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那孩童挺直了腰板,大声道:“当兵有什么不对?就如狄将军那样,天下人敬仰,比那些读书人强太多了。国难当头,诗词能救国吗?若有选择,我更想做像狄将军那样。”他说的响亮,周围有不少人望过来,竟没有反驳之声。
那妇人怔住,半晌才道:“傻孩子,你哪有狄将军的本事呢。这天底下,有几个狄将军?”
冠盖满京华,斯人已落泪!
狄青静悄悄的走开了几步,心中感慨万千。突然想到,世人对我狄青或褒或贬,众口不一,但只有羽裳才对我始终未变。当年我狄青就算是个寻常的禁军,她也是喜欢我的。
一念及此,见红尘依旧,耳边隐有弦声凌乱,狄青鼻梁忍不住的微酸。透过那红尘往复,见路的那头,依稀有个白衣少女……
巧笑顾盼,言语嫣嫣。
“羽裳,你没有看错我。”狄青喃喃道:“狄青已是天下无双的英雄,但你是否看得到?”一想到羽裳可能再也不见,他见不到羽裳,羽裳也见不到他狄青闻名天下,眼帘又有些湿润,只是想着,“羽裳,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着你。”
一切原来从未改变。
“狄大哥……”有人呼喊一声。
狄青一震,转瞬听出那是男子的声音,扭头望过去,只见到长街的另外一头,有人大踏步的走来。
狄青微喜,迎过去道:“郭逵,你去了哪里?”
来人正是郭逵,二人街上相遇,四手紧握,心中都有不胜之喜。
街市上有人认得郭逵,低声道:“那是小郭将军呀。当年大郭将军横杵三川口,杀得十数万夏军丢盔卸甲,小郭将军更是大破夏军最厉害的铁鹞子骑兵,一点都不差大郭将军。”
郭氏兄弟在京城的名气也绝对不小,众百姓称郭遵为大郭将军,称郭逵为小郭将军,但其中的爱戴并无两样。
又有人问道:“能让小郭将军叫一声狄大哥的是谁?”
有人颤声道:“那还用问,当然是狄青狄将军了。狄将军回到了京城。”
狄将军回到了京城!
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转瞬传遍了大相国寺的周围,整个喧嚣的街市,陡然间静了下来。有百姓向这个方向涌来,波浪般的到了狄青、郭逵二人的身边,纷纷指道:“看,那就是狄将军。”
虽有更多的人已认识狄青,但狄青常年在外,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只听过狄青的事迹,从来没有见过狄青。
看到的还想再看一眼,没有看到的打破脑袋要来看狄青一眼。
这种英雄豪杰,本来是百姓们最想看到的。
于是外圈的人想往里挤,就想看天下无双的狄青到底是什么样子。挤到里圈的人却顶住外面的拥挤,只怕众人挤到狄将军。大相国寺波涛汹涌般,百姓争相来看,却不再有人去看那游街的天子门生。
那些天子门生面面相觑,从未想到过会受这般冷遇,难免表情各异。有的艳羡、有的嫉妒、有人也想去看狄青一眼、有人却故作不屑之意……
狄青、郭逵从未想到二人见一面,竟有如此轰动,郭逵本有千般话语,可这时候根本什么都不能说,眼珠一转,向人群大声道:“各位请听我一言。”他大声一喊,百姓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郭逵见状,笑道:“我知道各位都想来见狄将军,可不是要见我郭逵。”众百姓善意的笑,气氛略有松弛,郭逵又道:“狄将军才回京城,鞍马劳顿,眼下还要商议国事。各位乡亲父老要看,还有很多机会。眼下还请以国事为重,让狄将军先入宫面圣如何?”
众人闻言,均是自觉地闪身路边,让出通往皇宫的路来。
狄青也不多说,只是拱拱手。才走了几步,就听百姓中有人喊道:“狄将军,这次可是你亲自领军平定岭南之乱吗?”
原来侬智高作乱岭南,为祸愈烈,每过一天,都有消息传到京城。更有岭南、荆湖的百姓一路逃难到京中,大肆渲染,百姓人心惶惶,只感觉江山要倒的样子。
而能维护大宋江山的将军,只有一个狄青!
百姓沉默,但万目一望,只看着狄青,静等他的回答。
狄青沉默片刻,向百姓轻施一礼,沉声道:“青本武人,出身行伍,得乡亲父老抬爱,感激不尽。如今国难当头,当会鞠躬尽瘁。”
众人一听,并不知道狄青的言下之意,却如同得到了保证般,欢呼雀跃。
狄青却已和郭逵向皇宫的方向行去,百姓目送狄青,却不再蜂拥跟随。狄青才出了人群,就听到一旁有人轻唾道:“区区一个赤老,这般风光?”
狄青微震,扭头望过去,只见到话音是从一轿子中传出,郭逵闻言大怒,要要冲过去,被狄青一把抓住。
原来在汴京左近对刺字兵士称作赤老,很有轻蔑侮辱之意。狄青眼下已在三衙,那人称呼狄青是赤老,当然很有侮辱之意。
那人说的声音轻微,但狄青、郭遵都是耳聪目明之辈,听得清楚。
狄青凝望那轿子,脑海中突然想出那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一夜,那个如羽如霓的女子,就因为不想看到他被人轻辱,就纵身从那高高的皇仪门楼上跳了下来。
杨羽裳的面容再现面前,“狄青,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无双的……盖世英雄,如何能受……那些人的……轻贱?”
他狄青打遍天下,以战功升迁,在一些人眼中,原来还不过是个赤老。一想到这里,狄青反倒笑了,淡淡问道:“还不知道轿中是哪位大人呢?”
郭逵已低声道:“是两府夏竦的轿子,轿中多半是夏竦了。”
原来当初夏竦未得进入枢密院,但几次上奏,终于踢走了范仲淹、石介等人,一报当年被辱之仇,如今虽未得进枢密院,但得再入中书省为相。
轿中正是夏竦。
原来他今日赶赴早朝,经过这里时,突然人头涌动,挤得他无法通过。他一问之下,才知道是狄青在此,忍不住又妒又恨。夏竦本是睚眦必报之人,更知道狄青、范仲淹本是好友,见狄青这般风光,难免出言讥讽。闻狄青询问,听到郭逵答话,夏竦只是冷哼一声,并不多话。心中暗想,“和你这种低贱之辈,有什么好说的?”
狄青不闻夏竦开口,又道:“不知道夏大人能否将方才所言,再说一遍呢?”
夏竦隔着轿帘见到狄青冷望着自己,知道狄青骁勇,心头一寒。可转念一想,这是京师,狄青还敢因为一句话动手不成,遂道:“我说区区一个赤老,也是这般风光呀。”
郭逵双眸喷火,狄青突然笑了,一字一顿道:“好,夏大人记得今日所言。狄青告辞了。”
夏竦本以为狄青会动手,暗想只要狄青动手,就告他个殴打朝廷命官之名,哪想到狄青转身离去。心中暗道,“你狄青还算聪明,就算是范仲淹,都斗不过我。你一个狄青,若敢惹我,自讨苦吃。”
狄青将近皇宫的方向,突然止步道:“小逵,回府吧。”
郭逵本是恨不得将夏竦揪出来打一顿,闻言怔住,说道:“回府?圣上听说你回来了,很高兴,和我商议了一晚上如何讨伐岭南的事情,今日他让我若遇到你,就请你立即进宫商议平定岭南一事。”
狄青缓缓摇摇头道:“现在不是商议的时候,你听我的好了。”
郭逵有些发愣,但终究还是听从狄青的意思,二人回转郭府。狄青回到府上后,先从怀中掏出封书信递给郭逵道:“这是你大哥给你的信。他说你看了这封信,莫要声张,也不要将他的事情说了。你……就当他死了好了。”
狄青也不知道信的内容,只想着郭遵亲自嘱托他把信给郭逵,显然这内容对郭逵来说,比较紧要了。
郭逵虽早从韩笑口中得知郭遵没死的消息,但一直还难以相信,接过信,见信封上的几个字就是大哥的笔迹,激动万分。
狄青却上床拉被子盖在了身上,对郭逵道:“若有人找我,你就说我病了。”
郭逵点点头,出了房间后,心中想到,“狄大哥难道因为生气夏竦的那番话,这才以病托词,不想领军了?可狄大哥应该不会拿国家大事开玩笑呀。”
坐在院中,郭逵捏着大哥给的书信,心情激荡,又很是奇怪,暗想大哥既然没死,那就回来好了,为何再不回京城呢?
郭逵满是不解,拆开了书信,只是看了几眼,脸色已变。等到看完书信后,神色恍惚,手一松,那信已掉在了地上。风一吹,郭逵回过神来,忙捡起书信,妥当地揣在怀中,然后呆呆的坐在庭院,脸色阴晴不定。
晌午时分,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府外传来,郭逵抬头望去,见到阎士良带着几个人宫人入内,见到郭逵,喊道:“郭逵,你怎么还在这里?狄将军呢?圣上以为你们很快要入宫,等你们半天了。”
郭逵缓缓起身,露出为难的表情,“狄……二哥,他病了。”
“病了?他怎么这么时候病了?他怎么能病呢?”阎士良一连三问,大是疑惑。
郭逵心头火起,叫道:“他是神仙?他不能病吗?”
阎士良骇了一跳,退后几步。感觉自己说的有些问题,也奇怪郭逵为何会发火,忙笑着圆场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听夏相说他才见到狄将军,那是狄将军还好呢?”
郭逵冷淡道:“很多事情难说的。”
阎士良心中不悦,感觉郭逵和昨天都有些两样,但事情紧急,还是先请郭逵领他去见狄青。等入了房间,阎士良见狄青大白天的躺在床上,也有些心慌,问长问短,狄青像是迷糊,只轻声说句很累,然后就闭目不语。
阎士良见状,暗想总不能把狄青抬到大内去,出了房间,对郭逵道:“郭逵,怎么办呀?”他神色很是着急,一时间没了主意。
原来赵祯早朝时,就和文武商议如何平定侬智高作乱一事,狄青回转京城、出现在大相国寺的事情,早就风传到京城禁军耳中,又传到了大内。赵祯一听,精神大振,暗想依狄青的性格,多半很快就要入宫见驾,因此开始和文武百官商议国事,顺便等待狄青入宫。
不想等了许久,狄青影子不见。赵祯不解,忙命阎士良来找郭逵问问情况。
郭逵闻阎士良问计,说道:“什么怎么办?告诉圣上说狄青病了就好。”
阎士良急道:“你说得倒轻巧,眼下战火都要烧到京城了,没有狄将军怎么办呢?你跟我入宫去解释。”他不由分说,拉着郭逵就出了郭府,直奔大内。
狄青等院门关闭,这才起身靠在床边,嘴角中带分哂然的笑。
他坐在床榻上,直等到黄昏日落时,郭逵这才回转。郭逵进房后,端着饭菜放在桌上,还拿来了两坛子酒。
狄青以为郭逵会说些什么,郭逵却是什么都没问,也没说到了朝廷如何,只道:“狄二哥,今日我陪你……或者说,你陪我喝酒,不醉不归,如何?”
狄青略有诧异,感觉到郭逵有些异样,但终究也没有问什么。二人各自捧起酒坛子闷声喝酒,等两坛子酒喝下去后,郭逵竟又出去拎了两坛回来。
二人喝到半夜,郭逵已很有些醉意,灯光下醉眼惺忪,突然望向狄青道:“狄二哥,我都知道了,原来……唉……”他长叹一声,再不多说什么。再喝了半坛酒,已昏昏睡去。
狄青见状,心中古怪,暗想郭逵白天还不是这样,为何从宫中回来后,就沉默了许多呢?难道说在宫中,赵祯让郭逵受了委屈?可感觉又不像。见郭逵歪歪的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倒在地上,狄青暗自摇头,扶着他起身,将他放在床榻上安置好。
扶起郭逵的时候,触摸到他怀中的那封信,突然想到,郭大哥给了小逵一封信,他是看信后变成这样的?
终于抑制住看信的冲动,狄青只是给郭逵去了鞋子,盖上了被子,然后坐在桌旁喝着酒,想着心事,再过一会儿,也伏案睡去。
第二日郭逵醒来,话也不说,就出去为狄青买了饭菜回转,然后就离开了郭府。狄青装病,依旧不出郭府,等到黄昏时分,听有脚步声到了门前,叩了两下。
狄青知道那人绝不是郭逵,又奇怪这时会谁来,低声道:“请进。”
房门打开,狄青楞了下,下了床榻,起身施礼道:“庞大人,你怎么来了?”
进来的竟是庞籍。
庞籍见到狄青,脸上露出分微笑,四下看了眼,见房间凌乱,轻轻叹口气,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道:“狄青,你素来沉稳谨慎,这一次,为何要咄咄逼人呢?”
狄青也跟着坐了下来,淡然道:“我若是卧病在房,喝酒浇愁也算是咄咄逼人的话,天下之大,已无我狄青的立足之地了。”
庞籍微滞,半晌才道:“你言重了。”岔开话题,庞籍道:“昨日郭逵已向圣上说明了你和夏相的误会,郭逵说你是因受气而病,圣上听了……对夏竦很是不满,命夏竦三日内,必须上你府中赔礼致歉。狄青,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何必定要让夏竦下不来台呢?听我一句话,以国事为重,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好吧?”
庞籍虽为狄青抱不平,但这次前来,倒也抱着让狄青息事宁人的态度。
狄青哂然一笑,“这么算了?夏竦没来,怎能就算?”
庞籍为难道:“狄青,你这是何苦,你素看大局,为何执着在一角呢?”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到有心无力。
他感觉到累了,也感觉到老了,要是十年前,他庞籍也不会这么劝狄青的。
是不是因为,人一老,考虑的就多呢?
狄青霍然站起,一掌就要拍在桌案之上。见庞籍惊慌,那一掌终于缓缓的放下来,转身望向窗外,冷冷寒风中,斜阳随风而走,穿窗而过,落在那沧桑的脸上。
“不错,我素来看大局,这是范公教我的。他说我不知书,让我多读书,可书读得多了,经历得多了,很多事情反倒越来越不明白。我以大局为重,当年我没有杀了夏家父子,让宋军万余英魂尽丧三川口。我以大局为重,对韩琦、任福一忍再忍,结果导致数万宋军死在三川口。我以大局为重,出使契丹,镇守河北,丢下了西北战局,结果定川寨又死了万余宋军,种世衡死在细腰城,以大局为重的范公已被赶出了京城。”霍然转身,夕阳余辉耀在狄青的双瞳,光芒如火,“庞大人,你告诉我,那死的近十万宋军,死在边陲的一帮英雄好汉,无辜被贬的范公,该以什么为重?”
庞籍神色黯然,垂下头来,无话可说。
“不错,我狄青是莽夫,出身行伍,我懂得不多。可我知道谁都命都只有一条,谁有没资格轻贱别人。这话我当年对韩琦说过,这些年过去了,我依旧这么说。我以大局为重,死里逃生后,知道岭南有难,就赶回京城希望尽绵薄之力,可他们是否以大局为重?我狄青多年拼死,刀口闯关,解百姓之危难,难道就为了让他们说一句,区区一个赤老,怎配那种风光?我狄青不配,他们可配?”
庞籍身躯颤抖,想说什么,可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狄青越说越是激愤,咄咄的望着庞籍道:“庞大人,我听说这次岭南有乱,你第一时间推举我狄青出战,我谢谢你的器重。可我若带兵出战,那些士兵如果问我,狄青,你就算身在高位,在别人眼中,也不过是个赤老,那他们舍生忘死,这一去可能就不会回来了。再也见不到父母,再也见不到见到妻儿,再也见不到兄弟,他们在别人眼中,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赤老的称号?庞大人,你书读得多,你口才好,你能告诉他们,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吗?”
庞籍缓缓站起,身躯颤抖,脸色歉然道:“你说得对。我这次不该来的。”
狄青长叹一口气道:“不错,你的确不该来。在那些不是赤老的人眼中,我狄青不识抬举,不能以大局为重,可我要问他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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