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谏院余靖在变法夭折后,亦被派遣出京,眼下身为桂州知州。两广兵乱,州县多是不保,只有余靖还在带兵苦苦支撑,维持着大宋的岭南江山。
“那开打了吗?”赵祯问道。
庞籍稍有犹豫,这才道:“宋军在狄将军出兵后,已然和侬智高军打了一仗。”
赵祯一震,忙道:“朕怎么没有接到这军情?战况如何?”
庞籍缓缓道:“宋军大败。”
赵祯脸色苍白如雪,失声道:“狄青败了?”
庞籍摇头道:“非狄青战败。狄青出京后早传令广西,命众将坚守待援。而余靖不听狄青之令,擅自派广西钤辖陈曙出兵进攻侬军的金城驿,被侬智高大败。”心中暗自叹惜,原来宋军知狄青领军前来,竟都认为此战必胜,就有不少人心存抢功之意。陈曙主动出击侬智高,绝非为了大宋的江山,而是为抢功劳,不想反遭侬智高所败。
赵祯一拍龙案,脸色愤怒道:“这些人真的这般违反军令?狄青呢,怎么不将他们斩了?”
庞籍立即道:“狄青到了桂州后,已尊圣旨,斩了陈曙和陈曙手下将领三十一人!”
赵祯怔住,他方才说斩陈曙,不过是激怒之言,心中本觉得眼下用兵,当让众人拼死效力,不适宜阵前斩将。哪里想到狄青竟如此霹雳手段,连斩宋将三十一人!
可话已出口,赵祯不能收回,只好道:“斩得好,斩得好!”蓦地想起什么,忙问,“那余靖呢?”他只怕狄青把余靖也一块斩了。
庞籍道:“余靖请罪,说陈曙失律,是他管制不当,请狄青降罪。不过狄青说,余靖乃文臣,军旅之责不应算到他身上。”心中暗想,“狄青知道他在西北虽有威信,但岭南将领不见得绝对服从他的管制。如今杀将以立威,就是用陈曙等人的脑袋,换取上下一心。狄青不责余靖,显然是对范公当年的朋友心存敬意。唉……他这种人,在用兵时恩威兼施,本是大宋少见的领军之才。狄青若一直在朝中,实乃大宋之福,但我只怕他这一仗,胜也好、败也败,均是难逃非议。”
赵祯长舒一口气,说道:“狄青说得也对。那眼下什么情况呢?”
庞籍回道:“在狄青领兵到达桂州时,交趾有书传来,说愿和宋兵联手共击侬军。”
赵祯精神一震,说道:“交趾肯出兵,那很好呀。他们可有使臣前来?朝臣怎么说?”
庞籍道:“朝中百官听到这时,倒也和圣上一样的想法。不过……狄青已回绝了交趾。”
赵祯皱了下眉头,心道狄青这么做,已算是大逆不道。狄青怎能不经朝廷,就直接对交趾回复?可终究还是道:“狄青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庞籍点头道:“圣上英明。依臣来看,交趾想要出兵,无非是试探我军的虚实和信心。狄青上书道,假兵交趾以除内寇,弊端重重。区区一个侬智高纵横两广,若宋廷都不能制,还需假手外人,一来打击军心,二来极可能引狼入室,只怕未平侬智高,反陷入和交趾征战之中。”
赵祯长叹一声道:“狄青所言甚是,朕幸亏得庞卿家提醒,不至于铸成大错。现在狄青在做什么呢?”
庞籍道:“他斩了陈曙等人后,就在拜神。”
赵祯又是一怔,感觉到狄青用意果然让人难测,“拜神,这时候拜什么神?”
庞籍道:“狄青闻桂州城南有一庙宇十分灵验,他率部属前往庙宇求神。当场拿出百枚铜钱,对神祷告道,若平南能胜,这百枚铜钱撒出去落在地上,就应字面全部向上。”
赵祯闻言,大吃一惊,忙道:“胡闹,哪有这种可能?狄青如此,若不能成行,岂不动摇了军心?”
庞籍道:“可狄青撒出了铜钱,的确是百枚字面向上。那时候所有人都是不信,但消息传出去,军心大振,所有兵士都信这次有神灵相助,狄青有无上的神通,一时间气势如虹。”
赵祯沉默片刻,起身踱来踱去良久,这才道:“庞卿家可信神吗?”不知为何,他想起当初皇仪门一事。他本不信神的,他其实甚至厌恶神灵一说,当初就是他爹举国信神,搞得大宋国力衰竭,但当年狄青突变神武,连杀刘从德三人的情形,至今还留在赵祯的脑海。
若没有神的话,狄青何以变得如此?
庞籍沉默许久才道:“很多事情,只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赵祯突然一笑,说道:“若无神灵的话,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狄青所用的铜钱,必定是两面皆字!”又想起当初和狄青一起逃难时,狄青计谋百出。这些年来,狄青当然运用计谋当然更是炉火纯青了。
庞籍笑笑,也不多言。
赵祯也笑了,像是认为猜出了狄青的计谋,很是得意,又问:“狄青求神之后,又做了什么事情?”
庞籍沉吟半晌才道:“据最新军情,侬智高知狄青前来,收缩兵力,意欲拉长战线,拖疲宋军。而上元节将至,狄青长途行军,可能考虑兵士疲惫,让先行官在昆仑关北三百里处都泥江北屯兵数万,站稳脚跟,和侬智高在昆仑关东北百里马度山的五万大军遥相对抗。狄青令后续的大军缓缓跟进,兵士暂歇息十日,先度佳节,再和侬军决一死战。”
赵祯听那军情,心中紧张,恨不得狄青突施神威,一刀砍下侬智高的脑袋最好,见战事稍歇,反倒有些失望,喃喃道:“是呀,休息一下也是好的。”突然望见殿外灯火如星,这才想到,“今天不就是上元节了。”
以往上元节,宫中都是张灯结彩的庆祝,汴京也是欢腾一片。但如今岭南有乱,赵祯早说今年上元节从简,宫中虽挂有灯笼,但静悄悄的丝毫没有往昔的热闹。
赵祯不想上元节,只是想狄青以数万兵士对侬军五万兵马,不知道能否取胜?
就算狄青能够在马度山取胜,侬军身后还有昆仑关,昆仑关之后,又有侬智高大军驻扎,这一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
赵祯心忧岭南,也知道昆仑关建于唐朝,本是大明山东向余脉,听说关口悬崖峭壁,道路难行。侬智高知狄青南征,早派兵把守此关,当年唐岭南蛮夷首领梁大海曾在昆仑关击败唐军,狄青要和侬智高主力对决,只怕在昆仑关又有一番血战。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狄青先战马度山,后战昆仑关,再决战侬智高的主力,只怕锋锐已减……
赵祯从常理而判断,意识到狄青形势并不算妙。见庞籍又是愁眉紧锁的样子,更增忧心。和庞籍又说了几句军情,有宫人急急来禀,低声说了两句。赵祯听了,让庞籍退下,起身匆匆到了张美人的宫中。
张美人卧病在床,见赵祯前来,勉力想要起身行礼,赵祯见张美人容颜憔悴,心中大痛,忙道:“美人……你莫要起身。”
自从张美人中毒后,就一直病泱泱的毒性难清,请了无数御医来看,均是治不好张美人的病。赵祯见张美人一日日的憔悴下去,对张美人的爱意却没有半分的改变。不知多少次求神祷告,希望张美人能够好转。
可张美人还是一天天的不见好,赵祯心中已有不祥之兆。
张美人见赵祯前来,轻咳几声,低声问道:“官家这几日愁眉不展,可是在心忧国事?”
赵祯点点头,说道:“美人,你不用牵挂朕的江山,好好的调理身子就好。”
张美人凄然一笑,灯火下显得有说不出的幽怨,“官家,妾身见你整日忧心忡忡,怎能不牵挂呢?现在侬智高……作乱,那面战情如何了?”
赵祯本不想说,可架不住张美人幽怨的眼神,简略的岭南战情说了一遍。心中苦涩,暗想美人就算在病中,还都牵挂着朕的江山。苍天呀,你既然让朕得遇张美人,可为何不让朕和她开开心心的一起呢?
一想到这里,几欲泪下。
张美人听着岭南之乱,神色有些紧张。听完后伸出手来,握住赵祯的手,幽幽道:“官家,你觉得狄青能赢吗?”
赵祯叹口气道:“朕之江山,就系在他的身上了。他若再败,若契丹、西夏趁势进攻我大宋,那朕之江山不保。”
“可他胜了,官家的江山也不见得稳妥了。”张美人突然道。
赵祯错愕不已,灯火下,脸色阴晴不定。宫中虽香气暗传,温暖如春,但那一刻,气氛若冰,半晌才道:“美人为何这般说呢?”
张美人一直望着赵祯的脸色,见状闭上了眼,轻轻的摇摇头道:“官家,你当我什么都没有说好了。”
赵祯急道:“既然说了,怎么能当作没说?”可任凭他百般追问,张美人终究还是不说什么。赵祯问了许久,见张美人沉默不语,轻叹一口气,说道:“美人,那你好好休息吧。”他才待起身,就见到张美人眼角流出了两滴泪来。
赵祯慌了,又坐了下来,只是握着张美人的手。
那纤手柔软是冰冷。
许久后,张美人才道:“官家,妾身自幼信佛的。”赵祯有些不解,但只静等张美人叙说,张美人沉默许久才又道:“妾身因为信佛,才敬佛。因此……当初包拯取出那玉佛来,臣妾不想去摸,而非心中有愧。”声音渐渐哽咽。
赵祯闻言,急道:“那你当时为何不说?”
张美人凝噎道:“那时候,妾身就算说了,他们也会说妾身狡辩。没人会信妾身……”声音凄楚,泪水已滚滚而下。
赵祯紧握张美人的手,嗄声道:“美人,朕一直都信你。这件事有蹊跷,朕无能查出真相,可朕始终都信你是无辜的。”回想当年情形,总是皱眉,张美人是无辜的,狄青也没有罪,那究竟是谁的问题?
张美人哭泣半晌,抑郁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转,感激道:“官家,多谢你了。”
赵祯见张美人神色隐有委屈,却不再对他述说,心痛如绞,暗想朕妄为天子,可这件案子却无能查破,真的羞愧难言。他枯坐在张美人床榻旁半夜,安慰良久,这才回转休息。接连数日,他暂时忘记了岭南,无心批阅奏折,抽空就要陪在张美人的身边。
这一日晚上掌灯时分,赵祯才待再去探望张美人,突然有宫人急报,庞籍请见。
赵祯知庞籍一来,肯定是和岭南有关,当下召庞籍入殿。
庞籍手持奏折,一见赵祯就道:“圣上,喜讯。”
赵祯一听喜讯二字,心头一松,急道:“喜从何来?可是狄青战胜了马度山的侬军吗?”按照他所想,上元节才过几日,狄青出兵和侬智高对决,能胜马度山叛军五万兵马,就算是大喜之事。
庞籍摇摇头。赵祯一望,心已凉了半截,忐忑道:“那……可是胜了一仗?”
自侬智高起义后,宋军连战连败,损兵折将,从未胜过一场。赵祯见庞籍摇头,已把指望降到最低,只盼狄青能赢一次,挽回士气也好。
庞籍虽是沉稳,但已难掩喜悦之情,说道:“圣上,狄青不但破了马度山的侬智高数万兵马,还攻破昆仑关。如今大兵过关,兵峰直指邕州。侬智高没有防备,知狄青破了天险昆仑关,立即调兵迎战,如今狄青驻兵归仁铺,要和侬智高决战!”
赵祯又惊又喜,没想到竟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声音都有些发颤,赵祯接过奏折,顾不得翻看,只是说,“庞卿家,你给朕详细说说。狄青怎么会打得那么快呢?”
庞籍笑道:“狄青此人在西北时,就爱惜兵士性命,素不轻发,一击必中。他这次其实使的计策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召集荆湖锐卒之时,他就已调西北万余旧部快马赶赴岭南。”庞籍说的当然是狄青手下十士,但赵祯有些错愕,“他什么时候调动西北之兵,我怎么不知晓呢?”
庞籍微凛,半晌才道:“此事为防走漏消息,因此少人知晓。狄青说了,圣上既然将兵权交付给他,定当会赞同了。”
庞籍说完后,忍不住想起狄青临别时的情形,狄青领军出征时,曾经找他道:“庞大人,荆湖虽有锐卒,但不经操练,少经阵仗,就算交兵,难以一战而胜。若和侬智高旷日持久交手,只怕北疆契丹、西北夏国会有变数。故狄青请庞大人调西北厢军十士前来作战,一决胜负。但此事事关重大,若走漏消息被侬智高察觉,难出奇效,因此请庞大人此次定要秘密行事,若有后果,狄青一肩承担。”
庞籍当时望了狄青半晌,终于点头回了一个字,“好!”
这些事情,庞籍并不想和赵祯提及。
赵祯沉默片刻,终于道:“只要能胜,我当会赞同。狄青就是靠昔日旧部破得昆仑关吗?”
庞籍点头道:“不错,圣上英明,想到这点。当初狄青广招兵马,大肆囤粮,运兵十数万长途跋涉,谁都以为他会稳中求胜,一步步击溃对手。但这些不过是他迷惑对手的方式,就在上元节时,他说要全军过节十日再决战也不过是烟雾。就在上元节那晚,他亲自领军,奇袭了昆仑关。昆仑关的叛军根本没有防备,被狄青一举击破。而在清晨时分,狄青又早派一队人马烧了马度山叛军的粮草,那数万叛军粮草被焚,知昆仑关被破,一朝散尽。”心中赞叹,暗想狄青用计可真的是深谋远虑。狄青偷袭昆仑关,痛击马度山,指挥兵卒如身之使,臂之使指,雷霆一击干净利索,用计事后想想看似简单,但大宋能如此用兵之人,只有狄青一个!
但这样的人,只怕……每次想及以后的情形,庞籍都是忧心忡忡。
赵祯长出了一口气,多日的积郁,终于能够扬眉吐气。许久的担忧,眼下才能稍送心弦。蓦地想到什么,问道:“昆仑关之战在数日之前已完结,那归仁铺眼下如何呢?”虽期盼狄青能一鼓作气斩了侬智高的脑袋,可也感觉期盼并不现实。
庞籍道:“狄青攻下昆仑关时,就算余靖也不知情。余靖知道这件事后,已得狄青的传令,让他带后军过昆仑关,齐聚归仁铺。余靖当下修书给圣上,说若有战况,当最快禀告。不过据臣猜想,狄青意在速战速决,侬智高昆仑关失算,折损人马无数,既失地利,当求趁狄青立足不稳时进攻狄青。这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只怕归仁铺已经开战,而战情如何,明日就可传达。圣上还请早日休息,明日臣再先圣上禀告情况。”
赵祯应允,一夜兴奋难眠,等第二日清晨,不等起身,就有宫人禀告,庞籍再次求见。赵祯赤着脚就跳下床来,稍微穿戴,就命庞籍进宫,远远的就问,“庞卿家,归仁铺如何了?”
庞籍这次没卖关子,振奋道:“启禀圣上,狄将军在归仁铺大破侬家军!”
赵祯一股喜意冲上心头,身躯晃了晃,长舒一口气后才道:“庞卿家,你好好和朕说说了。”他难抑心中喜悦,振奋的心头都颤。
庞籍禀告道:“归仁铺一战,狄青命郭逵,杨文广为左右前锋,自己坐镇中军,请余靖压阵。集结归仁铺之东北。而侬智高早到一步,列阵归仁铺之西南。是时侬家军身着绛色征衣,持蛮牌、标枪,望之如火。杨文广甫一接战,不敌而退。”
赵祯虽早知道结果,但听到这里,还是大吃一惊道:“杨文广怎么败得如此之快?”赵祯知道杨文广也是将门虎将,乃当年大宋开国功臣无敌金刀杨业之孙。这些年来杨家一脉均在镇守北疆留意契丹的动静,虽有北疆少有战事,但杨文广鞍马纯熟,亦有对阵经验,是以赵祯早早的抽他回转汴京,准备派他和郭逵一起领军。
庞籍轻叹道:“武经堂曾大人就曾说过,侬智高军蛮夷出身,若论武力,其实远胜不经操练的宋人。侬军更是以标枪、蛮牌互为攻防,作战时锐利难挡。宋军每次均是败在这标枪、蛮牌下。杨文广虽勇,还是难敌侬军。”
“那怎么办?”赵祯急道。
庞籍道:“先锋杨文广败退,荆湖南路兵马钤辖刘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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