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个脚印的地方,都比寻常的步伐稍宽,又想,“不会是受伤了。这是跳跃的足迹,若是受伤了,那足迹应该比寻常的步伐要短才对。”
狄青想到这里,再次回转。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只盯着那女子的脚印,也不舍得踩上去。一路到了几丛梅枝的地方,徘徊不去,突然见到梅枝下脚印也是错杂,暗想,是了,她有些冷,所以在这徘徊等待。唉,我本不该让她等的。
蹲下来,狄青想再研究下脚印,突然目光一凝,已留意到雪地的花瓣有些不同。借朦胧月色,狄青这才发现,原来那花瓣有如箭头般指向一处,那箭头的尽头,竟写着几个字。这本是很明显的标志,但狄青心乱之下,竟完全没有留意。这刻见到这标志,一颗心怦怦大跳,知道这多半是那女子留下来的字。可那到底写着什么?
狄青定睛望去,只见雪地上写了八个字: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狄青识字不少,可也不多,这八个字,他就有六个不认识!他唯一能知道的两个字,就是草虫,但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狄青望了良久,只是想,她是说我和草虫一样讨厌吗?不过草虫也不全是讨厌,也有些可爱的虫子吧。可终究觉得难以自圆其说,虫子还不是可恶的居多?又想,那个喓喓又是什么意思?哦,多半是她想让我帮她找草虫,所以用个要字,不过为什么两个要,还加个口字呢?想必是她催促我,让我快点找草虫?但这时候天寒地冻,哪里会有虫子?再说,她要虫子干什么?狄青想到这里,总觉得自己的解释太过牵强,看到后面“趯趯阜螽”四个字,更是一头雾水,暗想:最后那个字是冬天的两个虫合在一起,这么说来,我前面的猜测还是对的,她的确是要冬天的一种虫子。冬天的虫子?哦,这个冬天的虫子,到底到哪里去寻找呢?
狄青猜测良久,终于觉得还是要找个有学问的人问问才好,拔出佩刀,想砍下梅枝把这几个字刻上,可转念一想,她喜欢这梅花,我若砍了,她岂不看不到了?
犹豫片刻,狄青灵机一动,脱了鞋子,踮着脚,用刀尖在鞋底把这八个字刻了下来。看了半晌,确认无误,这才把鞋子穿起,又停留了良久,等的月儿都睡了,这才回转。
到了郭府后,已是深夜。狄青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睡。天明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起身出门。感觉胸口有些痛。狄青伸手一摸,才发现是那黑球硌得他胸口发痛。
黑球虽是怪异,但许久没有显灵,狄青无心理会,急匆匆的去找郭逵。郭逵还在沉睡,狄青不好推醒他,眼珠一转,呼呼喝喝,在院中打起了拳法。
狄青入了汴京后,郭遵就尽心传授他武技。狄青不忍郭遵失望,招式倒尽数记住,但因为难发力,一直少练,这时候兴致所到,一通拳打出来,虎虎生威。狄青打的兴起,伸手拔刀,又舞了一会儿刀。这时候只觉得体内气力充盈。狄青使到尽性,大喝一声,长刀脱手而出,嚓的一声响,已插入对面的一棵柳树。
狄青掷出单刀,心中一惊,暗想,我我头怎么不痛了?一想到这里,只觉得脑海中隐约还有一丝痛楚,但绝非以往那般撕心裂肺。
难道说人逢喜事,精神也会爽快很多?狄青正诧异时,一人喝彩道:“好刀法!狄二哥,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般本事,你的头痛病好了?”
狄青回头一望,见是郭逵。狄青疑惑道:“我也不清楚好了没有。不过使了这路刀法后,头的确没有以前那么痛了。”
郭逵欣喜道:“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过几天你再去找王大夫看看。”
狄青困惑地点点头,突然想起昨晚之事,问道:“小逵,你不是一直说很有学问,我且考你一考。”
郭逵奇怪道:“你要考我什么?”
狄青脱下鞋子,用白雪擦去鞋底的泥垢,忐忑问道:“你可知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郭逵接过了鞋子,掩住鼻子道:“你几天没有洗脚了?”
狄青尴尬一笑,岔开话题道:“别顾左右而言他,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好,那我找别人去好了。”他假意伸手要拿鞋子,郭逵拿着鞋子退后一步,叫道:“你太小看我了,不就是‘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八个字吗?有何难认?”
狄青见郭逵出口流畅,不像蒙他,奇怪道:“摇摇草虫,踢踢浮肿什么意思呢?踢几脚,自然就浮肿了,哈哈。”说罢干笑几声,知道那女子写这几个字,绝对不会是这个意思。
郭逵上下打量着狄青,狡黠笑道:“你说……这鞋子你到底在哪里买的?”
狄青回道:“这是官家的鞋子,可有问题吗?”
郭逵研究下鞋子,知道狄青说的不错。京城有八大禁军,每一军都有统一的装束,这鞋子每年冬季,朝廷三司下的度支部掌管冬衣之案都会发两双下来,他大哥郭逵也穿这样的鞋子。
“这就怪了。”郭逵诧异道:“怎么会有人在你鞋子上刻上这八个字呢?”
狄青本想说自己刻的,但怕郭逵知道后不好解释,索性将错就错道:“是呀,的确很奇怪,我是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鞋底有这八个字,这些天忘记问旁人,今日见到你,这才考考你。你知道这两句话什么意思吗?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好了,我不会嘲笑你的。”说罢又是大笑两声。
郭逵嗤之以鼻道:“我博览群书,通古知今,还会不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这两句是说,草虫喓喓的在鸣叫,蚱蜢四处在蹦跳。喓喓是说草虫叫的声音,阜螽就是指蚱蜢,趯趯是说蚱蜢跳跃的样子,怎么样,服了吧?”
狄青知道了这八个字的意思后,更是糊涂,心道那女子写这八个字又是什么意思?故作讽刺道:“小逵,你莫要骗我了。你多半知道二哥不识书,所以随意的编个意思,嘿嘿。他们在我鞋底刻着八个字,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真的奇怪之至!算了吧,我还是找个有学问的大儒问问吧。你呀,还差得远。”说罢蹬上鞋子,转身要走,郭逵这下不干了,一把扯住了狄青道:“你可以侮辱我的诚意,可你不能侮辱我的学问,这八个字的确没什么意思,有意思的是后面接的话!”
狄青心头一颤,故作不在乎道:“后面又有什么话呢?”
郭逵大声道:“这本是诗经中的一首,叫做《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后面两句说的是‘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狄青心头一震,竟然呆了。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狄青就算不通书,可也多少明白这四句的含义,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喊,原来她在关心我!那一刻,心里喜悦中又有甜蜜,感动中又夹杂着伤感。
他只是个寻常的禁军,又郁郁不得志,虽喜欢那女子,可从不敢说出。他见那女子容颜脱俗,秀美绝伦,只觉得能见那女子一眼,和她说上几句话,那已经是这辈子的福气,可哪里想到过,这女子竟然也关心他!
狄青脑海中一阵眩晕,幸福得胸膛都要炸开。
郭逵没留意到狄青的异样,解释道:“这本是情诗,是说等待情人约会,但一直见不到心上人,所以很是担忧。哈哈,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多半是三司度支部有男人对你有意思,所以才在你鞋子上刻下这几个字对你表达情意了。”说罢笑的前仰后合,得意非常。
狄青回过神来,见红日东升,记起今日还要当差,暗叫不好。才待离去,又不敢确定道:“小逵,你说的什么什么,书上可有写吗?”
郭逵撇撇嘴,飞转回了房间,不一会取了本诗经丢给狄青道:“自己看吧。难道说我骗你,书中也特意写好了骗你不成?”说罢摇摇头,打个哈欠道:“被你打拳的声音吵醒,出来看看,没想到碰到个没品位的人。回去再补一觉了。”
狄青翻翻书页,找到了《草虫》那节。《草虫》前四句的确如郭逵解释般,后面还有三句话,“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书页旁有着郭逵标注,解释道:“终于见到了心上人,当浮一大白。”狄青心道,郭逵这解释狗屁不通,意境和前面全然不符,正确的解释应该是,终于见到了心上人,我心也就安宁了。
诗分三节,不过意思都是仿佛。狄青收了书,快步跑出了郭府,想起“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八个字的时候,忍不住大叫一声,翻了个跟头。转念又想,狄青呀狄青,人家忧心,你为何开心呢,实在不该。可终究难以遏住心中的喜念,一路奔行,几乎如飞般到了军营。
幸好并未迟到,幸好头也未痛。到了军营后,狄青领了任务,是和张玉、李禹亨二人前往汴京蔡河左近巡逻。
等到了蔡河左近,找个避风的地方,狄青晒着太阳,看着天空发呆,嘴角总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一日无事,临近交差之际,狄青忍不住偷偷将诗经拿出来看一眼。见到诗中“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几句的时候,不由暗想,若真的能和那女子,一块上山采蕨,下山种菜养羊,那真的是给个皇帝都不做了。可是,她那么娇贵的身子,当然不会和我这么做了。她真的是在等我?我有什么好?唉,或许这八个字是写给旁人,我不过自作多情了。狄青患得患失,脸上表情也是瞬间变幻。
张玉见狄青竟然拿本书在看,简直比见到太后让权给皇帝还吃惊,又见狄青脸色百变,忍不住伸手去摸狄青的额头。狄青吃了一惊,霍然后退,等发现是张玉,诧异道:“你做什么?”
张玉道:“今天吃药了吗?”
狄青道:“没吃,怎么了?”
张玉道:“那我建议你吃点药吧。我看你一会儿忧愁,一会儿高兴,中邪了吧?”
狄青打开张玉的手,笑骂道:“你才中邪了呢。”话音未落,李禹亨突然低声道:“真的邪门了,他们怎么又来了?”
狄青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只见夏随、邱明毫已并肩走了过来。狄青暗自叫苦,同时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解以汴京之大,这两天为何均能碰到夏随二人?夏随二人若是无意,那两次相遇狄青也太巧了。但若是有心,夏随、邱明毫和狄青并无往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夏随仍旧是一副倨傲的表情,冷冷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异常吗?”
张玉摇头道:“回指挥使,没有异常。”
夏随皱着眉头,对一旁的邱明毫道:“那就怪了,这贼子到底藏在哪里了?”
邱明毫缓缓道:“弥勒教的人,素来都是故作神秘。依我之见,他们这次来汴京的人手不会多,多半是虚张声势……”
狄青听到弥勒教三字的时候,心口一跳,暗想难道说多闻天王又来了?他来做什么?找五龙吗?
夏随摇头道:“这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日就是大典,若是被他们惊了圣驾,那可不得了。”扭头对张玉道:“你们几个再辛苦一下,跟我们去捉贼,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张玉也听明白了,原来京城出了逆贼,怪不得夏随这么紧张。张玉是不想要好处的,可他这时候,还真无法推搪。正犹豫间,北方突然跑来一禁军,低声在夏随耳边说了两句。夏随脸色微变,道:“此事当真?”
那禁军道:“绝无虚言。”
夏随当下又低声对邱明毫说了几句,邱明毫铁板一样的脸上也有些动容,说道:“如果消息确实,当立即动手。”
夏随点点头,对张玉喝道:“已发现弥勒教徒的行踪,立即捉捕,你们三人跟我来!”说罢当先向北奔去。
狄青一颗心沉了下去,摸摸怀中的那本书,满是无奈。
众人一路北行,很快又到了北巷口附近,夏随并不停留,径直往王家金银铺的方向奔去。狄青暗自皱眉,记得昨日也是这样的路线。
夏随到了王家金银铺旁,并不停留,从旁边斜插入一条巷子,到了一大宅之前。有乔装的禁军匆匆奔来,向大宅一指道:“夏指挥,有人看他们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这时候有禁军已陆陆续续的赶到,竟然有数十人之多,个个手持利器,还有人持弩操弓。狄青一想到多闻天王的本事,也是手心冒汗。
夏随命令道:“厉战,你带十来人手扼住南方主道,用硬弩射住要道,有匪人冲出,格杀勿论。宋十五,你带金枪班守住北方院墙,不能让人逃出。高大名、汪鸣都,你们两人分别带弓箭手,刀斧手守住东西方向,不得怠慢!”
厉战、宋十五、高大名和汪鸣都等人均是骁骑军,纷纷应令。这时候骁武军的副都头王珪、军头李简也悉数赶到。狄青来京城多年,倒是头回碰到这种阵仗,心中紧张起来。
夏随望向了邱明毫道:“邱捕头,人手已到得齐。调集人手我在行,可捉贼就看你了。”
邱明毫沉着道:“这曹府我曾经来过,知道分前厅、后堂、左右厢及后花园、马厩、假山、梅亭、竹林等处。曹相已过世,他的后人离开京城,这宅子也就荒芜了下来,贼人藏匿其中,我们应分头搜寻。”狄青心中一动,暗想这里难道是枢密使曹利用的宅邸?
夏随皱眉道:“那这样好了,邱捕头、王珪,你们二人和我一起,直扑左右厢。李简,你带两人前往梅亭、竹林等地查看。张玉、狄青、李禹亨,你们三人去后花园查看动静……”接连的吩咐后,夏随道:“听闻消息,这里有三个可疑人物。我们这次关门捉贼,务求一击得手。若见贼踪,吹哨即可,其余人众若听到哨声,要尽快赶去支援。”
言毕,早有几人抬着根巨木向府门撞过去,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朱门倒了下去。夏随一马当先冲到前厅,过堂后向左右厢奔去。
狄青、张玉逢此大事,心中虽忐忑,多少也有些兴奋之意。李禹亨却是脸色苍白,隐有惧意。三人从走马道一路奔过去,绕过座假山,穿亭绕阁,竟走了一段工夫,这才到了后花园。曹府极大,积雪浓厚,满是荒凉。张玉见状,忍不住叹道:“曹利用一生豪奢不羁,不想死后曹家竟如此败落。”
狄青轻嘘道:“小心了。”见李禹亨紧跟在自己身后,微笑道:“不用怕,你没有杀过人吗?”
李禹亨紧张的浑身发抖,说道:“我连鸡都没有杀过,怎么会杀过人呢?唉,我只以为入禁军后,就会享福了,哪里想到还要捉贼。他们这般声势,想必那贼人很凶狠吧。你们千万小心。”他声音发颤,很是不安。
张玉、狄青摇摇头,没有想到李禹亨长得粗犷,为人竟如此胆小。
狄青安慰道:“禹亨,莫要担心,我们人多,不必怕的。”他举目一望,见到后花园冰雪覆盖,远处有个马厩,早就没有马儿。那马厩不远处又有个水井,水桶倾倒在一旁,显然是很久没有使用,更显凄凉。
“去马厩看看吧,这附近看来只有那里能藏贼了。”张玉皱眉道。
三人并肩向马厩走去,马厩里黑幽幽的一片,看不真切。那马厩极大,左手处还有个棚子,堆满了喂马的干草。张玉从地上捡起块石头丢过去,“砰”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后花园中更显悚然。李禹亨打了个冷颤,见马厩没有任何动静,颤声道:“没人的。张玉、狄青,我们不如在这里坐会儿,等等别人的消息,莫要瞎闯了。”
狄青突然鼻翼稍动,轻咦了一声。张玉二人一凛,忙问:“怎么了?”狄青向马厩的一角望过去,说道:“那里不是雪,而是梅花,有股幽香。”
那马厩旁有一丛雪白梅花,狄青见到梅花,想起那女子,心中一阵暖意。又想,她多半又空等了。唉……
张玉舒口气道:“狄青,这时候你竟然还留意梅花?”
狄青讪讪地移开目光,突然双眸凝向地面道:“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