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再次醒来,心还在痛,但已少了些疯狂。或许痛苦素来都是如此,每次咀嚼消化后,没有了竭斯底里,却多了刻骨铭心。
狄青向张妙歌施了一礼,用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平静说道:“谢谢你。”然后就向外走出去。
张妙歌道:“狄青。”她的声音也很平静。
怜儿看着二人,表情却很奇怪。狄青没有留意怜儿,甚至没有转身,只是问,“张姑娘,你有事吩咐吗?”
张妙歌道:“是我救了你,我若不救你,你说不定就淹死在臭水沟里了。你若是汉子,就不应该这么走了。”她说得轻描淡写,把昨晚惊心动魄的厮杀一略而过。
狄青涩然道:“那你要我怎么样?”他还能做什么?他不知道。
张妙歌微笑道:“你要谢谢我,最少把这碗药喝下去吧?”
狄青霍然转身,抢过了怜儿的药碗,将那碗药一口喝尽。问道:“张姑娘,还有吩咐吗?”他脸上肌肉抽搐,变得有些可怕。
张妙歌点头道:“没有了,你走吧。”她垂下头来,轻拨琴弦,再不说什么。等听狄青下楼的脚步声远去后,这才轻叹口气,神色中满是伤感。
一场寂寞凭谁诉?难为言,总自苦。
怜儿小心翼翼道:“小姐,我昨晚做了什么?我怎么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痛?”
张妙歌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说道:“你昨晚摔了一跤,昏了过去。”她救醒怜儿后,怜儿已忘却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张妙歌并不解释。
怜儿有些不信道:“是吗?”见张妙歌不语,怜儿又道:“小姐,昨晚我见到你落泪了呢……”
张妙歌神色一变,呵斥道:“你想说什么?”
怜儿偷偷吐了下舌头,低声道:“我本以为,你不会让狄青就这么走了。”
张妙歌落寞地笑笑,“他不会留下的。”心中在想,我可以用手段留下不空,但我知道,怎么也留不下狄青。狄青能把那碗药喝下去,就说明他死志已淡,不用太过担心。自此后,我和他天各一方,已是路人,再也不会相见了。
琴伴幽情,一如既往地响起。
张妙歌拨弄着琴弦,突然想到昨晚,狄青虽在昏迷中,仍在不停呼唤着羽裳的名字。望着窗外高树,双燕徘徊,突然想到,我这一生,若是死了,可会有个男人像狄青般,对我刻骨铭心的思念?一念及此,没来由的心中一痛,几欲再次落下泪来。
狄青出了竹歌楼时,红日正升,天地生机盎然,可在狄青的眼中,不过是片灰蒙蒙之色。
去皇宫,见羽裳!
这个念头再次浮起来,不可遏止。他才想起来,昨晚冲出来的时候,就是要找羽裳的。他有些恨郭遵,恨郭遵为何救活他,恨郭遵为何将他送回郭府。
他想到了要做什么后,才待举步,就见到一人站在他身前。
那人容颜有些憔悴,双眸深陷,依旧不改魁梧本色。他望着狄青的眼眸中,含义万千。
狄青怔住,吃吃道:“郭大哥,你怎么来了?”
郭遵若有所思的向竹歌楼的方向望了眼,说道:“我随意走走,不想碰到了你。”
狄青问心无愧,盯着郭遵道:“郭大哥,我想见羽裳最后一面。”他极为镇定,镇定的像是忘记了忧伤,可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努力才办到这点。
郭遵移开了目光,竟不言语。
狄青焦急起来,一把抓住了郭遵的肩头道:“郭大哥,我杀了刘从德他们,我知道我有罪,我这时候进宫,说不定立即就被抓起来,肯定也会让你为难。但是我只能求你!我求你!”
郭遵叹口气,“你没罪的。刘从德他们阴谋造反,证据确凿,这次连太后,也没有为他们平反。至于赵允升嘛,你不杀他,我也要出手的。你要入宫,没有人会拦阻你。”
狄青举步要走,郭遵突然按住他的肩头道:“你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狄青止步,望着郭遵道:“你要说什么?”
“你以后准备怎么做?”郭遵缓缓问道。
狄青神色终于变得惨然,喃喃道:“不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郭大哥,你以前帮过我很多次,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和小逵,你们都很照顾我。”
郭遵目光闪动,琢磨着狄青的话,感觉像是临终遗言,良久才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去做。”
狄青霍然爆发,推开郭遵的手,叫道:“郭遵,你还要我做什么?你救了我和我大哥,带我入伍,我感激你!我被夜月飞天所伤,是我命中注定!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很好。就算我爹娘、大哥,做的也不会比你好。我一辈子,都还不了你的恩情。可羽裳去了,我恨你!”
郭遵脸颊抽搐下,倒退了一步,眼中满是忧伤。
“因为你若当初让我死了,羽裳也不会因为我去了。”狄青热泪盈眶,再也无法控制才压到心底的情感。
郭遵见狄青流泪,喃喃道:“是的,我错了。你恨我,是应该的。”
狄青见郭遵如此,内心有着说不出的愧疚。他宁可郭遵一拳打死不讲理的他,也不想再听郭遵道歉,狄青想到这里,嘶声叫道:“你没错!错的是我!我本不应该认识羽裳,我命中多磨,我本该就在乡下,我为何要多管闲事?为何要找夜月飞天?为何要认识羽裳?是我害了羽裳!”他说罢,转身就跑,一口气奔出好远。
他那么肆无忌惮地奔走,全不顾街上那些诧异的目光。不知过了多久,他脚下突然绊到了什么,摔倒在地上。他也不起身,将头埋在泥土中,任由沙石摩擦着脸颊,痛楚而快意。
一人伸手拎起了狄青,喝道:“狄青,你做什么?”
狄青扭头望去,见抓他那人眉目如剑,竟是叶知秋,忍不住怒道:“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他四下望去,这才发现郭遵也在不远处。
叶知秋松开了手,冷笑道:“你做什么,的确不关我的事。但这世上,并非只有你才痛苦。我告诉你……”话音未落,郭遵一旁已道:“叶捕头,你怎么会到这里?”
叶知秋道:“我到这里来找一人,碰巧看到了狄青发疯,这才留住了他。”
郭遵道:“那你去做事吧。”略有沉吟,郭遵又道:“今晚你能不能到我府中?我有事想和你说。”
叶知秋点点头,已转身离去。
郭遵走过来,见狄青又要离去,郭遵神色犹豫,突然道:“狄青,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坚强,莫要激动。”
狄青木然地望着郭遵,自语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坚强呢?”
郭遵心中也是彷徨,只是在想,我该不该告诉他呢?我这次的决定,是对是错?我若告诉他,是救他,还是害他一辈子?他本犹豫,但见狄青痛苦不堪的表情,终于下定了决心,抓住了狄青的手,一字一顿道:“杨羽裳她……还没有死!”
杨羽裳没有死?
狄青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身形晃了几晃,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羽裳还没死!
那几个字迅疾充斥了狄青的胸膛,他一把反握住郭遵的手腕,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嗄声道:“你……你……你说什么?羽裳还活着?”
他脑海一阵眩晕,差点晕了过去。
叶知秋和郭遵告别后,已到了一家院门前。院门敝旧,庭院中没有丝毫动静。叶知秋叩了下门,不闻人应,皱了下眉头。
院门是虚掩的。叶知秋略作沉吟,已推开了院门。院中宁静,远望厅中伏睡着一人。叶知秋见了,微有诧异,他认得那是任识骨的背影。
他今日到这里,本来要找仵作任识骨的。
宫中巨变,虽说已告一段落,但叶知秋总感觉其中还有些难解的秘密。他是个捕头,理当尽忠职守,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
但眼下最大的困惑就是,当初射太后的那一箭,到底是不是赵允升所射?宫中多人之死,牲畜不留,真的是赵允升做的?他为何那么做?
本来叶知秋在皇仪门前觉得,赵允升这般做,无非是一石二鸟,挑拨太后和天子的关系,从而渔翁得利,但事后据郭遵所言,那箭犀利非常,欲直取太后性命!
赵允升射死太后,一点好处都没有!他若想当皇帝,唯一的依靠就是太后,他没有理由先砍掉这棵大树。如果这么想想的话,宫中多人之死也有蹊跷,赵允升虽然有能力杀死那些人,但他没有那么做的理由。
谁想杀太后而后快呢?叶知秋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寒战,已走到了任识骨的身后。
宫中大火,将所有的线索烧了个干净,那些宫中的死人,也都被烧得干干净净,就算是大太监江德明死后,亦是尸身不保。
这是个细节,在宫中内乱后,谁都不会太注意的一个细节。眼下太后有恙,谁都在盯着赵祯的举动,希望能向赵祯表示忠心,又有谁会留意死者的尸体是否被毁呢?
叶知秋没有了线索,眼下只剩下几个可帮他的人,那就是任识骨等三个仵作。
那些人验过尸,或许还能给他一些答案。
“任仵作?”叶知秋心事重重,轻呼了声,伸手去扳任识骨的肩头。眼下正是清晨,任识骨怎么会在桌旁休息?叶知秋想到这里的时候,留意到桌案上灯油燃尽,桌子上有两个茶杯。
叶知秋心中一凛,意识到那灯应是燃着了一夜,任识骨之前有个客人。任识骨在凌晨的时候,见的人是谁?叶知秋想到这里的时候,已扳过任识骨的身体,任识骨在笑,极为诡异的笑,可他死了!
叶知秋见到任识骨笑的那一刻,背脊发凉,遽然警觉陡升,倏然窜到了桌底。
叮的一声响,火光四溅。一支弩箭击在叶知秋方才站着的青石砖面上,击得青石四分五裂。一刺客已从梁上跃下,就要挥刀斩去。
叶知秋不见了。那刺客怔住,他算了太多,却惟独没有算到叶知秋这般机警,不但躲开了他的弩射,还转瞬掩藏了身形,让他无从下手。
木桌霍然飞起,已向刺客砸到。刺客正蓄力间,毫不犹豫地断喝挥刀,一刀斩去,木桌碎裂。一道亮光从碎木中飞起,直奔杀手。
叶知秋出剑,一剑就扭转了形势,划过刺客的胸襟,劲刺在刺客的肩头!这人要杀他叶知秋,肯定和案情有关,叶知秋想留活口。
光电火闪中,叶知秋见到刺客一身黑衣,黑巾罩面,只露出灼灼的一双眼。见到那双眼的时候,叶知秋陡然一阵心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鲜血飞溅,刺客闷哼声中,倏然坠落,就地一滚,已连射出三支弩箭。叶知秋身形陡转,已在刺客射箭前,换了身形,飘落一旁。
刺客翻身再起,已扑到院墙旁,再一纵,跃过了高墙。
叶知秋竟没有追上去,他眼中满是惊骇诧异之色,持剑的手,有些颤抖。
刺客已被他所伤,他怕的是什么?
过了许久,叶知秋这才缓缓地弯下腰来,从地上拾起了一物,那是一面令牌。方才叶知秋划破刺客的胸襟,那块令牌,就是从刺客身上跌落下来的。
叶知秋看着那面令牌的时候,持令牌的手也抖了起来。他的眼中,已有了惊怖畏惧之意。他缓缓坐了下来,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任识骨的尸身。
任识骨还在笑,笑容中似乎满是讥诮!
杨羽裳没有死?狄青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喜之下,更多的是疑惑。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郭遵为何说起来支支吾吾?
但喜悦转瞬稀释了一切困惑,狄青激动道:“郭大哥,羽裳没有死?她在哪里?我要去看她。”
郭遵目光深邃,缓缓道:“不过她也很难醒转过来了。”
狄青只觉得一盆凉水浇了下来,惊疑道:“你说什么?”
郭遵沉吟半晌,才道:“当初我也以为杨羽裳去了,不过后来王惟一赶来,竟发现杨羽裳还有生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叹口气道:“她的情况,就和你当年昏迷的时候仿佛,但比你要严重。”
狄青大悲大喜之下,心中忐忑,急道:“那……王神医怎么说?”
“王惟一说,她还能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他又说,他没有办法救治杨羽裳。”郭遵说得很慢,似乎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
狄青一颗心再次垂下来,紧张地抓住郭遵的手道:“郭大哥,我求你,求你救救羽裳,我知道,你有这能力。”他心中知道郭遵武功高,但医术绝不会比王惟一强,但他只剩下这一个希望。
郭遵望着狄青的双眸,半晌才道:“这件事也许还有希望。”
“什么希望?”狄青追问。
“奇迹。”郭遵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中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狄青松开双手,失神地退后两步,喃喃道:“奇迹?”奇迹很多时候,不就意味着绝望?
郭遵望着狄青的表情,建议道:“无论如何,你先和我去宫中看看。眼下八王爷在陪着杨羽裳呢。”
狄青无力地点点头,跟随着郭遵,疾步到了大内,入了禁中,来到了一座宫殿前。宫殿的牌匾上写着什么,狄青根本没有留意。他轻飘飘地到了宫内,就见到杨羽裳平躺在半空,身边鲜花缭绕……
宫中,满是花香的气息。狄青差点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他长吸了一口气,定睛望去,心头狂震。原来杨羽裳不是躺在空中,而是躺在一具透明的物体中。
那物体就像是个棺材,不,应该说,那就是个棺材。当初狄青在永定陵的时候,就见过这么一具透明的棺椁。真宗赵祯,不就是躺在这样的棺椁里?
棺材中铺满了鲜花,杨羽裳就躺在花中。娇艳的鲜花,也遮盖不了她无双的容颜。
为何要把杨羽裳放在那里?难道说,羽裳还是去了?狄青才待冲过去,就被郭遵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人坐在棺椁旁,听到了脚步声,缓缓地扭过头来。那人衣冠不整,容颜憔悴,头发再非以往的洁净不染,脏乱不堪,甚至已夹杂了华发。
那人就是八王爷赵元俨!
八王爷为何在这里?难道说他真的是杨羽裳的亲生父亲?
赵元俨的目光从郭遵身上掠过,落在狄青的身上,喃喃道:“你来了?你来了也好,过来见见羽裳吧。你要很久见不到她了。”
八王爷说得极为奇怪,狄青捕捉到什么。很久不见,难道说还能再见?
狄青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宫中,已有些永定陵玄宫的诡异。他艰难地走过来,望着棺中的杨羽裳,见她面目依旧,双眸微闭,就和熟睡了一样。
狄青眼中,又盈满了泪。
“我听说……羽裳最喜欢的就是你?”八王爷喃喃道,泪水从眼角流出,望着狄青,有如望着亲人般。他神色沧桑痛楚,自语道:“我就这一个女儿,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一直念着她,听说……你一直照顾她,你对她很好。我知道,你若不对她好,她怎么可能为你死呢?”
狄青不用再问,只见到八王爷的表情,已信了他说的一切。狄青一样的痛苦,泪水又下,他无话可说。
“我这生没什么指望了,只盼她好好的活着,我一直想见她。”八王爷凄然道:“可我从未想过,竟是这种情况和她相见。赵允升说知道羽裳的下落,他用羽裳的下落威胁我,让我给他做事,我不能不听。”八王爷情绪渐转激动,突然间嘶声对狄青叫道:“可我若知道这样的结果,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愿羽裳如此,你信不信?”
狄青望着八王爷那满是血丝甚至有些疯狂的眼,悲伤道:“我信!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宁可自己死,也要救下他。”
八王爷一把抱住了狄青,失声痛哭。他似乎要将多年的积郁一口气宣泄出来,哭得惊天动地。狄青咬着牙,已不想问八王爷和杨羽裳的旧事,但他不能不问道:“八王爷,可我听郭指挥说,羽裳还没有死!只要还有希望,我们就不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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