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寻思间,罗崇勋已走过来,尖声道:“郭遵,你来了。”
郭遵含笑道:“不知供奉大人有何吩咐呢?”
罗崇勋上下打量着郭遵道:“都说你现在可称得上是汴京禁军第一高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郭遵不卑不亢道:“第一高手之称,如何敢当?供奉大人说笑了。”
“可二十多年前,你还是个寻常的宫中侍卫。”罗崇勋唏嘘道,“一晃过了这么多年,先帝的御前侍卫剩下不多了。你这等功夫,还不过是个殿前指挥使,真的屈才了。若是……”故作沉吟,斜睨着郭遵,罗崇勋微笑不语,静等郭遵询问。
郭遵果然问,“若是什么?”
罗崇勋淡淡道:“若是你能为太后多做些事情,就算统领两厢,在三衙做个官儿,也是轻而易举呀。”
郭遵笑道:“下官这点能耐,若入了三衙,可要被人笑掉大牙了。”岔开话头道:“不知太后召下官前来,有何吩咐呢?”心中暗想,罗崇勋示好,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若是他的意思,要提防他暗地下刀子。若是太后的意思,太后一直在拉拢人手,难道说,真的不想让位给天子了?
罗崇勋摇摇头,眼中闪过恚怒,暗想道:这个郭遵,不识抬举。宫中有一太监匆忙赶到,“供奉,太后催问,郭遵何时能到?”
罗崇勋尖声道:“急什么,这不来了吗?”扭着屁股前头先行,等入了长春宫,罗崇勋到了堂前,隔着珠帘跪下,恭声道:“启禀太后,我把郭遵找来了。”
郭遵单膝跪地道:“臣殿前指挥使郭遵,叩见太后。”
“起来吧。”帘后声音微有嘶哑,但威严依旧。
郭遵缓缓起来,也不再问,反正既然来了,太后总要说出用意。刘太后帘后沉默片刻,轻声道:“郭遵,自从先帝驾崩后,我就很少见你了。这几年来,你东奔西走,为国尽力,也很辛苦。”
郭遵回道:“此乃臣本分之事。太后操劳政事,才是真正的辛苦。”
刘太后突然叹了口气,“我是真的累了,可天子还不懂事呀。”
郭遵琢磨不透刘太后的心思,谨慎道:“但天子毕竟已可处理政事,太后若想让圣上磨练,现在也是时候了。”
刘太后又沉默下来,许久方道:“唃厮啰派个手下来汴京,那人叫做不空。”郭遵暗道:街上遇到的那番僧果然是不空!太后终究不肯谈论还政于天子一事。
刘太后又道:“眼下西平王赵德明垂暮,但赵元昊野心勃勃,最近做了不少大事,已成了朝廷的隐患。但前段日子,赵元昊对吐蕃开战,和唃厮啰僵持不下……”
郭遵知晓西平王赵德明,更听说过他的儿子赵元昊!当郭遵听到赵元昊三字时,心中微凛,说道:“曹玮将军在时,就说元昊野心极大。元昊和唃厮啰相斗,却是大宋的幸事。”心中却想,这和不空来汴京有什么关系?
如今天下数分,除大辽北疆控燕云十六州和大宋分庭抗礼外,西北边陲也是战事频繁,隐患由来已久。当年宋太祖立国后,为求一统江山,免树立太多强敌,抱着“先南后北”的战略,承认党项族首领拓跋思恭后裔李彝兴为西平王、定南军节度使的割据地位,以换取他的臣服。拓跋思恭当年在唐朝平叛有功,后人被赐姓李,归附大宋后,又被赐姓赵。
宋初二十年,大宋为了统一大业,扶植夏州党项牵制北汉,结果北汉被灭后,夏州党项族却羽翼丰满,成为宋朝的心腹大患。党项先后立李光睿、李继筠等人为主,到李继捧的时候,因为此人缺乏能力,眼看党项就要被宋朝所收服。没想到李继捧的族弟李继迁横空杀出,硬是在漠北建立起根基,再和大宋对抗。后来又经李继迁之子李德明的苦心孤诣,扩充了党项的势力,等李德明之子元昊即位后,更显出勃勃野心。
这些年来,德明虽是老矣,但元昊却开始四面征伐,时不时的还在宋境的西北挑起争端,已成大宋隐患。但刘太后显然还不重视对这父子,口气中满是轻蔑,称呼这父子赵姓。那意思就是,德明父子不过是大宋的赐姓家奴罢了。
刘太后沉默片刻,又道:“唃厮啰虽与元昊暂能抗衡,但觉得元昊锐气正酣,是以想投靠我朝,希望我大宋出兵夹击元昊,说若能击败元昊,只请朝廷封赐瓜州、沙州两地,不知道你有何看法?”刘太后虽询问,心中却有个疑惑,瓜、沙两州土地贫瘠,荒芜人烟,唃厮啰为何只要这两地呢?
郭遵谨慎道:“臣不过是个殿前指挥使,不敢妄议政事。这些自有两府定夺。”
刘太后帘后道:“宰相、参政还有枢密使都说朝廷不适宜出兵夹击元昊,让他们自相残杀好了,我朝正可渔人得利。”
郭遵心道,那你问我干什么?可知道太后找他前来,肯定另有缘由,附和道:“两府说的大有道理。”
刘太后良久才道:“可若不出兵,又想让唃厮啰卖力,只凭赏赐封侯只怕还不够。”
郭遵皱眉道:“难道说……他们还有别的要求吗?”
刘太后缓缓道:“你一猜就中。他们还想要——五龙!”
郭遵身躯一震,脸色微变,“他们要五龙何用?”他那一刻,眼中神色极为怪异,似追忆,又像是惊凛,还带着无边的困惑。
刘太后喃喃道:“我也很想知道他们要五龙做什么用,先帝的御前侍卫还知道五龙的人,也就只剩你一个了。因此,不空来了,你可在旁听听。或许可以打探出些端倪。”略作沉吟,刘太后已道:“召不空入宫。”
不空这次倒是走进来的,抬轿的那些喇嘛,当然都被挡在宫外。郭遵立在珠帘一旁,见不空缓步走来,不知为何,心口已怦怦大跳。不空头大身瘦,如同被拔出泥土的萝卜。那萝卜当然立不住,不空看起来也是飘飘忽忽。郭遵很奇怪,总感觉这人有如浮在半空。
不空双手结成个奇怪的印记,嘴唇微动,却没有声音发出。等到近珠帘前时,这才躬身施礼道:“佛子使者不空拜见太后。”唃厮啰是吐蕃语译音,中原就叫做佛子,寓意佛体转世。
郭遵若有意似无意地隔在不空和太后之间,知道这次虽是要探听五龙的秘密,但也要保护太后。这个不空,很不简单,而且还是个高手,他不能不防。
郭遵见多识广,知道密宗有三密,分为身、口、意三密。自唐初莲花生大士从北印度入藏,传授密宗之法,藏边密宗高手就极为神秘。
三密要详细来说,只怕说上几个月也无法说清。但简单来说,手印是身密的一种修持方法,真言可算是口密,而意密却是一种意志力。藏密高手一直都信以手结印,口吐真言,修炼意志力就可以通神,得到神之力。
但很多人对此将信将疑,甚至认为是无稽之谈,郭遵若不是年轻时碰到件极神秘的事情,也不会信密宗三密。但这时的他,宁可信其有。
眼下这个不空是否有神帮助郭遵不敢断定,但郭遵见其双眸神光十足,竟似有魔力,再加上不空肌肉如铁,郭遵真不敢有半分小瞧之心。
刘太后显然也在观察不空,良久才道:“不用多礼。”
不空不但身形如铁,声音也如铁钹相击般尖锐刺耳,“佛子真心想和大宋世结友好,恳请宋廷出兵共击元昊。太后说过几日就给答复,今日召我入宫,可是有了音讯?”他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了眼郭遵,眼中闪过丝诡异的光芒。
刘太后缓缓道:“佛子真心和大宋修好,乃天下幸事。吾已向两府说过,决定授佛子为宁远大将军、爱州团练使、邈川大首领等职。过些日子,大宋还准备和你们开展茶马交易,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空径直问,“那出兵一事呢?”
刘太后轻淡道:“佛子想和大宋修好,赵德明也这么想的。吾不能厚此薄彼,是以准备过些日子,修书一封,劝他罢兵好了。再说,就算赵元昊不休兵,以佛子之能,要败他也非难事。”她轻易的将要求化解,就算郭遵都有些佩服。
不空眼中光芒一现,转瞬收敛。双手结印道:“那五龙一事呢?”
帘后刘太后的声音有些暗哑道:“吾倒想问一句,你们又如何知道五龙在吾手上?”
不空微微一笑,“佛子智可通神,早已知此物落在太后之手。其实那五龙本是佛子所有,真宗皇帝不过是暂借,如今用了多年,也早该还了吧?”
那五龙极为神秘,刘太后所知不多,听不空这么一说,一时间无从答辩。可心中不由想,他们索要五龙,难道说……当初毁佛像之人,不是他们?但除了这些喇嘛,还有谁想要窃取五龙呢?
郭遵突然道:“先帝已驾崩近十年了。”
不空道:“这位可是真宗当年的殿前侍卫郭遵郭大人吗?”见郭遵点头,不空道:“真宗虽去,但借物总要归还,难道不是吗?”
郭遵淡淡道:“借物当然要归还,但如果非借,当然不用还了。先帝已拥有五龙十年,驾崩近十年,我知道佛子眼下不过三十出头,难道说,先帝会向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索要此物吗?”
不空微微一笑,“此事极为玄妙,难以细言。但我想即便太后拥有此物,想必也不知道用处。”
“难道说你就知道用处了?你不妨说来听听,太后若看你们急用,说不定会把五龙借你们一段日子。”郭遵故作轻松道。
不空眼中光芒一闪,半晌才道:“此乃神之物,乃佛子和天沟通所用。”
刘太后忍不住喝道:“一派胡言!”她态度威严,语气一直平缓,这时不知为何,勃然大怒。
不空叹息道:“既然太后不信,也觉得五龙无用。那就当可怜我们佛子,将此物赐予,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刘太后微愕,没想到不空竟又如此恭敬。她素来颇有心机,只是在想,唃厮啰这次特意派不空前来索要五龙,软硬兼施,肯定有什么不轨。这五龙自己就算不知道用途,断然也不能给他们!当年那死鬼曾说,五龙中,有个极大的秘密,得之得天……可死鬼至死也没有说完这句话,难道是说得之得天下吗?若果真如此,当然不能让出去。可若是得之得天神相见呢?那可真的见鬼了。都说佛子唃厮啰有大智慧,他这般渴求五龙,这里面肯定藏有惊天的秘密。
刘太后心目中的死鬼,当然就是已驾崩的真宗赵恒了。她现在心中还恨着赵恒,至于为什么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不过女人都是如此,越是别人抢的东西,她就越想要。反之,她也不要!刘太后也是女人,当初对五龙持可有可无的态度,可自从五龙被窃后,她就总觉得不妥,这才吩咐叶知秋全力的寻找五龙的下落,这次见不空对五龙也有兴致,更是好奇心起。
但刘太后根本没有五龙,自然无法赐予。略作沉吟,对郭遵道:“郭卿家,你意下如何?”
郭遵知道太后的心意,突然道:“我早上吃饭,还剩了半碗饭。”
刘太后怔住,不空也是愕然,不由问,“那又如何?”
郭遵缓缓道:“饭放在桌上,我不吃,不代表你就可以吃下去。吃多少,那要看你的本事!”
长春宫蓦地沉冷下来。
不空眼中光芒爆闪,淡淡道:“原来郭侍卫是想看看我的本事。”他缓缓上前一步,已逼近了郭遵。郭遵也迈前了一步,嘴角带笑道:“不敢。”
二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过丈许,可谁都不再动半步。本是温暖如春的长春宫,空气遽然冰冷。
刘太后心中一震,本想唤侍卫进宫护驾,将不空逐出去,可心思再转,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郭遵素来谨慎,既然出手,肯定有他的道理。而郭遵当年身为赵恒身边的御前护卫,武功高强,刘太后当然是知道的,因此刘太后对郭遵有信心。
可郭遵一直没有出手,只是望着不空的一双眼。不空自从入宫后,双手就结印不停,但此刻却如被冰封般,再也不动。可他的嘴唇却是不停的颤抖,似乎在念着什么。
良久,这二人还是一动不动,可四目相投,如刀剑相碰,隐有火花。太后隔着珠帘望过去,突然脑海有些昏沉,吃了一惊。一伸手,茶杯落地,乒的一声脆响。那响声击破了郭遵与不空之间的沉凝,郭遵缓缓退后一步,淡然道:“看来这碗饭,并不好吃。”
不空嘴角带笑道:“那我下次若来,定当再讨了。”他霍然转身,大踏步的离去,竟然再也不问五龙一事。
刘太后惊疑不定,问道:“郭遵,怎么回事?”
郭遵目露思索,回道:“太后尽可放心,他应不会再要五龙了。探寻五龙秘密一事,臣会尽力而为。”
刘太后只觉得有些疲倦,摆手道:“好吧,这事就交给你了。若有消息,立即回禀。”
不空大踏步的走出长春宫,面带微笑。众人都知道这是吐蕃的使者,也不敢拦阻。不空出了大内,轿子早就等候,那些喇嘛毕恭毕敬,如见天神一样。四下无他人,只余风刀雪剑,被那冷风一吹,不空脸上笑容倏灭,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
鲜血红艳,如梅花盛开。众喇嘛均惊,齐呼道:“大师……”
不空摆摆手,已上了轿子,满是疲惫地闭上了眼,喃喃道:好一个郭遵,竟然有这般本事,难道说?嘴角转瞬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可如此一来,你以后……就不要想太平了。
狄青回转郭府的时候,天色已晚。他晃晃悠悠的在汴京古道上徘徊,如在云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想回转,或许是觉得,还能和那女子再次相见。但直到华灯初上,他终究还是没有见到那女子。
推开郭府大门的时候,狄青轻轻叹口气。可身后遽然有疾风涌起,狄青一惊,喝道:“谁?”他才待转身,就被一只手按住肩头。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我!”
狄青不用回头,已听出是郭遵的声音,惊喜道:“郭大哥,你回来了?”回头望过去,见郭遵脸色煞白,狄青骇然道:“你怎么了?受伤了?”
郭遵摆摆手,缓步回到房中,取了坛酒,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这才喃喃道:好厉害。
狄青一直跟在郭遵身边,急问,“郭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生病了?我去给你找大夫!”他才要转身,被郭遵一把抓住了手腕。“我没事。今天和那番僧交了手。”
狄青满是惊凛,“你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实在不敢相信,以郭遵之能,也胜不了那喇嘛。
郭遵沉默半晌,“唉,不好说,但他肯定也不好受。狄青,今日见到的番僧叫做不空,是吐蕃王唃厮啰手下的三大神僧之一,你以后尽量避开他。”
狄青点头道:“郭大哥,我记住了。”心中却想,那番僧为何和郭大哥作对?郭大哥让我避开番僧,多半是为我好。
郭遵心中想到,善无畏、金刚印、不空乃唃厮啰手下三大高手。只是这个不空,竟有这般意志,不知道旁人如何?那唃厮啰呢,是不是更加犀利?藏密高手,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郭遵和不空虽未交手,但比过招还要危险。不空双眸似有一种魔力,简直可以勾魂夺魄,他以双眸的精神力想要控制郭遵。郭遵早听说过这种法门,今日才得相见。但郭遵本人早就意志如钢,又兼身经百战,虽知不空的法门,但仍凝聚精神和不空对抗。不空因无法控制郭遵,意志反受伤害,这才口吐鲜血,不敌离去。可郭遵也是觉得精神疲惫,甚至气力都暂时无法凝聚,也骇然此人的神通。
见狄青满是关切,郭遵笑道:“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这些日子,我要查一些事情,可能又少和你见面。对了,马季良他们绝非善类,你要小心些。”
狄青有些担忧郭遵,闻言道:“我知道!”
等狄青离去,郭遵长舒口气,脸上渐有些血色。又喝了几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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