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的参杂下,殿内更显冷静。
常宁顺着月色望过去,见一轮明月皎洁的挂在天边,而那明月中,隐有黑色的树影。
传说中,那有吴刚伐桂,有玉兔捣药,有嫦娥思夫。传说总是美好,常宁以往也很喜欢这些传说,但今日见到,总感觉再坦荡的月色下,似乎也藏着什么秘密。
曹皇后好像也有秘密,而且是……很大的一个秘密。
心绪正乱间,听殿外有宫女窃窃私语,常宁虽不想听,但那声音还是传了过来。有一宫女道:“皇后怎么去了那么久,张美人不知道如何了?”
常宁微凛,她知道这些日子来,张美人身体日颓,赵祯整日留在张美人身边,只怕张美人不行了。本来对张美人没甚感觉,自从张美人涉嫌陷害狄青后,常宁更是不再和张美人言语,但一想到张美人若死,只怕赵祯对狄青更有隔阂,常宁很是忧心。
又听有宫女道:“听人说,狄将军回京了?”常宁听到狄青之名,更是留意,听另外一个宫女道:“狄将军不但回京了,我还知道,他今晚已被圣上招到宫中。听说圣上为狄将军庆功,还为狄将军赐酒庆功呢。”
常宁心头一震,霍然冲出去,望着那说话的宫女道:“你说什么?”听闻圣上赐酒,常宁不知为何,一颗心怦怦大跳。
那宫女见常宁脸色苍白,惊吓道:“公主,我说圣上摆酒赐宴,请狄将军入宫了。”
常宁急道:“在哪里?”
宫女诺诺道:“文苑阁。”
常宁听了,顾不得再说,急急的一路小跑,向文渊阁的方向跑去。将近阁前,见四周有禁军把守,常宁更是心惊。才要入阁,有人上前道:“长公主,这里不能擅闯。”拦阻那人,却是邱明毫。
常宁喝道:“你开封的捕头,这么晚到宫中做什么,可是要造反吗?”
邱明毫脸色不变,说道:“臣奉旨行事?请长公主回转休息。”他平淡的语调中,有着丝丝入骨的冰冷。
常宁怒视邱明毫道:“你给我让开。你若不让,今天我就让你人头落地。”常宁素来平和恬静,如此发火,实在是少见的事情。
常宁举步前行,邱明毫本想阻拦,但见到常宁几欲喷火的眼眸,心头一颤,终于退到一旁。
常宁到了阁前,见厅堂灯火大亮,狄青果在堂中坐着,狄青对面坐着的正是宫中第一太监阎士良。
阎士良正起身满了两杯酒,狄青端起了酒杯……
常宁见状,冲过去道:“狄青,酒不能喝。”她鬼使神差的冲到了狄青的面前,一把握住了狄青手。只感觉一颗心怦怦大跳,手心尽是冷汗。
狄青望过来,缓缓问,“公主,这酒为何不能喝呢?”
常宁解释不明白,只感觉心中惊惧,见阎士良也望了过来,突然一咬牙,抢过狄青手中的酒杯道:“因此我要喝这杯酒。”
她举杯就要喝下去!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冲动,但她心甘情愿。
听到赵祯赐酒给狄青,常宁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酒中有毒!她居然不信哥哥,不信那个越来越难测的哥哥。狄青有危险,可这危险,她说不出口。
酒到嘴边时,她心中凄然中还带分快意,她甚至希望,这杯酒是有毒的。
她不知道当年的杨羽裳是如何才在狄青心中铭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她却知道,无论如何来做,在狄青心目中,只有杨羽裳一人。她为狄青而死,若能在他的记忆中留分清晰,她无怨无悔。
一只手伸过来,拿过了酒杯。狄青眼中也有分苦涩之意,道:“这酒不能喝。”
“为什么不能喝?”常宁怔住,问的是狄青刚才问的话。
狄青端着酒杯,望着眼前的阎士良道:“这杯酒,本来是给阎大人喝的!”
阎士良脸色骤变,霍然站起,差点撞翻了凳子。他没说什么,可他的表情已告诉了所有人,他要说什么!
阁外有寒光闪动。
狄青还是端着酒杯,目光投远,其中有了悲哀之意,“阎大人,请带我去见圣上,我有话对他说。”
阎士良额头汗水滴落,嗄声道:“说什么?”扭头向外望去,隐有畏惧之意。
狄青淡淡道:“我很久没有和圣上闲聊了,他不会拒绝我的请求的。”拿着手中的那杯子,狄青叹口气道:“你若不带我去,还是有人会带的。你好好想想吧。”他言语很是平静,可其中的决绝不容置疑。
阎士良看着狄青手中的酒杯,浑身颤抖不停。
狄青叹口气,已到了阎士良的面前,将手中的酒杯递到他的唇边。阎士良退后一步,终于道:“好,我带你去圣上。”
狄青笑笑,喃喃道:“其实我知道,圣上一直在等我的。”
阎士良故作没有听到,有些颤抖的走出文苑阁。狄青跟在阎士良身后,常宁又在狄青身后。常宁见阁外早有禁军把守,以为这些人会拦阻,不想邱明毫见狄青、阎士良出来,直如未见般。
只是在狄青等人过去后,邱明毫一摆手,众禁军跟在了狄青的身后。
众人默默前行,宫中灯火通明,照得众人如夜间的幽灵般。
等到了帝宫前,宫人宫女见到这般阵仗,都是惊惶不安。可见阎士良领路,无人敢问究竟怎么回事。
阎士良立在宫前,让宫人入内通传,不多时,曹皇后竟从宫中走了出来。常宁大是诧异,就见曹皇后望了眼阎士良,又转望狄青道:“狄将军,圣上请你和阎士良进去一叙。”
狄青笑笑,举步入殿。常宁才待跟随,却被曹皇后一把拉住。
帝宫内,冷冷清清。赵祯孤独的立在床榻前,背对着狄青。床榻上,躺着张美人,双眸微闭,似已熟睡。
赵祯望着床榻上的张美人,好像已经石雕木刻,听到身后脚步声停顿,也不转身,冷漠道:“张美人死了。”他似是极力的压制住悲伤,才能说出这平静的几句话。
狄青望着那床榻上的女子,沉默无言。阎士良站在不远处,浑身抖动得如风中落叶,眼中更是埋藏着深深的惊惧。
这平静下面到底是什么惊涛骇浪,少有人猜得到。
“朕自幼就不自由,就算登基后,也不自由。”赵祯望着那床榻上的张美人,眼中有了深邃的痛楚,“以前有太后,后来有祖宗家法,再后又要门当户对。朕喜欢王如烟,可她嫁给了别人。朕不想娶郭皇后,但她一直跟在朕的身边。郭皇后去了,就是曹皇后,因为她是名门之女,文武百官都想朕娶她为后,就算范仲淹也不例外……”
嘴角满是哂冷的笑,“朕要娶女人,总要征询天下人的同意。因此张美人到现在还是个美人,连贵妃都不是。到现在,她去了,终于去了,你们是不是很开心?”霍然转身,赵祯望着狄青,眼中已满是红丝。
他就那么的盯着狄青,一字字道:“难道朕身为天子,大宋九五之尊,就不能为喜欢的人做点什么吗?”
狄青脸色平静,目光冷静,他那一刻,静得和冰一样,“当然可以。”
赵祯似乎没有意料狄青这种答复,怔下才道:“她生前说怕群臣非议,怕朕为难,是以从来没有向朕要过名份,可她如今去了,朕一定要给皇后的名份。谁都阻止不了朕!”他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还是盯着狄青,似乎阻挠他立张美人为后的是狄青。
狄青并没有回避,也无需回避。他这一次,甚至连话都不说。不是无话可说,是觉得没有必要说。
“你知道张美人临终前说了什么?”赵祯突然阴森森问。
狄青还是平静依旧,说道:“她说什么,和我有关吗?”赵祯心伤,但狄青看起来没有半分同情。
赵祯蓦地爆发,嘶声叫道:“她说她没有陷害你!狄青,你怎么解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临死时,都说没有陷害过你,你怎么解释?你们一直反对我立她为后,因此你和包拯就联合起来陷害她,让她至死还蒙受不白之冤,到现在……你满意了?”他喊的声嘶力竭,脖颈上都青筋暴起,已失常态。
狄青等赵祯喊完,这才冷冷道:“因此你就相信我是凶手?因此你让阎士良找我入宫?张美人被下毒,你就准备用毒酒让我喝,你准备还张美人一个公道?”
赵祯怔了下,向阎士良望去。阎士良大汗淋漓,神色惨白,仍旧不发一言。赵祯凄然道:“我的确想给你杯毒酒,我信张美人,可我没有想过毒死你。阎士良……他想必知道朕的心意,因此才才毒,阎士良,你怎敢瞒着朕这么做?”
阎士良“咕咚”跪倒,汗出如雨,以头抢地,只是道:“臣该死……臣该死!”
赵祯木然道:“你为何这么做?”他像是问阎士良,又是像问狄青。
狄青道:“那你准备怎么做?”见赵祯不语,狄青眼中露出分厌恶之意,一字字道:“你是不是也准备像对付他义父阎文应一样,将他赐死呢?”
赵祯一震,本是凄然的眼中露出分犀利的光芒,“你……说什么?”
狄青淡淡道:“当初你在无助的时候,有两个人一直站在你的身边,一个是我,一个就是阎文应。我狄青自问从未对不起你赵祯,阎文应若是九泉有知,想必也会这么说的。”他不称圣上,突称赵祯,让赵祯神色讶然,隐有愤怒,更多的却是有些惊怖。
赵祯惊怖什么?
狄青又道:“我们在你有难的时候,都舍生忘死的跟在你身边。我们那时不当你是皇帝,当你是朋友。我虽讨厌阎文应,但今天我很想为他抱不平。皇仪门宫变后,你终掌大权,可你还觉得刘太后是你绊脚石,你恨不得她早死,可她偏偏不死……”
狄青言语幽然,带着说不出森冷之意,那温暖如春的宫中蓦地有种鬼气森森。
就算那明亮的烛火,看起来都有些发青,耀得赵祯脸上铁青。
“阎文应本是太后埋在你身边的细作,用来监视你的举动。但太后从未想到,先帝早有防备,阎文应还是忠于先帝,反倒不停的将太后的消息传给你。于是你就命令阎文应悄悄的在太后的饮食中下了一种药……”
“你住口!”赵祯蓦地喝道,呼吸粗重,脸色狰狞。
“我为何要住口?”狄青冷冷道:“你做得出,还怕人说吗?那种药物不是毒药,但可让人加速衰老,因此刘太后看起来比正常时老得快很多。其实早在赵允升阴谋夺权时,你就开始下药,你想着只要太后一死,你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独揽大权。但太后始终不死,你又从八王爷口中得知赵允升有意造反,开始着急。于是你去了永定陵,取了无字天书,然后用别人悄悄告诉你谶语,想要威吓太后,让她收拾赵允升……你始终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付刘太后,因为一来你不敢,二来你还想在世人面前,维持孝子的形象。”
一想到这里,狄青就忍不住的心痛,这件事很有几个人明白,但他狄青、杨羽裳不明白。
他和杨羽裳是无辜的。
可他们因为不明白卷入其中,却遭受到最惨痛的打击。
到现在他明白了太多,明白的厌恶,明白的心灰,明白后……却太晚了。
赵祯脸上没有了忧伤,眼中有了惶惑,哑声道:“你……你……胡说什么?”
狄青冷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知道很多事情吧?或许真的有天,天把一切告诉了我!”脑海中闪过归仁铺外,那雷电交加的夜晚……
那个本来早死的人面对着狄青,嘶声狂叫,“狄青,我赵元俨对你不薄的,可为何是你屡次破坏我的大计?若真有天,那老天真的瞎了眼。当年我帮赵祯夺回皇权,可他如何待我?他处处防着我,他看似给我至高的荣耀,可他根本不给我任何权利。他这么对我,他迟早也会有一天,这么地对你!”
赵祯四下望去,再一次感觉到孤独无助,事情的发展就如皇仪门前,出乎了他的意料。
狄青还是立在那里,长枪一样的笔直,可如兵戈烽火般的落寞,“你本来想要郭遵说服太后,帮你收拾了赵允升。你策划了宫中血案,害死了许多无辜的宫人、宫女,只为让刘太后心存畏惧。可事情有所变化,赵允升终于知道不对,提前发动。八王爷知道此事,才在当初和你在宫中饮酒时,说服用了什么羌活、升登之药。他那时是在提醒你,赵允升要登基篡位立即发动,而你必须要抢活!”
赵祯霍然醒悟,叫道:“八王爷没有死?”
这件事只有八王爷才知道,赵祯不信鬼神,那只有唯一的答案,这件事是赵元俨告诉狄青的。
狄青终于点头道:“不错,八王爷没有死。当初他怕你对他下手,因此诈死后,投奔了侬智高。不想我击败侬智高后,八王爷又遇到了我。”他终于碰到锤子样的那个人,那人就是侬智高!
原来八王爷一直都和侬智高有牵扯,而侬智高早就图谋着香巴拉。不言而喻,侬智高是期盼香巴拉的神力帮他一统江山,可侬智高终究没有得逞。
侬智高就是杀了小月、杨家满门的人。八王爷一直和侬智高等人联系,事后让侬智高逃到夏使那里,不言而喻,本就是想借狄青挑拨宋、夏的关系。
八王爷也一直在想着王位……
想到这里,狄青心中满是苦涩的味道。
赵祯放肆笑道:“看来真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真的以为他帮朕是好心吗?他不过是左右逢源罢了,他投奔侬智高,不就是一直抱着造反的念头?他也真的以为朕相信他?哼!”
狄青静静道:“是呀,你不信他,但是在利用他。你素来都是如此,利用完一个踢走一个。皇仪门前赵允升抢先发动,但你终于胜了,你继续让阎文应给太后下药,只盼太后早点死。太后临死前,见到阎文应和你在一起,想必终于明白。太后临死前,说她明白了,你好……她话没有说完,现在想想,其实她说得简单,她明白了她虽一直想当次皇帝,但你早就抢先发动了。她不是说你好,而是说你好毒!”
狄青说完这些后,终于出了口气,这些事情,他是从郭遵信中所知。他知道的时候,难掩震撼和失落。
他从未想到过赵祯会如此。
突然想起王惟一在青唐时,曾问他太后死时可有异样,又说伴君如伴虎,说以后不会回汴京了。当初狄青不明白,可他现在明白,王惟一肯定已看出太后中了毒,王惟一也知道下毒的是哪个,他怕赵祯对他下手,因此离开了汴京。
赵祯有些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些事情,埋藏了很久,他只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人知道,可狄青怎么都知道了?难道说,这世上真的有鬼?一想到这里,赵祯背脊发亮,又想起太后临死前那怨毒的眼。
“太后扯着兖冕死的。”狄青继续说道:“你对群臣说,不知道太后的用意。群臣猜来猜去,其实猜得都不对。太后当时想说,你赵祯为了权势,是不择手段的!”顿了下,望着赵祯铁青的面庞,狄青又道:“你让阎文应一直对太后下药,药死太后后,本以为这件事无人知道,不想郭皇后无意知道此事。刘太后一死,你厌恶郭皇后,因此废了她,可郭皇后以这件事要挟你,你为了维持你的尊严,不想事情被揭发,又命阎文应药杀了她。百官觉得郭皇后死得蹊跷,你怕事情败露,于是把阎文应推了出去替死。”
赵祯鼻尖已有汗水,灯光照耀下,脸色灰败。他本以为这秘密就此沉隐,不想又被狄青一层层的剥开。
“阎文应对你实在忠心,终于为了你去死。你内心有愧,这才把阎士良提拔起来。可现在你为了推卸责任,又想赐死他吗?”狄青在笑,笑容中满是讥诮。
阎士良浑身还在发抖,不敢抬头。可眼中有泪,滴入了尘埃。
赵祯望见狄青的笑容,积郁的怒火蓦地爆发,他上前一步,怒道:“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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