念兮那样的神情,不用说他也猜到了她是在等孟旭。
左相府每年除夕之夜都是阖府同欢,想来孟旭是留在了那里,空留着念兮在这儿等着他回来。
“你们是在吃团圆饭?”
念兮怔了怔,这才一起陪坐下来问道:“你还没说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不是该在府里过年的吗?”
裴冲的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笑意,“每年过除夕也不过我和姐姐两个,她身子又不是太好,吃了一会儿便去歇息了。我突然……就想来这儿瞧瞧你。”
他只是一时兴起,才跑来的吗?在门口见到裴冲的时候,念兮自己也说不清除了惊讶之外,还有着什么别的情绪,似乎是有一些欣喜的,可她已经离开了安庆侯府,本不该再和他有什么交集的,可为什么他会这样蓦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仿佛躲不开,避不掉,为什么自己明明等的不是他,可在开门见到他的时候,又竟会心跳得如此厉害?
裴冲拿起桌上酒杯,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指着桌上的菜问:“这些都是你做的?”
“是我下的厨,不过,方姐姐帮了我不少。”
方盈听她提起自己,顿时脸都红了。她自觉坐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妥,安庆侯何等身份,这么晚了过来这里,无非就是为了见念兮一面。她本就是个知情识趣的,便找了个说辞到厨房去了。
念兮喊她不及,朝裴冲嗔道:“瞧瞧,都是你,把方姐姐都吓走了。”
他呵呵笑起来:“怎么又怪到了我的头上来了?我既来了,你可能陪我喝上一杯?”
两人在屋里坐着,他不摆架子,她也不拘束,只是说:“你堂堂一个侯爷,真没想到还要到我这破屋子里来讨酒喝,赶明儿说给别人听,只怕都没人信呢。”
“屋子破旧又有何妨,我在意的是同什么人一起喝酒。”
她心内一震,没想到盼了一整天的团圆饭,最后孟旭没来,却是他同自己一起吃的。
“哎……菜都凉了,我去热热。”她正说着,裴冲已经夹了一筷子的鸡丝吃了起来,他倒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
念兮看着裴冲皱起的眉头,问:“怎么啦?是不是……不好吃?”
“唔……太甜了。”
“甜?”念兮也夹了一筷子吃,顿时自己都给吐了出来,想来是刚才做菜的时候手忙脚乱之间连佐料都放错了。她捂着嘴赶忙拉住裴冲,“别吃了别吃了,这哪是人吃的啊!”
“只是有点甜罢了,还能吃。”他眉头挑了一挑,却继续夹着盘子里的菜吃了起来。
他身在侯府,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明明是那样难吃的东西,他却独自一人吃的津津有味,念兮开始越来越搞不懂他了,完全猜不透究竟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刚才……你是在等孟旭?”
她点了点头,心里略过一丝失望,已经这个时候了,外面开始响起声声爆竹,他大概……是不回来了吧。
“左相府每年的除夕宴都会将府中的文人武士都聚在一起,孟旭既在听墨阁,自然也在受邀之列。”裴冲看了看念兮,她微微垂着头,显然有些不太高兴。
“念兮,我自问素来光明正大,不愿在别人背后说什么是非。但是孟旭这人,心术不正,你还是要多看清楚些他。”他这番话早在侯府的时候就想说,只是又觉得这样并非是君子所为。今日实在忍不住说了出口,是因为看到念兮待孟旭一片真心,撇开他对念兮的心意不说,他也不愿看到念兮受人蒙蔽,最后一片真情错付。
“念兮……”外面有人推门而入,抖落了满身的积雪。
“孟大哥,你怎么回来也不打伞?”念兮看到他回来,又惊又喜,赶忙上去迎他。
孟旭原本见到念兮还是满脸笑意,但那笑容在见到了坐在桌前的安庆侯时顿时凝结成冰。他忍住内心的讶异,上前恭敬拜道:“小人参加侯爷。”
裴冲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却是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放下筷子,柔柔望向念兮:“坐了这么久,我也该走了。念兮,送我到门口吧。”
他并非要躲着孟旭,只是不屑和他同坐一桌。
念兮见他要走,便撑着伞,依言将他送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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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25、孟旭心思 。。。
念兮将裴冲送到了门口,将手里的伞递给了他:“天色不早了,侯爷早些回去吧。”
他虽有些不舍,但相聚终须一别,“念兮,你治好了我姐姐,裴冲心里感激不尽,若你将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我定当在所不辞。”
他这么说,倒提醒了念兮,她眨了眨眼,说:“侯爷,有件事倒真是想请你帮忙呢。”
“哦,什么事?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那柄匕首一直贴身放着,已经三四个月了,可是却仍是没有一点她爹的消息。裴冲毕竟是个侯爷,在长平找一个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念兮想了想,将匕首拿给了他:“侯爷,我来长平是找我爹爹的,我只知道他叫穆元正,还有这把匕首是当年他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我找了他几个月,却是全无头绪,因此想请侯爷帮忙打听爹爹的下落。”
这对裴冲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他立刻便答应了下来。这黄铜匕首外形虽小,拿在手里却是沉甸甸的,上面还有一个兽首刻纹。他看了看,放进了怀中,“放心,我会尽快帮你打听的。”
屋子里,孟旭正坐在火炉边取暖,看到念兮进来了,才有些不快地问:“安庆侯怎么来了?”
念兮撅着小嘴,去厨房将方盈也一起拉了过来,反问:“我可还没问你呢,不是答应了回来吃饭的,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饭菜可早就凉了。”
他今夜其实早已吃过了饭,慕容相府的那场夜宴,繁华热闹。歌舞弦乐,美酒佳肴,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从前的孟旭每年的除夕不是去拣别人家吃剩的饭菜,就是去偷去抢,生平第一次,穿着锦衣参加如此盛大的筵席。虽只是远远坐着,但却已是足够。
今夜席间,慕容元正高坐主席,这是孟旭第一次看见这个权倾大雍朝的左相大人。他精瘦干练,眼如鹰隼,只是远望便知他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左相夫人安平郡主雍容华贵,还有大公子、二公子和五小姐陪坐在旁。
慕容元正的四女儿慕容仪已经出嫁,特意送了一篮桂花糕,孟旭听身旁人说那是早年四小姐还在家时常做给父亲吃的,虽是礼轻,但足见孝心。
而当朝的贵妃娘娘慕容三小姐也派人送来了东西,乃是一套玲珑翡翠碗,晶莹剔透,名贵之极,慕容元正将它们分给了夫人和其他几个子女。
就连皇上,在这个时候也派人送来了一瓶珍酿贡酒,赏与众人。
所谓一世荣宠,权贵世家,便是如此吧。
孟旭将今夜的所见所闻讲与了念兮和方盈听,方盈听得满心赞叹不已,一直催着孟旭快些说下去。念兮却没什么兴致,反倒有些懊丧,她辛辛苦苦忙了一整日,为的就是等他回来一起吃顿饭,却没想到,这都是白忙活一场。
孟旭看她一直坐在一边,也不吭声,便问:“怎么了,你是不是恼我了?今日的宴席我也是过午才知道的,那时候被催促着去沐浴更衣,也就没来得及回来同你说一声。”他摸摸肚子,“只是现在也有些饿了,正好尝尝你做的好菜。”
“不是什么好菜!”念兮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莫名地发起脾气来,缓了缓,才放低了声音说,“我做的不好,比不上相府的东西。”
她扭头出了屋子,一个人到屋檐下看雪,有些闷闷不快。
她到底是怎么了?刚才还是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心里烦闷起来,不高兴了呢?
是因为自己忙活了一天的心血,孟旭根本就不在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本来就怕冷,怎么还坐在这儿?”孟旭出了屋子,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
“没有?”孟旭的手指轻轻勾过她的脸,“嘴都撅起来了,还说没不高兴?我今晚的确是因为参加相府的夜宴才会回来迟的,不过若是没有这次机会,相爷也不会记住了我的名字。”
念兮望着他,疑惑问道:“相爷认得你了?”
他眉宇之间是微微得意之色:“这还是多亏了念兮你给我的那本医书。今夜酒席之上,左相大人看完歌舞无意间说起了自己近来时常手脚麻木,常感不适,我记得《医经》上说,手脚麻木常是血液一时不畅的原因,就照着所记载之法斗胆告诉了相爷。”
念兮想了想说:“木耳、桃仁都是活血之物,要治这个小病症其实只要将浸泡好的黑木耳、桃仁捣成碎泥之后放进碗里蒸,分几日服食,应该很快就能痊愈了。”
“正是这样,当时相爷有些疑惑,问了我的姓名,得知我是在二公子的听墨阁中。相信等相爷试了之后,应该知道这个法子是管用的。”
说起治病,念兮刚才的不快神色已经淡下了许多。孟旭渥着她的手,轻轻贴在脸颊:“别生气了,刚才你走后,我吃了你做的菜,虽然有些凉了,但终是你一番心意。”
她抬头看着他,嘟囔着嘴问:“你不嫌弃我做的菜味道怪异?”
“自然不嫌弃。”孟旭揽她入怀,却有些沉沉地说,“能吃你做的菜,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我希望这菜只是做给我一人吃的,不希望有别人来一起分享。”
她眨了眨眼,笑问:“怎么,难不成方姐姐也不能一同分享?”
孟旭的手臂紧了一紧,定定望着她:“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方姑娘。如今我已经出来了,你与他的牵扯应该也结束了。”
“你好像……对侯爷有偏见?”念兮总觉得孟旭和裴冲两人一见面就似针尖对麦芒,彼此都看不顺眼对方。
“不是我对他有偏见。他说我心术不正,我倒觉得他图谋不轨。之前的事情他已经是故意刁难,以权压人,如今他似乎对你也上了心,没人请他,堂堂侯爷之尊却跑到这儿,念兮,你向来聪明,难道真看不出他的心思?”
念兮心中一震,仿佛被他看穿了什么似的。在安庆侯府的那些日子,裴冲对她很好,处处体贴入微。他们在沧河的遭遇,茅屋的那个晚上,还有那天在他房里,那个将落未落的吻。一想起这些,念兮的脸就如火烧一般,心里总是扑通扑通跳着,可是她并不喜欢他,是的,不喜欢的。
在万里江边,他拿鞭子抽她,在安庆侯府门前,他让她顶着刺骨的寒雨跪了整整一夜……
他也许不过是一时兴起,又或者只是将自己当成他身边无数女人中的一个,更何况她心中早有了孟旭,又岂会移情他人?
苗家女子最恨负心之人,她自己更是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刚才对孟旭的那些抱怨顿时都消散不见了,她轻倚在孟旭肩头说:“孟大哥,我答应你,不管他是什么心思,我以后看到他就躲的远远的,不再和他有任何牵扯了,好吗?”
外面的爆竹声更响了,方盈搓着手出来,拿着一串爆竹,喊道:“念兮,孟大哥,咱们也来放爆竹除旧岁吧!”
两人相视一笑,手拉着手一起过去。她是能体谅的,娘亲也说过男人的心太大,要装的东西也很多,女人,往往只在他们心里的某一个角落。而女人,心又太小,能装下的只有那个印在她心上的男人,装下了就是一生一世。
娘说,男人就像天上的纸鸢,你得让他飞,可你千万记得要做手中那根线,他飞累了还是会回到你的身边。
娘亲的那根线断了,所以她一辈子都没能将爹爹拉回来;可她握着孟旭的手,却想做那根最结实的线,不论他飞得多远多高,只要累了,总会回来……
已是子时,旧年终于过去,这深沉的黑夜,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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