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夷简自辞相后,一直表情平静,淡看朝廷争执,听赵祯询问,轻咳两声道:“圣上,臣已不在相位,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圣上有疑,臣只说看法。南蛮难束,想太祖在时都曾玉斧划大渡河为训,说什么‘德化所及,蛮夷自服’。交趾边远,虽在边陲开战,但我大宋若出兵,变数多多。胜之无力管辖,败了徒添耻辱。既然如此,不如送点粮草军甲给侬智高,让他自行解决和交趾之事,如此一来,两不交恶,也算是平稳之道。”
赵祯点点头,问计章得象道:“章相,你意下如何?”适才他称呼有错,这会扯上章得象,无非是弥补下歉意。
章得象已年迈不堪,站得久了,都有些劳乏,闻言颤巍巍道:“吕……大人所言,很有道理。”
赵祯道:“既然都无异议,那晏相,就由你按照吕大人所议处理此事吧。”
群臣都想着京城一事,哪里管得了交趾,遂将此事略过。晏殊点头道:“臣遵旨。臣要禀告的第二件事,是关于西夏议和一事。圣上,元昊早派没藏讹庞前来议和,但圣上一直还没有见过此人,如今新法蓄势,这议和一事似乎也该有所结论了。”
赵祯点头道:“既然如此,宣没藏讹庞入殿。”他虽有意议和,但迟迟不和没藏讹庞见面,只想趁今日朝臣改选之际,看看晏殊等人的反应。
不多时,有宫人唱喏道:“西夏使者没藏讹庞面圣。”
群臣扭头望去,见到有两人跟随着宫人到了点殿上。那为首的一人,容颜猥琐,举止轻浮,留着一缕山羊胡子,唇边还有颗黑痣,看起来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没藏讹庞身后跟随一人,看起来倒还顺眼。那人面带微笑,和没藏讹庞同入文德殿中,被众人环望,依旧笑容不减。
没藏讹庞到了殿前,行使者之礼,大咧咧道:“大夏使臣没藏讹庞参见大宋天子。大宋天子,你今日找我来,可是想要商议和谈一事吗?”
众人见没藏讹庞如此,都有不屑,心道蛮夷使臣,跳梁小丑。百官中有不少人知道没藏讹庞的底细,没藏讹庞其实也算个夏国的国舅,可这个国舅的称呼并不值得炫耀。
原来没藏讹庞本是野利遇乞妻子没藏氏的哥哥。天都王野利遇乞被狄青斩了手臂后,被元昊派到了沙州。但之后不久,元昊一次狩猎,偶遇没藏氏,竟被没藏氏美貌所动,和没藏氏勾搭在一起。
野利遇乞人在沙州,无可奈何。而这个没藏讹庞不以此事为耻,反倒沾沾自喜,更借此上位,甚至讨个来议和的差事。宋臣素来瞧不起元昊,虽数次被元昊所败,但骨子里天朝大国意识还在,见没藏讹庞如此,更增鄙夷之心。
群臣均望没藏讹庞,只有狄青在观察没藏讹庞身边那人。方才那人经过狄青身边的时候,也望了狄青一眼,狄青见那人沉稳凝练,虽看似文雅,但脚步轻漫灵逸,知道此人应是武技高手,不由暗自留意。又见那人立在没藏讹庞身边,虽无举动,但指若拈花……
脸带笑容、指若拈花?狄青心头突然微震,已想起一人,皱了下眉头。
龙椅上的赵祯见没藏讹庞不知礼数,心中不悦,但不想在群臣面前有失风度,还能平静道:“没藏讹庞,西北战乱日久,百姓受苦。朕不忍心让无辜百姓受苦,正逢你主求和,因此想你主只要答应几个条件,朕就不会再起战事……”说话间,向晏殊使了个眼色。
晏殊知会赵祯用意,一旁道:“只要赵元昊保证不再兴兵,退回横山之西,如赵德明般两国交好,我等就会既往不咎,答应议和一事。”
群臣闻言,均是点头。大宋虽两败于夏国,但在汴京群臣眼中,元昊不过是个赐赵姓的家奴,没资格和大宋平起平坐,只要元昊和他爹一样,大宋就觉得眼下的情形可以接受。这些条件其实和赵祯和两府商议的结果,只觉得再优厚不过,更认为西夏没有拒绝的道理。
不想没藏讹庞哈哈一笑,在肃穆的文德殿中,显得颇有无理。
晏殊皱眉道:“没藏使者,你因何发笑?”
没藏讹庞笑后,傲慢道:“这种苛责的条件,你让我们大夏国怎能接受?”
宋朝文武都是皱眉,忍不住重新审读和谈的条件,晏殊还能耐着性子问道:“那依你来看,要什么条件呢?”
没藏讹庞伸出三个手指,对赵祯道:“若要和谈,你们必须答应我国的三个条件。”
赵祯脸沉似水,心中不悦。他见元昊主动前来求和,是以故做冷淡不急,想让夏国使者焦急。等今日才找没藏讹庞来,本来想显大宋国威,示大宋恩宠。晏殊提出的条件在赵祯看来,再宽待不过,哪里想到就是这样个无赖的人物,还向他们提条件?
眼下到底是谁想求和?
晏殊已看出赵祯不悦,还能保持冷静,皱眉道:“议和议和,当以商议为主。你们有什么请求,也可说出来听听。”
没藏讹庞没时间和晏殊在字眼上做文章,径直道:“第一个要求,当然是重开西北边陲榷场,恢复两国交易往来。”
满朝文武心中发笑,知道西夏开展,毁了两国的交易,得不偿失,这下终于急了。
晏殊点点头道:“那第二个请求呢?”
没藏讹庞道:“我大夏在这几次战事颇有损伤,你们既然战败,必须赔偿银两、布匹给我国,弥补我国以往的损失。”
赵祯大怒,几乎要拍案而起。晏殊也是大皱眉头,心道天子爱面子,这样岂不是就在打天子的脸吗?
“是你们主动挑衅,你们死人就要赔偿,难谁来赔偿我们?”蔡襄不等晏殊发话,站出来质疑。
没藏讹庞冷笑道:“那我管得了许多,我只知道,历来都是胜利者才有资格索要东西的。”
满朝文武均恼,但强行克制。晏殊半晌才问,“那你们的第三个请求呢?”
没藏讹庞看来早有准备,立即道:“第三个条件就是自此后,大宋、大夏以兄弟互称,互通往来,我夏国可自设官阶,以后你朝不得干预。”
赵祯怒拍龙案,喝道:“一派胡言!”他忍无可忍,不想赐姓家奴竟提出这种无理条件。当年契丹南下,真宗就是的澶渊城下答应了所谓的兄弟互称条件,正式承认了契丹的地位,终身为耻。那件事在真宗心目中一直都是个隐痛,后来真宗信神,和澶渊之盟可说是大有关系。
赵祯不想昔日之痛,今日居然重演,又气又恼,转瞬望向一人道:“葛怀敏,你如何看待西夏使者的要求?”
葛怀敏出列,说道:“西夏使者要求,简直无理之至。”葛怀敏身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又是三衙的马军都指挥,出身将门,又因在多年前宫变中立功,一直坐镇京师。
赵祯不问旁人,独问葛怀敏,就是想看京中武人的建议。
葛怀敏人在京城多年,倒少领兵,但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差,见赵祯恼怒,知道这时是他表现的时候,对没藏讹庞呵斥道:“我朝天子以为你等是真心求和,这才屈尊纡贵的召见你等。不想你们得寸进尺,不感激天子的好意,这般条件,还有什么谈的。”转身对赵祯施礼道:“圣上,不如让他们,回转使馆再想想,改日再谈如何?”
不等赵祯回话,没藏讹庞已倨傲道:“既然没什么谈的,那我今日就回转告诉我主,说和谈不成,那西北再见好了。”
一言既出,满朝文武皆惊,葛怀敏心中后悔,不想竟是这般结局。他知道赵祯一心议和,不想再打仗,这样一来,赵祯不要把所有的过错推到他脑袋上?
没藏讹庞转身要走,章得象已道:“没藏使者,莫要着急,有事好好商量了。”
赵祯突然喝道:“狄青,你如何看待此事?”赵祯发话,满朝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望向殿外,见狄青还在抬头望天,忍不住大皱眉头。
百官议和,从未想到过有狄青插话的地方,但赵祯询问,只怕堂上除了没藏讹庞以外,又没有人敢横加打断。
狄青收回目光,缓步从殿外走进来,站在了没藏讹庞的身边,看了没藏讹庞一眼。没藏讹庞昂首瞪着狄青,很是诧异,不想眼前这俊朗的男子就是西北的战神狄青。
狄青慢条斯理的说道:“没藏使者,想我天子宽以待人,不忍让天下苍生受苦,因此绝不会妄起事端……”没藏讹庞精神一振,只以为狄青示弱,不想狄青双眉一竖,凝望没藏讹庞,一字字道:“可真若有人无理取闹,我大宋天子也不会畏惧开战!”
群臣又惊又慌,都想眼下当以劝和为主,狄青这般说,主动挑起战火,岂不糟糕透顶?
没藏讹庞见狄青双眸目光逼人,心中倒有些畏惧。在西北,可以不听过赵祯的名字,但有哪个不知道狄青?但在这时,他骑虎难下,怎甘示弱,打个哈哈道:“好,好。你到底想要如何?”
狄青淡然道:“你可回转告诉元昊,说他若喜欢,可和我再次会猎西北。我狄青等他!”
没藏讹庞见狄青其语淡淡,其意决绝,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咬牙道:“好,你记得你说的话。”说罢拂袖离去。
群臣哗然,都有些恼怒的望着狄青,不待多说,赵祯已道:“退朝!”说罢已下了龙椅,离开了文德殿。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口气中都对狄青所言大为不满。众人心道此刻国事攸关,不能离去,均在商议挽留夏使的对策。只有狄青缓步踱出了大殿,出了宫中。
等到了宫外,狄青这才长叹一口气,仰望碧空如洗,暮春靡靡,摇摇头,才待离去。突然身后有一人叫道:“狄将军,请留步!”
狄青回头望去,见富弼快步走来,问道:“富大人有何见教?”
富弼走到狄青面前,急道:“狄将军,你今日所言,只怕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想如今满朝文武均要议和,只有你独说出兵,圣上不悦离去,日后……”
狄青打断道:“圣上询问,我不过据实而答罢了。世人非议,我狄青何惧?”他笑容苦涩,心中想到,“当年也是这暮春季节,我狄青跟随郭遵大哥离开家乡,开始军旅生涯。征战多年,或许风水轮回,我狄青也该离去了。”
他真的无所畏惧。
富弼望着狄青良久,这才道:“但我等今日真的要感谢你为我们出口怨气,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没骨气。对于此事,狄将军也不过太过担心,我等定会站在狄将军这面。”富弼和狄青共同出使吐蕃,心下对狄青的为人,极为敬佩。
狄青只是拱拱手,缓步离去。
富弼又急急的回转宫中,正见到范仲淹、晏殊、蔡襄等人行来,富弼才待询问范仲淹关于宋夏议和一事,夏竦已走过来,对范仲淹道:“范大人,你很好呀。”他言语中满是怨毒之意,说完后,拂袖而去。
蔡襄不满,才待追上去,被范仲淹一把扯住。蔡襄忿忿道:“夏竦奸邪好色,尸位素餐,王中丞所言极是,我只恨没有抢先一步参他一本。他竟然敢来指责范大人?”
余靖一旁皱眉道:“范公,这次变法人选本是你和圣上所议,为何要让夏竦入主呢?此人对西北战局毫无贡献,若进入枢密院,真的会沦为笑柄。范公为何不事先和圣上商议,而到这时才被他所妒?”
范仲淹暗自皱眉,不等多说,晏殊已叹道:“你们只知道进谏,可曾多考虑一会儿?希文不举荐夏竦,夏竦难道就不会因此嫉恨希文?夏竦为人是颇好沽名,在西北是无建树,但他在西北,毕竟会放手让希文、韩琦施为,这次希文让夏竦得入两府,就算让夏竦得些虚名又如何,只要变法顺利,天下得利就好。再说夏竦极为护短,有他在位,若有人攻击新法,他尽可抵挡。可现在一来,只怕新法未施,就树强敌了。”
蔡襄等人面面相觑,从未想到范仲淹竟是这般心思。
王素道:“就算晏相所言是真,难道新法在即,我们要和夏竦这种人一起共事?”
晏殊道:“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朝堂之上,难道就你们几个主事?吕夷简在朝堂多年,均衡各处,岂是容易之事?”说罢连连摇头,他对范仲淹是欣赏有加,但对蔡襄几个激进之人,并不算认可。
余靖、蔡襄虽是唯唯诺诺,心中却想,“就算得罪了夏竦又如何?此人已出了两府,想必再如何,还能怎样?”
欧阳修本一直沉默,见状道:“其实蔡司谏只是附和王拱辰罢了,若非王拱辰参了夏竦一本,事情不见得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可奇怪的是,王拱辰本吕夷简一派,为何会指责夏竦呢?”
晏殊道:“这何难理解?王拱辰本是沽名钓誉之人,见吕夷简年迈失势,只怕再也无能东山再起,因此他参夏竦一本,用意却在讨好我等。”
欧阳修几人互望一眼,异口同声道:“都是此子坏了大事。”
余靖急于补救,询问道:“范公,眼下如何处置?”
范仲淹心道,新法才要开始,你们就连得罪吕夷简、夏竦两人,自树强敌,结果堪忧。可这些人的确又是为新法着想,他不便责怪,沉吟半晌才道,“我一会儿就去面圣,看看圣上的心意。”他一方面想要说及夏竦一事,一方面也想看看赵祯对狄青的看法。
范仲淹吩咐完毕,匆匆再向宫内行去,欧阳修几人一旁窃窃私语,像在研究什么,晏殊摇摇头,自顾自的走了。
狄青没有宫中这些人的心思,唯一想的是,“我今日再庙堂之上忍无可忍,再向元昊宣战,只怕圣上不喜。想我这官也当到了头儿,汴京终非我狄青久留之地,就算大军不能攻破沙州,难道我狄青自己不能去吗?”
一念及此,狄青凄凉中又带有振奋,正行走间,突然有两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狄青微怔,已看清拦路之人,却是没藏讹庞和那手若拈花之人。
这两人找他做什么?狄青心中有分困惑,止住了脚步,望着二人不语。
没藏讹庞望着狄青,突然打了哈哈道:“都说狄将军实乃大宋第一勇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突然转了风向,对狄青颇为赞赏,倒让人意料不到。
这时街市人流如潮,听到“狄青”二字的时候,竟慢慢静了下来。
狄青鏖战西北多年,为国守疆,就算是汴京的百姓,都是知其事迹,但很少有人见过狄青。这刻听狄大将军就在长街之上,忍不住驻足观看究竟。
见狄青沉默无语,没藏讹庞嘿然笑道:“狄将军,你莫要以为我有什么诡计,其实我大夏,亦是最重英雄。我这次来到汴京,早就打定了主意,就算见不到你们的天子,也要见见到你的。”
狄青淡淡道:“现在你见到了,可以走了?”他举步要走,没藏讹庞伸手一拦道:“狄将军,请留步,我还有话未说完。”
狄青眯缝着眼睛,目光如针芒一样,“你想说,但我不见得想听。你想留我,只凭你身边的这个人,恐怕还做不到。”他最留意的还是没藏讹庞身边那含笑的人。
那人见狄青望来,微笑道:“狄将军,在下拓跋无名。想留狄将军还是不敢,但狄将军听没藏使者说两句,总没有坏处。”
狄青神色不变,皱眉道:“龙部九王,八部最强。拈花迦叶,真水无香。若说这世上还有迦叶王不敢的事情,我倒难以相信了。”
那人笑容不减,轻声道:“狄将军就是狄将军,竟然听过在下之名。真水无香,真勇无畏。难道说……狄将军赫赫威名,智勇无双,还不敢听我们的几句话吗?”
那人正是迦叶王。
龙部九王,八部最强。拈花迦叶,真水无香。
迦叶王就叫拓跋无名,龙部九王中,多在夏国掌控大权,只有阿难、迦叶和目连三人好像一直都神踪无迹。狄青虽消息灵通,但也只知道拓跋无名一直在夏国藩学院进行经典研究之事,不想此人竟悄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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