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利遇乞问的是左手处的一个藩人。那藩人身材彪悍,脸色蜡黄,闻言喏喏道:“卑职已在查。凶手……好像是狄青。”
“好像?”野利遇乞笑了,淡淡问,“你好像也快死了?”
天已冷,可那教练使汗水不停的流淌,颤声道:“凶手就是狄青!”
野利遇乞叹口气道:“我听说,这四人几乎同一时间死的,有的在叶市东,有的在西。狄青恁地厉害,竟可分身四处杀人吗?”
教练使抹汗道:“那就不是狄青了。”
野利遇乞讥诮笑道:“我是让你捉贼呢?还是让你在猜谜?你累了,该休息下了。苏吃曩……将教练使拖出去砍了!”话音落地,一人从野利遇乞身后闪身而出,一把抓住了那教练使。
站出那人脸若刀削,身上黑衣剪裁的极为妥帖,衬得身躯如长枪般挺直。众人都认得,此人就是野利遇乞的近身侍卫苏吃曩。
教练使也算魁梧,可不知是畏惧,还是根本无法抵挡,竟被苏吃曩抓小鸡一样的抓住。
教练使被拖出去时,惨叫道:“王爷,卑职冤枉。只求你再给我个机会。”
野利遇乞不语,无人敢言,只怕惹祸上身。
片刻后,苏吃曩已端个托盘入楼道:“王爷,请查验。”盘上盛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那教练使的脑袋。
众人想着方才还是鲜活的一个人,转眼间只余个脑袋,不由胃中作呕。可在野利遇乞面前,他们哪敢呕出来?
野利遇乞望着那人头,突然一指不远处的一人道:“你现在什么官职?”
被指那人声音微颤道:“卑职是军中侍禁。”教练使职位在监军使之下,侍禁又比教练使低了级。
野利遇乞淡漠道:“你现在就是叶市的教练使,负责缉拿凶徒。去吧。”
那侍禁又惊又喜,喜是莫名被提拔,惊的是,若找不到凶徒,是不是也会和方才那个教练使一样的下场。可这时已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侍禁飞奔下楼,呼喝人马,开始在叶市全力缉凶。
野利遇乞端起酒杯道:“来……喝酒。”
他下手处,只坐着三人,个个面色如土,纷纷举起酒杯道:“谢王爷。”
野利遇乞喝了杯酒后,问道:“颇超刺史,群牧司那面,有何消息了?”夏国群牧司主要负责马匹供给,颇超刺史身在群牧司,眼下负责战马调配一事。
颇超刺史身材稍矮,肤色黝黑,闻言起身道:“王爷,日落后,就会有二千匹战马送到叶市。”
野利遇乞点点头,问道:“都押牙,各溜的兵力分派的如何了?”夏国都押牙和大宋的兵马都监职责仿佛,主负责集兵。
都押牙神色冷峻如冰,沉声道:“军令已传,明日当可聚齐万余兵马。”
西夏全民皆兵,地方出兵,均是由当地的部落首领来指挥。一个部落的兵士就称为一溜。军令一下,各部落必须响应,若不跟从,将有重罚。
如此一来,夏人负担远较宋廷为轻,纠结兵力的速度更是远胜宋军。
野利遇乞听都押牙回复利落,满意的点点头道:“你们辛苦了。”
那二人齐声道:“卑职本分所在。”
野利遇乞淡淡道:“可有些人,就连本分都做不好了。”他斜睨下手的第三人,轻声问,“藩落使,马已运齐,人已积聚,不知你可有了必胜的准备?”
藩落使诧异道:“王爷,眼下狄青为乱叶市,我们真要出兵攻击大顺城吗?”藩落使又是各部落联合的首领,羌人多部,统御困难。元昊立国后,在夏境各要害之地设十二监军司,由都统军镇守。都统军之下,又有藩落使,都押牙负责指挥召集各部军马,以供夏人最快出兵。
当年三川口一战,元昊能迅疾集结十五万骑兵入侵大宋,就是得益这种调兵策略。
这藩落使本名拓跋守岘,已是叶市左近的最高统领。
野利遇乞道:“你可知狄青为何要在叶市作乱?”
拓跋守岘摇头道:“下官不知。”
野利遇乞冷笑道:“范仲淹兴建大顺城,已把刀子捅到夏境。宋廷西北边防杂乱,难以纠集大军,因此大顺城最多也不过一两千人在守着。范仲淹知道我绝对不能容忍有这样一座城池立在面前,也知道我肯定要大举出兵,他明白大顺城坚守困难,这才让狄青过来捣乱。他们的目的,就是不想我们出兵。既然如此,我们就偏要出兵!”
拓跋守岘又惊又佩道:“王爷心智非凡,想那范仲淹是万万比不上了。下官……虽没有必胜的把握,但绝不会辜负王爷的厚望。”
野利遇乞冷哼声,望着酒杯沉吟不语,心中暗想,“大哥作乱被杀,兀卒最近对我很是冷漠,只怕已对我有了疑心。我这次带兵攻打大顺城,必须成功,不然的话……”不然怎么样,他已不敢想下去。
野利遇乞不语,众人更不敢多话。
夜已临,酒寒风冷。
华灯初上,从通化楼望过去,只见到长街灯火若星,但这星光下,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今日叶市凶杀四起,就算再想买卖的商人,都早已回转宅中,闭门不出。
拓跋守岘自从来到通化楼后,大气都不敢多喘,只喝了几杯冷酒,又冷又饿,小心翼翼道:“王爷,夜已深了。捉拿狄青一事,自有他们的负责。王爷操劳整日,也该早些休息了。万一……”他见野利遇乞脸色不善,终于不敢再说下去。
野利遇乞双眸斜睨,“万一如何?”
拓跋守岘壮着胆子道:“万一狄青前来行刺,王爷千金贵体,怎能不小心提防?”
“大胆!”苏吃曩喝道:“王爷怎会畏惧狄青?王爷在此,就是想让叶市的人看看,狄青不过是个鼠胆之辈。”
拓跋守岘心中不满,心想你不过是王爷身边的近卫,怎能对我大呼小叫?可见野利遇乞一言不发,拓跋守岘心中发毛,陪笑道:“下官明白了。原来王爷在此,就是要等着狄青前来!他若不来,不过是个无胆鼠辈,他若来了,还能逃脱王爷的掌心吗?”
他越想越对,自己都有些佩服起自己来。
野利遇乞突然道:“我饿了。”
拓跋守岘一愣,半晌竟不知如何作答。野利遇乞道:“你这么聪明,难道不知道饿了就要吃饭吗?”
拓跋守岘终于醒悟过来,忙喊道:“快上酒菜来,王爷饿了。”话音未落,楼梯上已有脚步声响起,拓跋守岘心道,“怎么这菜上得这么快?”苏吃曩脸色微变,已闪身到了野利遇乞的身前,神色戒备。有人未经通禀就上楼!
听来人脚步,慢慢腾腾,绝不是侍卫,侍卫怎么敢如此怠慢?可若不是侍卫,进来的难道是刺客?
可若是刺客,怎么会走的不慌不忙?
苏吃曩想不明白,手按剑柄,眼露杀机。无论来人是谁,他都以保护天都王为重!
众人见苏吃曩紧张,不由骇然变色,纷纷站起。
只有野利遇乞神色不变,缓缓道:“退下。”
苏吃曩微愕,但不敢违背天都王之意,闪身到了一旁,还是全身贯力,虎视眈眈。
楼梯口,终现一人。
那人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衣着简朴到寒酸的地步。春寒料峭,那人却只穿了件长衫。他脸色红润,嘴角似笑非笑。最让人奇怪的是,他的一张脸很是年轻,可一双眼已很沧桑。这人就站在那里,可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年纪。
苏吃曩松开握剑的手,倒退半步,眼中竟露出分惊惧之意。方才他杀人取首级,眼皮都不眨一下,可见到这个平和的人,不知为何,手都有些颤抖。
那平和的人斜睨眼苏吃曩,嘴角还是带着笑,转望野利遇乞道:“我来了。”
野利遇乞握着酒杯,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那人微笑道:“我来告诉你几件事情。”
野利遇乞崇山一样的脸,开始变幻流动,如同被云层覆盖,让人看不出心意。
那人还是在微笑,就在静静的等野利遇乞回话。
野利遇乞眼中带分警惕,开口道:“请坐。”他在这通化楼中,终于说个“请”字,可看他的表情,觉得理所当然,这人值得他用个请字。
那人也不推让,含笑坐下来道:“有酒无菜,算不上好主人。”
野利遇乞一拍桌案,喝道:“菜呢,怎么还不上来?”
酒菜如流水般上来,却没有任何人动筷。那人看了眼酒菜,突然扭头对苏吃曩道:“你为何怕我?”
苏吃曩脸色苍白,强笑道:“般若王说笑了,我不是怕你,只是敬你。”
那人微微一笑,不再言语。颇超刺史和都押牙都是一惊,不想这平和带笑的人竟也是龙部九王之一。
来人竟是般若王!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般若悟道,智慧无双!
般若本梵语,意为智慧。
众人当然都听过般若王的大名,但很少有人见过般若王。这人本来就少在边陲活动,听说般若王一直藩学院出没,这次怎么也到了叶市?
这也难怪野利遇乞也说个请字。
苏吃曩见般若王不语,仿佛也松了口气。
野利遇乞知道最近龙部九王中,菩提王被狄青所杀、野利王自尽、龙野王死在三川口一战。若说以前,和元昊最近的当然是野利两兄弟,自从野利旺荣死后,野利遇乞就知道,元昊再不可能和野利家亲密无间。
眼下和元昊走得最近的,却是这个般若王。
野利遇乞每次想到这里,心中都不舒服,见般若王如坐禅一样,野利遇乞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来这里,要告诉我几件事?”
般若王笑容不减,“狄青大闹叶市,杀了我们几个领军的人,天都王当然忿然,就想守株待兔,看看狄青有没有胆量来杀你。王爷雄风不减,可喜可贺。”
野利遇乞面沉似水,“那依你的看法,狄青敢不敢来呢?”
般若王微笑道:“他好像从来没有不敢的事情,据我们后来推测,当初从天和殿横梁跃下的那刺客就是狄青。你想他连帝释天都敢去刺杀,这世上还有他不敢的事情吗?”
这本是寻常的一句话,野利遇乞闻言,眼睛眯缝起来,琢磨着其中的深意。当初天和殿叛乱,为首之人就是野利遇乞的兄长,般若王旧事重提,所为何来?
野利遇乞心思飞转,还能冷静道:“如果他敢来,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到呢?”
般若王眯缝着眼睛,突然望向个端菜过来的伙计,一字字道:“现在!”
野利遇乞已变了脸色。
通化楼杀气遽起。
众人被两个王爷之间的对话吸引,都明白般若王来这里,绝非为了说闲话,可谁都想不到,还有人敢在龙部两王的面前出手。
出手的是那个端菜的伙计。
伙计端个托盘,上面扣着个银光闪闪的盖子,里面也不知道是蒸鱼还是蒸鸡。天都王要上菜,通化楼的老板当然就在不停的上菜,有些菜根本动都没动,就已原封的端了下去。
王爷吃的菜,当然不能凉,因此有伙计悄悄换菜,好像也正常不过。
但就是这个正常的伙计,霍然掀开托盘盖子,取出了短刀。刀光闪亮,已压得四壁烛光失色。
那伙计一定是狄青!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只有狄青才有胆子混入这里,只有狄青才敢这时亮刃。所有人都认为狄青要杀的是天都王野利遇乞……
可转眼间,众人大吃一惊,刺客出手,一刀竟刺向了般若王的喉间。
短刀独舞,刀意横行!
刺客要杀的竟是般若王!
刀光耀得野利遇乞脸上变色,他目光中也有了惊恐之意。那人不杀他,他应该庆幸才是,他惊恐又是为了什么?
般若王笑容竟然还在,他喉间突然多了个酒杯。那酒杯本在桌案上,他一伸手就取了酒杯挡在喉间。
短刀刺在酒杯上,叮的一声响,酒杯四裂,刀势微顿。碎裂的瓷片不等落下,倏然电闪而出,直奔刺客的喉间。那刺客出手突然,但般若王反击更是犀利。
转瞬间,刺客已陷窘境。他若退,四面受围,楼上的侍卫在刺客出手那一刻,已倏然冲过来。他若进,就要先挨那瓷片。瓷片若刀,尖啸锐利。
刺客陡然倒仰,一脚踢在桌案上。桌案倏然而起,不但挡住了瓷片,还向般若王兜头砸到。桌上碗筷瓷碟齐飞,呼啸而出,不亚于飞刀利刃。
野利遇乞身形一纵,已到了空中。他人在空中,只听到“波”的一声响,就见短刀飞穿桌面,取的仍是般若王的咽喉。
刺客踢飞桌案时,短刀脱手飞出,刺破桌面,仍要击杀般若王。
般若王笑容一僵,倏然倒翻而出。那短刀几乎擦着他的脸庞,刺在了酒楼的梁柱上。刀锋冷厉,已吹得他遍体生寒。
楼上兔起鹘落,一切不过是在刹那之间。
野利遇乞见般若王闪过那一刀,吐口气喝道:“抓住他。”他已瞥见刺客急冲而出,就要奔下楼去。他空中一个转身,飞扑而去。
一击不中,当求全身而退,那刺客果断离去,再无停留。
颇超刺史正守在刺客逃窜的方向,拔刀喝道:“哪里……”他“走”字未说,单刀已到了刺客之手。刀光一闪,颇超倒地,刀光再闪,脱手而飞,向半空中的野利遇乞斩去。
野利遇乞一凛,闪身躲避。不待再追,就听到酒楼“轰”的一声大响,火光四起,浓烟滚滚。众人皆惊,已察觉通化楼摇摇欲坠,晃动起来。
再是一声巨响,碎屑横飞,通化楼竟然塌了下去。
众人大呼小叫,已顾不得再抓刺客,纷纷跳下楼去。那个都押牙和几个侍卫躲避不及,惨叫声中,竟被埋在了楼里。
野利遇乞落在楼外时,眼角跳动,鼻尖已有冷汗。
这场刺杀来得突然,去得突然,尘烟滚滚中,守在楼外的侍卫纷纷围过来。一时间火把如林,照得楼外已如白昼般。
众人惊惧中,见王爷没事,纷纷舒了口气。有一人冲过来问,“王爷无恙吧?”那人也是野利遇乞的贴身侍卫,只想讨好野利遇乞,不想野利遇乞霍然抽出他的腰刀。
那人一怔,不等再说,只见到眼前刀光一亮,已倒了下去。那人临死也不明白,为何会触怒了王爷。
单刀带血,天无月。夜黑风高。
野利遇乞斩一人后,眼中惊惧更浓。谁都看出他眼中有惊恐,刺客已去,他惊怖什么?
众人悚然,一人微笑道:“招是快招,刀是好刀,可还不如兀卒所赐的无灭刀。”
这时候还能笑出来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那平凡冲和的般若王。般若王手中拿着把刀,刀光不灭,黑夜明火中,熠熠发光。
刀是宝刀,亦是刺客所用的刀。
般若王还在笑,好像刺客要杀的不是他,而是旁人。这里就他不该笑,但他仿佛笑得最开心。
野利遇乞眼皮有些跳动,盯着般若王手中的那把刀,竟沉默起来。
般若王缓缓道:“阿那律,本意无灭。阿那律,亦是释迦摩尼的弟子。此人本是释尊的表亲,从佛后,为佛守夜,昼夜不眠,以致双目失明,却得释尊器重,修得天眼神通。”
他在这时候,突然说起佛教的一段典故,旁人均有些奇怪。野利遇乞脸色渐趋平静,只望着自己手上的那柄刀,刀身上鲜血已滴尽,刀身色泽黯淡,这只是快刀,并非好刀。
好刀杀人是不留血的……
“天都王镇守横山多年,兢兢业业,若论辛勤,可比阿那律。是以兀卒赐天都王无灭宝刀,以示嘉许。这宝刀削铁如泥,又是兀卒所赐,天都王素来都是奉之若珍,旁人不能轻易看到……”
般若王慢慢的说,众人都是奇怪的听,搞不懂般若王为何不关心刺客,只关心一把宝刀。般若王还是在笑,可笑容在森森夜色中,多少带了分早春的冷,“我很奇怪,这么珍贵的一把无灭刀,怎么会在刺客的手上?”
众人脸色皆变,再看般若王手上的刀,表情已各不相同。
原来刺客拿的竟是无灭刀!
刺客拿着野利遇乞的无灭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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