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元孙已道:“前方有敌,说明延州军情更为急迫。我等绝不能退缩。”
刘平也是点头,决然道:“不错。义士赴人之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眼下为国难当头!刘宜孙,传令下去,三军立即开拔,全力赶赴延州。”斜睨了郭遵一眼道:“郭遵,你可有异议?”
郭遵沉吟片刻才道:“刘大人,请暂缓出兵。末将请为先锋,带千骑先侦后进,查明前方的情况后,再请刘大人带兵跟随,不知刘大人意下如何?”
黄德和一旁道:“延州有难,片刻不能拖延了,岂有时间先侦后进呢?”
刘平也倾向于黄德和的建议,不想刘宜孙一旁道:“刘大人,我倒觉得郭将军所言极有道理。我等已冒失一次,近两千兵力不知所踪,就不该再重蹈覆辙,当以谨慎为主。”
刘宜孙早知郭遵的大名,知道此人骁勇,见郭遵不畏艰险,主动请缨前侦,心中佩服,是以帮郭遵说话。他虽觉得父亲威严,但更认为郭遵才是真正的能领军知兵。
王信也道:“末将赞同郭兄和宜孙的看法。”
石元孙、万俟政、黄德和等人心中虽不赞同,但望向了刘平。
眼下军中以刘平最大,无论众人赞同与否,只有刘平才能一锤定音。
刘平思绪飞转,终于道:“那就请郭将军、王将军带领一千轻骑前侦敌情,以三十里为一界,我等相距三十里,前后呼应,这样可好?”
郭遵微微心安,施礼道:“末将遵令。”
郭遵领命后,当下和王信并肩出帐。点齐人马后,火速向东南的方向进发。
天蒙蒙,雪飞舞,视野有限,到处只见苍苍莽莽,天仗森森。郭遵见天气恶劣,暗自心忧,才出了十数里,忍不住的勒马。
王信有些不解,问道:“郭兄,为何暂歇?”
郭遵沉吟道:“前方再行三十余里,就到三川口。那里地势开阔,无险可依。过三川口后,再行不远,可望延州城……”
王信问道:“那又如何?”
郭遵道:“我等兵少,又不知前方到底如何。这千余人的性命也是命,不能轻率行事。赵律何在?”
赵律出列,施礼道:“郭大人,属下在。”
郭遵道:“你挑选军中马术最精的十人前头探路,交错前行,以十里为限,如遇警情,烟火为号。”
赵律点头,已带十人前行。等了小半个时辰后,第一批人已回返,禀告前方无警。郭遵这才稍放心事,命众人前行。王信见郭遵如此谨慎,忍不住道:“郭兄素来勇猛,这次怎地这般小心呢?”
郭遵忧心忡忡道:“王兄,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次行军,大是凶险。郭遵一身不惜死,但手下这帮兄弟信我们,就应该为他们负责才对。唉……走吧。”
郭遵早就疑惑重重,心道金明寨守兵甚众,为何一夜就被破?党项军如斯机心,这次举动想必蓄谋已久,动用的兵力只怕也不会少了,那些大军目的何在?所有赶来支援的宋军正巧齐聚大柳镇,那传令的人怎么会拿捏时间这么准确,伪造文书又所为何来?
所有的一切,均是逼着他们这些宋军赶赴延州,这其中,又是什么狰狞的用意?
郭遵深忧,但知道眼下暂时无路可选,只能继续前行。再行个把时辰,众人已到三川口。郭遵暗想,“三川口地势开阔……若有伏兵……”才想到这里,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一道紫焰高冲云天!
天虽阴,但那紫焰显然经过特别的处理,在如斯天气中,还有着夺目的光芒。
郭遵神色已变。
他知道赵律所带烟火分为五种颜色,而紫焰、恰恰是说明最紧迫的军情。
赵律跟随郭遵多年,早经过无数的大风大浪,为人沉稳,若非真的见到什么可怖的情况,绝不会放出紫色焰火。
前方有敌,有大军出没!前方有险,有极大的凶险!
这里是三川口,一马平川,无险可依,正适合骑兵作战。一想到这里,郭遵立即命令道:“立即回撤,请刘大人带兵向西撤军。”
王信见郭遵如斯慎重,也是不敢怠慢,立即道:“好!”众人拨马回返,行了不到十里,就听前方有马蹄声响,轰轰隆隆。
郭遵脸色又变,见游骑飞奔而至,喝道:“到底何事?”
游骑急道:“郭将军,前方是刘大人的兵马。”
郭遵急怒,催马上前,正迎到刘平,喝问,“刘大人,你怎么来了?”
刘平见郭遵回转,也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郭遵又惊又急,说道:“好水川有大军埋伏的迹象。我正要请刘大人带兵暂退大柳镇西的山岭处,待查明迹象再说。刘大人怎么不按约定,这快就到呢?”
刘平心头一沉,一时无语。原来郭遵才走,石元孙等人就说军情如火,何必等郭遵前侦耽误工夫,难道说前面有敌,就不援救延州了吗?
刘平心中也是这般想,他支开郭遵,不过也是为了方便行军罢了。见众人这般说,当下命宋军随后出发,刘宜孙虽反对,但孤掌难鸣,无力阻止。
不想才到三川口,郭遵就说前方有敌,刘平又惊又悔,正在犹豫时,又有游骑飞奔前来,说道:“启禀大人,东北向、东向有大军出没的迹象。”
郭遵急道:“刘大人,眼下形势已明,想党项军仗轻骑快马,逼我们决战三川口。还请刘大人立即命三军向西暂退,寻地势而守。”
石元孙一旁道:“决战就决战,难道我们这些人马,还怕他们不成?都说郭将军勇冠三军,怎地这般懦弱,竟不敢迎战吗?”
郭遵怒极,可这时不想再浪费时间分辨,只能指望刘平能果断些。
刘平说道:“向西撤退,那岂不让延州孤城奋战?此计不可行。郭遵,我命你身为先锋,带骑兵前冲。只要我们冲过三川口,就可凭借那里的山岭抵抗,还可援救延州,一样可行。”
郭遵急道:“刘大人……”
刘平斜睨郭遵,缓缓道:“郭将军,你可怕死吗?”
郭遵一怔,见众人望着他的目光迥异,长舒一口气,仰天笑道:“好……好……”他笑容中,已有说不出的无奈。他只是个都巡检,官大一级压死人,既然刘平主意已决,他郭遵已不能抗令。
笑声止歇,郭遵知军情紧急,咬牙道:“好,末将遵命。”
刘平这时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见郭遵领命,微舒一口气,只能希望宋军凭锐气取胜。喝道:“既然如此,郭遵为先锋,王信协同。三军全力冲过三川口,到延州汇合。”
众宋军随军令而起,直冲三川口。
飘雪时断时续,不多时,已见前方冰河沉凝,蜿蜒如带,众人已到一处荒滩,郭遵知晓,此地叫做五龙川!
郭遵目光如鹰,催马前行,突然纵身飞落,落在一雪堆之前,拂开了积雪,众人窒息。
那雪堆中,满是宋军的尸体!
赵律正在那尸体之中,可已不能再向郭遵禀告军情,他冻僵的手掌中,还握着传信的竹筒!他还睁着一双眼眸,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他再也说不出军情!
郭遵伸手去摸那竹筒,一颗心已剧烈的颤抖起来。
赵律死得不值,他虽传出了警讯,可众人还是来了,郭遵只觉得心中有愧,虎躯剧烈的颤动。
惊呼迭起,宋军中已起骚动,不是为了这已死的宋兵,而是因为河流的对岸,突然现出条黑线。
那黑线渐渐变宽变粗,并不急切,但如山岳般的移动。
“是党项人”“党项军!”“我们中埋伏了!”
呼叫声此起彼伏,郭遵缓缓地合了赵律的双眼,慢慢地抬起头望去,那落寞的脸上,已刻满了悲愤。
雪花飘扬,撒在汉子那宽广的肩背,写满了伤痛和无奈。
冰河的南岸,已尽是党项军的身影。
骑兵浩浩,马蹄扬扬,不停的有党项军从天际、雪影、山峰间涌现,汇聚成一条比三川河水加起来还强悍的潮流!
党项人果真埋伏在五龙川。
宋军明知有伏,还是如约赶到,这或许就是命,无法抗争的命运。
那荒凉的滩头,传说中曾有五龙得水升腾天际。自从那个传说后,五龙川一直沉寂无言,可今日五龙川再次沸腾起来,说不定从此后,这个名字会用鲜血铭记在史书之上。
人还是在涌动,几千……数万,不停的汇聚,无边无垠,无穷无际……
只是那么粗略的望去,党项军最少已有十万之众。
骑兵汹涌,在这荒芜的五龙川旁,反倒凝聚种让人心悸的安静。党项军就那么慢慢地涌过来,立在冰封的河水对岸,并不急于冲击。
他们不用再急,宋军骑兵不多,无论如何,那些步兵都是跑不赢他们的快马。
波浪起伏的党项军慢慢的聚集着能量,冷然的望着对岸那孤零零,不成比例的宋军。
宋军已疲、已乏、斗志也在一丝丝的被摧毁。
雪花静悄悄的落,无声无息的落在平川荒野、也落在军士的身上、脸上。有的雪花很快的凝结成堆,有的孤零零的被哈气融化,落在那冻硬的尸身上,凝着入骨的冷……
刘平大惊。他本想仗郭遵之勇,趁宋军锐气,一鼓作气冲过去,哪里想到过,党项军竟然有这多的兵马,这厚的阵营?
这种阵仗,要冲过去,难若登天。
党项人这么多的兵马,怎么会一朝就到了这里?
刘平无暇去想,喝道:“布阵。”刘平虽惊,但知道这时已慌不得,在党项军不停的在对岸汇聚的时候,宋军也开始布阵。
步兵虽拖着疲惫的步伐,但还是按指挥布阵。
号角长响,划破寂寥的苍穹,宋军错落,有进有退,盾牌手冲前,长枪手掩护。整个阵型中心迅即的凸起一道弧线,型似弯月,势比劲弓。
宋军布的竟然是偃月大阵!
这本是杀气十足的一个阵法。但正所谓刚极易折,若不能破敌,死的就是自己。
一万疲惫之军,竟以偃月大阵和以逸待劳的十万余党项军对攻?
万俟政、黄德和等人均是不解,就算是刘平的儿子刘宜孙,都是不解父意。但军令如山,众人不得不从。
宋军人数虽寡,但阵势一出,党项军终于止住了来势,更多的人只是立在岸边,等待后援的到来。
不到片刻,岸边的党项骑兵,已密集的如蚂蚁一般。
郭遵终于站了出来,上了马背,对一旁的王信说了几句后,策马到了刘平的身边道:“眼下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机会了。”他还很平静,但眼中燃起了极旺的斗志。
事到如今,悔恨埋怨已无用。
郭遵只能战!
为最后的机会而战!
刘平本来心已冷,可看到郭遵的眼神,血又沸腾起来,“不错,三军中,应该只有你懂我!路本有两条……”
岸边的党项人已站立不下了,开始有骑兵试探着向对岸涌来。
郭遵寂寂道:“可一条是死路!我们若退,那身后的骑兵肆意冲杀,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可我们不退,他们就不会夹击我们吗?”
“至少眼下不会,他们用的是不战屈人之兵的战术,他们在等着我们退。”郭遵道:“他们十余万兵马压过来,就是要用气势压得我们崩溃,荒野逃奔,然后趁乱追杀。我们疲惫之身,骑步兵混杂,无论如何都跑不过他们。”
“那现在只有冲过去一途了,若能侥幸冲到延州城下,或许可以依靠延州城抵抗。”刘平望着对岸无穷无尽的党项军,吐了一口气,眼中满是歉然道:“郭遵,我不听你言,对不起三军将士,今日唯有以死报国!”刘平已悔。
可悔有何用?
党项骑兵沓沓,已有近千人到了冰河中央。
郭遵悲哀道:“你我都对不起信任我们的兵士。”远望党项军已近,突然低语了两句,刘平目光一亮,惊喜道:“真的?”郭遵一字字道:“这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只盼刘大人你……这次——真的能和我并肩一起!”他刻意强调“真的”两个字,满是热切。
刘平立即道:“我当全力以赴,配合你的行动。你放心,只有战死的刘平,没有逃命的刘平。”
郭遵精神一振,喝道:“好!”他说话的功夫,身后已聚齐数百骑兵。王信在郭遵和刘平交谈之际,已领人马待命。
所有的骑兵,均是郭遵或王信的手下,所有人亦是目光坚定,脸色决绝。
他们负责冲锋,本来就是去送死。但就算死,他们也要死得够本,无论谁想要他们的性命,就一定要用命来换。
党项军已到岸边、北岸!
南岸的党项军见宋军仍无举动,终于蠢蠢欲动。郭遵看不到党项军的指挥是谁,却知道这是对手的一次试探。
党项军暂时找不出宋军阵型的漏洞,所以尝试引宋军出击,然后再寻胜机。党项将领已视宋军为囊中之物,当然不肯先和宋军战个鱼死网破。
鼓声突起,擂得地动山摇,惊天动地。宋军击鼓!刘平亲自击鼓!
郭遵一闻鼓声,率队出击,一马当先的冲出去。
宋军侧翼倏开,冲出了一枝利箭。那枝利箭锋芒尽现,箭锋就是延边都巡检郭遵。
南岸的党项骑兵有了些骚动,北岸的党项骑兵霍然迎了上去。他们过河,本来就是寻求这一战!
党项人士气正盛,宋骑兵悲气如虹。
两军相撞,卷起漫天风雪。风卷狂澜,带得那无声的雪激扬冲天,两军交错,天地苍茫,一股股鲜血飞溅而出,染红了飞雪、落雪和冰雪!
地面瞬间盛开了无数娇艳的红花。
胡笳声声,鼓声阵阵。郭遵手持长枪,已杀到了来袭党项骑兵的中央。他枪枪如电,枪枪夺命,一路杀来,所向披靡。
无人能挡住郭遵的闪电一枪!
党项骑兵变了脸色,宋军本要绝望,见郭遵如斯勇猛,战意重燃。
就在此时,一座山已拦在了郭遵面前,利箭虽锐,但终究穿不过高山。
党项骑兵军心一振,已把拦截郭遵的希望寄托在那座山上。
拦住郭遵的当然不是山,而是一个如山的人。那人胳膊就有旁人大腿的粗细,他骑的马儿,也和野牛一般壮硕,要不是这样的马,也驮不动这种壮汉,他手持丈八铁杵,铁杵前端粗壮的好似铁锤一样。
这本是西北党项部第一力士,叫做万人敌。
传说中,此人双臂力担千斤,可徒手力挽奔马,搏虎杀豹。他见郭遵气势汹涌,顿起一争高下之意。双马相对,尚余数丈,万人敌已挥铁杵击出。
人借马势,马借风力,万人敌一杵击出,风云为之色变。
天地怒号,马蹄踏血,那股萧杀之气已将郭遵笼罩其中,宋军为之悚然,不信天底下还有如此威猛的一击,更担心郭遵能否抗住这惊天一击?
郭遵横枪,枪折!
铁杵下击,马儿悲嘶。郭遵所骑的战马竟被铁杵拦腰击成两截!
所有人的心已像停了跳动,却见一人影冲天而起,几乎擦着铁杵而过。
郭遵不是马儿,他那一刻的腾跃,矫若天龙。郭遵弃马跃起,手掌一拍,那断枪的枪头倏然折向,已电闪般刺入了万人敌的咽喉。
万人敌僵凝片刻,眼中满是怀疑和不信,但郭遵飞起一脚,已将万人敌诺大的身躯踢于马下。“通”的大响,雪花四溅,万人敌在地上扭曲一下,已然毙命。
郭遵杀人取马,顺手将那铁杵拿在手上,信手一挥,已击在一党项军的胸膛。那人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击到空中,才一落地,又被乱马踩踏,可他早已死了。
在郭遵击他一杵之时,那人的五脏六腑就已被击裂击伤,腰椎断折。
郭遵并非万人敌,可手使铁杵,竟比万人敌还要凶悍!
雪舞高歌,豪气漠漠。郭遵持杵狂杀,纵横捭阖!
宋军放声高呼,鼓声更是荡得天地人心都颤抖了起来,对岸的党项军惊秫无语,不敢相信这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北岸的党项军终于崩溃,纷纷拨马逃往对岸,郭遵振臂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