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公子咳了声,这才恢复了脸色,喃喃道: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眼中露出少有的冷意,自语道:来得好呀。
狄青不解道:“你都能来这里,还有谁不能来呢?”
圣公子摇摇头,岔开话题道:“进楼吧。狄青,你可有办法了?”
狄青也不答话,进了竹歌楼后,急中生智,拦住一婢女道:“我是狄青,你叫凤疏影出来。”
那婢女听到“狄青”二字,吃了一惊,慌忙去了后堂。不多时,凤疏影已走了出来,阎先生一旁冷笑,只想看狄青如何出丑。狄青光脚不怕穿鞋的,才待说出腹稿,不想凤疏影脸上已堆满了笑容,说道:“哎呦,这不是狄公子吗?好久不见,你可算来了。”
狄青反倒怔住,一时间又把话儿咽了回去。
凤疏影笑道:“妙歌姑娘一直念叨着你,说你若是来了,就不要让你等,径直去见她就好。你可一定要赏脸,去看看妙歌了。”
阎先生发黑的脸都变绿了,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
狄青也不明白,可这时候他当然不会拒绝,微笑道:“凤老板,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心中却想,这楼上莫不是埋伏着刀斧手,等我上去,好把我砍成肉酱?不然张妙歌和我才见过一面,也不像发花痴的样子,为何想要见我?
凤疏影像是看出了狄青的疑惑,赔笑道:“狄公子,不过现在妙歌楼上有人,你暂时不能前去。”
狄青心头一跳,故作平静道:“是谁?”
凤疏影皱了下眉头,“这人……狄公子多半不认识了。不过他肯定一会儿就会下来,小怜,带这三位公子去听竹小院等吧。狄公子,我就失陪了。”
凤疏影说完,匆匆离去,心中暗想,这种人还是由妙歌打发就好。求佛保佑,千万不要让马家知道我和狄青打过交道。她固然怕马家,但这次让狄青去见张妙歌,却是身不由己。
狄青等人自然不知道凤疏影的念头,心中都有些奇怪,难信事情竟如此简单。
阎先生皱眉道:“这里只怕会有圈套。”
那黑脸的李用和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有古怪。”
圣公子折扇一摆,在二人脑袋上敲了下,笑骂道:“你们也太过疑心了,狄青是英雄,张妙歌是个美女,自古美女爱英雄,有什么多疑的?”他胆小起来,比老鼠还谨慎,可胆大起来,看起来就像吃了豹子胆一样。
众人已跟随小怜到了听竹小院。听竹小院前,雪压竹挺,万花千草凋零,而竹叶如箭,破寒傲雪,让冬日满是勃勃生机。
圣公子赞道:“不出来,怎么能见到这种美景?”
狄青无心欣赏,眼珠一转,说道:“圣公子,你要我办的事情,我已为你做到,还望你莫要忘记自己的承诺。你上去就可见到张妙歌了,我就不去了。”
圣公子忙拉住狄青道:“你方才没有听到吗?人家说只想见你。你好歹也得陪我上去,等人家不逐客再说。”
狄青为了升官大计,只能勉为其难地等候。阁楼处有了声响,一人迈步轻飘飘走下来,那人嘴大、头大、鼻孔朝天,很是怪异。狄青一见,失声道:“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那人却是吐蕃僧不空。狄青暗想,这张妙歌的生意真红火,连不空都来捧场。可不空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是听张妙歌弹琴?总觉得不太可能,但想到郭遵的警告,狄青不想多事,低下头来。
这次不空少了排场,也没有穿喇嘛的衣服,看起来除长相怪异些,倒也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阎先生一旁道:“你都能来,还有谁不能来?”
方才狄青就用这句话回了圣公子,阎先生好像一直看狄青不顺眼,借故讽刺。
圣公子问道:“狄青,你认识这人?这人是谁?”
狄青皱眉道:“我……不认得。”
圣公子哑然失笑,还待再说,不空已经过众人的身边,望了圣公子一眼。圣公子只觉得那双眼中,有着说不出的魔力,竟然忘记了说话。不空见到圣公子时,眼中露出丝讶然,但脚步不停,转瞬去得远了。
圣公子摇摇头,回过神来,又记起张妙歌,一把拉住了狄青,热切道:“该我们了。”
狄青苦笑,只能和圣公子入楼。等到了帘前,风吹帘动,声脆若冰。掀开珠玉帘子,阁楼内暖暖如春。张妙歌慵懒地坐在琴前,见四人上楼,娇弱道:“妾身有恙,恕不起身相迎了。”
张妙歌身着浅绿绣罗裙,闲散一坐,柳腰身段尽显。她脸上不过是淡淡的妆粉,如闲花淡春,额头上饰有梅花妆,给那慵懒闲柔的外貌中带来了丝惊艳之气。
圣公子忙道:“妙歌小姐可曾看过大夫?我倒认识几个良医,你若是喜欢,我一会儿就让他们过来为你诊病。”
张妙歌摇摇头,轻拨琴弦唱了几句,“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岂无他人?”曲调平平,并无当日初听的那种潋滟。
圣公子并未听过这曲子,只觉得声调绵软,峰回路转,不由大声喝彩。
狄青听了却是一怔。若是几个月前,狄青绝对不懂张妙歌唱词的含义。但这段日子来,他没少翻诗经,记得这几句应该是诗经中的话。意思好像是,你要是思念我的话,就要不辞辛苦地提着衣裳过河来找我,你要是不想我的话,难道就没有别人爱我了吗?
这四句诗本是一女子对情人的大胆表白,张妙歌突然唱出来,狄青听起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这里哪有张妙歌表白的对象呢?
张妙歌听圣公子叫好,微微一笑道:“原来圣公子还是个雅人。那妾身就再为你弹上一曲……”言罢,手腕轻舒,拨弄琴弦。那琴是死的,曲却是鲜活的,跳动不休,回荡在暖阁间,满是灵韵。曲调将歇,张妙歌又低唱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狄青正无聊得拿出新买的那块玉把玩,听到这两句,心头一颤,忍不住抬起头来。张妙歌秋波飘渺,正荡到狄青的脸上,手上不闲,只是唱着那两句,却不再唱下去。
圣公子不知道这两句的出处,皱着眉头思索。瞥见狄青若有所思,低声问:“狄兄,你说这‘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是什么意思呢?”
狄青嘿然一笑,“我不知道。”
圣公子看出什么,激将道:“我就知你不知,本来还想说你若是知道,为你求官的时候,还可以多加个武骑尉的官衔呢。”说罢故作惋惜地摇头不已。
狄青眼前一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圣公子立即道:“当然。”
狄青心喜,暗想读书就是好,这次又捡了个便宜。原来武骑尉是勋官,勋官是贴职,虽有名无权,但有俸禄领。狄青方才怕麻烦,懒得说,这次凭空得到这机会,当然不肯放过,回道:“这本是《诗经》中《草虫》的两句,下两句是‘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哈哈,你答应我的事情,可莫要忘记了。”
圣公子听这四句合辙押韵,倒不像狄青在瞎编乱造,对狄青倒有些佩服,称赞道:“不想你还文武双全呢?”
狄青大言不惭道:“那是。”
圣公子见张妙歌还在弹琴,突然以手击案,合着节拍唱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妙歌小姐弹得好琴,难得曲意如雪,隐有古风呀。”他对曲律颇有研究,这一唱一和,极其合拍。唱着的时候心中想,张妙歌在思念谁,总不会是思念狄青吧?
张妙歌眼中有丝讶然,手腕一划,曲终韵余,盈盈一笑道:“圣公子文采不凡,妾身佩服。”
圣公子暗叫惭愧,才待谦逊两句,张妙歌已望向狄青道:“狄官人,你手上是何物,不知可否给妾身看看呢?”
狄青见人家客气,不好推搪,说道:“不过是才买的一块玉罢了。”
张妙歌接过玉佩,看了半晌道:“这玉美得很呀。你看这玉上的花纹,绿如波、黄如花、痕如泪。以前我就见过一块类似的玉,曾经起名为眼儿媚,可惜……不见了。狄官人,你真的好眼光。”她赞着那玉,把玩不已,对那玉儿竟是极为喜欢。
圣公子暗道狄青这小子不知哪里好,所做一切偏得女子喜欢。自己风流倜傥,年少多金,张妙歌怎么就不多赞自己几句?这买玉的钱还是我出的呢!
见狄青白痴一样的站着,圣公子捅了狄青一下,说道:“你总该说两句呀。”
圣公子本示意狄青将玉送给佳人,不想狄青却道:“张姑娘,你看完了吗?这玉……该还给我了吧?”他见天色将晚,急着去见杨羽裳,是以催促。
圣公子差点踹狄青一脚,见张妙歌脸色一黯,圣公子忙道:“狄兄,这玉儿你不是花二两银子买的吗?我花二十两买回来送给妙歌姑娘,你意下如何?”
狄青摇头道:“多少钱也不卖!”
圣公子还待再说,张妙歌纤手一伸,已将玉递了过来道:“狄官人,你把玉收好了。”
狄青拿过那块玉,说道:“妙歌姑娘,我还有事,告辞了。”
张妙歌幽幽道:“狄官人不再多留一会儿吗?我其实……”她未说完,狄青截断道:“在下还有要事,不能耽搁了。”
圣公子一旁道:“我倒没什么事。”
张妙歌叹了声,“妾身也累了,怜儿,送客吧。”
圣公子也只能叹息,跟随狄青讪讪下楼。
怜儿送众人下楼,再上来的时候,满是忿然道:“小姐,狄青这人好大的架子,小姐你要留他,他竟然不肯留下。”
张妙歌手拨琴弦,嗡的声响,琴声未绝,已道:“狄青留不留无妨事,我本来是想从狄青口中打探些郭遵的消息,但我觉得,狄青多半也不了解郭遵。那不空倒是个麻烦事,我只怕他还会来找我。”
怜儿低声道:“我们还怕他不成?”
张妙歌只是抚琴,轻轻叹口气,可琴声不再含情脉脉,反倒有种寒雪的彻骨之气。
狄青等人下了楼后,圣公子埋怨道:“狄青,你蠢到家了。张妙歌喜欢这玉,你为何不送给她呢?”
狄青皱眉道:“我还喜欢银子呢,你没事为何不送给我些?”
圣公子微愕,不等答话,狄青已道:“你欠我个散直加上武骑尉,可记住还给我!人在京城混,最要紧的是个‘信’字,我等着你的消息。”说罢扬长而去。
圣公子本待召唤狄青,不想一人突然走了过来。李用和一直沉默,见状已挡在圣公子面前,喝道:“你做什么?”
那人微微一笑,只是望着圣公子道:“这位公子印堂发黑,只怕最近会有血光之灾。”圣公子一凛,已认出来者是从竹歌楼下来的人。狄青认识这人,他却不认得。
阎先生呵斥道:“胡说八道,你是谁?”
那人双手结印,含笑道:“小僧法号不空!”
圣公子愕然,失声道:“你就是不空?”
不空双眸盯着圣公子的眼睛,问道:“公子认识小僧吗?”他对这个圣公子,态度竟然比对刘太后还要温和。声音虽是铿锵有如钹响,但收敛了傲气。
圣公子摇头道:“我……我一直没有见过你。”蓦地想起什么,问道:“我闻大师预事神准,难道说……我真的有危险?”
不空暗中闪过丝诡异,转瞬隐去,叹道:“小僧和公子相见,就是有缘。方才竹歌楼相见,就觉得圣公子命中有难,是以才在外等候。”
阎先生又惊又怒道:“你这番僧,恁地乱说,圣公子怎么会有难?”
不空摇摇头道:“既然这位先生不信,小僧告退。”他转身要走,却被圣公子一把抓住。圣公子神色古怪,眼中亦是露出了惶惑之色,嗄声道:“高僧莫走,我信你,还请你帮忙寻求破解之道。”
圣公子本是从容,但此刻神色隐有极大忧虑,竟像对不空所言深信不疑。看起来,他果真有所担心,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阎先生、李用和互望一眼,脸上也露出了极重的忧意……
狄青没有圣公子的忧心,几乎是身轻如燕的到了麦秸巷。圣公子为他求得官也好,求不着也罢,他怀中那块玉总是片真情。有时候,真情岂是官位和金子能够衡量的?
到了杨府朱门前,狄青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有些自惭形秽,心道若有人开门,自己如何开口?犹豫片刻,走到上次进院的侧门处,狄青敲了敲,不闻动静,有些失落。徘徊了片刻,狄青正准备离去,侧门咯吱一声,竟然开了。
月儿从门口探出头来,啐道:“只是这道门,就难住你了?”
狄青汗颜道:“我总不能撞破了门进去吧?月儿姑娘,你家小姐可在吗?”
月儿点点头,道:“她还在,不过有了点问题。”
狄青着急道:“她病还没有好吗?”
“哪能好的那么快?”月儿撇撇嘴道:“她这几日偶感风寒,一直没有好利索呢。不过今天的难题可不是病,而是另外的事情,就看你能否帮忙了。”
狄青立即道:“刀山火海,无有不从!”
月儿终于露出点笑容,“不枉我家小姐如此对你了,跟我来吧。”说着带着狄青从侧门走入,竟直奔前堂,狄青疑惑道:“月儿姑娘,我们这是去哪里?”
月儿道:“去见我家老爷。”
狄青一惊,止步道:“见你家老爷?”
月儿蹙眉道:“怎么了,你难道想一辈子都和我家小姐偷偷摸摸的?”
狄青忙道:“那倒不是,可是现在去见,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月儿问道:“你再准备,还能准备出来个大将军、节度使出来吗?”
狄青苦笑道:“不能。”
月儿嘴一扁,“那不就得了,你既然无法准备得更好,眼下唯一能说动我家老爷接受你的只有两个条件了。”
狄青虚心道:“姑娘请讲。”
“这第一个条件当然就是真诚。你必须要让我家老爷知道,你对我家小姐赤诚一片。”
“这个……真心我有!”
月儿见狄青手足无措的样子,噗嗤一笑,继续向前走道:“有没有呢,要到时候才能知道。这第二件呢,是你必须让老爷看到,你这个人是个有本事的人!”
狄青心中叹气,知道月儿的条件并不过分。试问哪家的老爷,会把女儿嫁给个碌碌无为的人?但他狄青,又有什么本事?狄青心乱如麻,试探问,“那你家老爷有何爱好呢?”
月儿回答的干净利索,“做生意的人,当然爱钱!”
二人说话的功夫,已近了前堂。远远望去,只见堂中坐着三人,杨羽裳正向堂外望着,若有期待,见狄青和月儿赶来,嫣然一笑,晕生双颊,垂下头来。
狄青远远望见杨羽裳的笑容,心中柔情激荡,暗想这番无论如何,总不能让羽裳失望。
堂中除了杨羽裳外,主位上端坐着一老者,花白的胡子,紫铜色的脸庞,颇有几分威严。狄青暗想,这想必就是羽裳的父亲了,不过和羽裳并不相像,好在也不像。
老者下手处坐着一年轻人,屁股下好像有钉子,没有个安稳。年轻人手上带着个硕大的绿玉戒指,油头粉面,虽和老者一问一答,但目光不时的向杨羽裳飘去。老者发现有客前来,不由诧异,远远问道:“小月,何事?”
小月支支吾吾道:“老爷,有客拜访。”她毕竟是个丫环,虽全心为了杨羽裳,也不敢触怒杨老爷。
杨老爷怫然不悦,暗想自己正在待客,这个月儿怎么如此不知规矩,还领人到这里?见狄青已到面前,又瞥见狄青面上的刺青,杨老爷微有心惊,起身拱手道:“这位官人,不知来此有何贵干呢?”
狄青片刻之间已定下了对策,径直说道:“在下是来找杨伯父的。”
杨羽裳又惊又喜,没想到狄青如此直接。杨老爷却皱起了眉头,心思飞转,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狄青只在杨雨裳面前木讷,对旁人可一点都不含糊,眼珠一转,已想到了说辞,说道:“杨伯父……”
杨老爷连忙道:“老朽杨念恩,你看得起我,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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