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鸣见他明明是郁然却偏忍着,抬了酒壶将他面前的酒杯咕嘟嘟倒满,道:“这么苦闷,别忍了,喝一杯吧。”
君黎抬眼瞟了瞟他,反而沉了手伸筷去挟菜:“我不喝酒。”他似是强调。
“呵,这都不肯喝,看来心情还没坏到底。”沈凤鸣说着笑了笑,自斟了一杯,叹道:“一个人喝酒,实在也无聊得很。”饮尽,又道,“不过也难怪,你没喝过,当然不知道酒的好了。其实我看,你现在最适宜喝个大醉,把那些烦心事暂且都抛一抛。总是清醒着,自然只能郁上加郁……”
“我不喝酒。”君黎重复了一遍,“修道忌酒。”
“你杀人都杀过了,还修什么道,还忌什么酒?”沈凤鸣有些不悦他的态度,带了些激他之意。
“那是两回事。”君黎不为所动。“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杀人。”
“哼,什么叫迫不得已?谁也没迫你杀马斯,你不是照样去了?我早看出来了,你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还不是凭一己心愿,谁说得动,谁又拦得住?”
沈凤鸣说着冷笑起来。“借口,通通是借口。明明可以过得快活,偏要过得苦,把那些苦的都背身上,好的偏还不要!——我晓得我说了你又要不高兴,但在我看来,根本没什么命苦不命苦,什么都是自找的!”
君黎只是不语,不知是因为话已不投机,还是究竟被他激得心有所思。
沈凤鸣带着酒意,已经又站起举杯。“我问你一句,道士,我沈凤鸣与你的交情,是不是连一杯酒都比不上?你此刻心情很差,我知道。可我心情又好了?这世上原也不止你一人苦闷着,我本想找你聊会儿喝两杯会好些,结果,嘿嘿,果然与你说话,那是越说越不自在的!”
他说到愈发愤愤然,再喝了一杯——这已不知是他今日喝的第几杯,再自满上了犹待再喝,冷不防君黎的手一伸,已将他腕一拦。
“怎么,自己不喝,还不让我喝了?”沈凤鸣不忿地看他。
君黎不语,筷箸放下,却将边上那一个斟满的杯子轻轻抬了起来,一双眼睛也一样抬起来看他。
沈凤鸣反而有些惊奇:“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若为我与你的交情故,可以——我跟你喝这一杯酒。你问我什么叫迫不得已——这便是了。”
“我可没逼你。”沈凤鸣反而犹豫不定,“要是你这禁忌真那般重要,你想清楚。”
君黎不再说话,只将杯子往前送了送。沈凤鸣将信将疑地与他一碰杯,见他真的回手便要饮,忙抬手一挡。“你能喝不能!这又不是水,这般喝法,一杯我看你就倒了!”
君黎才一顿手,将倾势缓了,不大不小地啜了一口。酒一入喉,其中辛辣已令他拧起眉来。
沈凤鸣原是有些未敢置信地愣愣看着他,忽见他这般表情,倒不觉笑出声,“不会吧,我面子够大,竟真令得湘君大人破例喝了酒。怕是湘夫人或是朱雀都没这么大面子。”
“若喝这一杯酒真能令你心情稍好那么一些,那这例破得也就不算冤。”君黎放淡表情道。
沈凤鸣却叹。“道士,我说你什么好。我让你喝杯酒解解自己郁闷,你不肯;待到我说我心情糟了,你倒突然肯了。这就是你的‘迫不得已’是么?”
“也算是我谢你——谢你今日将这个真相告诉我。我知你犹豫纠结不告诉我也好,今日难以忍住说了出来也好,皆因你的确当我是个朋友。纵然我跟你不是一种人,无法事事说服对方,但你那话却没错——我跟你的交情,真的不该连一杯酒都不如的。”
“哟,才喝了一口,就开始说醉话了。”沈凤鸣笑道,“我这杯先干了,你——自己慢慢喝着!”
他仰头将这一杯碰过的酒喝干,放下杯子却见君黎竟也这般一仰头,将那残酒倒入口中,要去拦他,也已不及。整口吞下,君黎是勉强忍住了才没咳出声来,抬眼看了一眼面露惊讶的沈凤鸣,故作寻常道:“不就是杯酒——这般难喝,亏你还喝那许多。”
沈凤鸣哈哈笑起来。“下回我带你去喝点好的,你才知道什么叫酒——这里小县城,当然不是什么佳酿,味道又酸,气味都呛鼻,我是将就,倒怠慢湘君大人了。”
他慢慢坐下。两个空酒杯放在桌上,一时间两人都有点沉默。可有时候,有了酒,语言似乎也会变得不那么重要。“万言不及一杯水”,只是这一杯劣酒,仿佛就足以让这小小桌边的两人确定,对面坐着的,已经是自己的生死之交。
“不错,现如今我心情好得很了。”还是沈凤鸣先道,“趁着你没醉,赶紧把黑竹会后面的计划跟我说说,我回头好叫他们早作……”
“准备”两个字还没出来,他语声忽然一顿,君黎已见他目光一凝,停在了门口。他未回头却也觉出有熟悉的脚步声进了客栈来,不用看也知——是关默;另一个,当然是已经醒来的关代语。
关代语先自冲了过来,喊道:“大伯,他在这里了!”
沈凤鸣还没来得及皱眉,关代语已道:“姓沈的,我大伯要找你说话!”
“呵,毒一解,我就变成‘姓沈的’了?”沈凤鸣不无揶揄。“我跟你们早都把话说明白了,还要说什么?”
关默也已走到近前,朝边上君黎扫了眼,目光回到沈凤鸣面上:“你知我想问什么。此事未有答案,我绝不会走。”
君黎对于他与关代语近乎双簧的说话方式讶然万分,料想这伯侄两个必要有异乎寻常的默契,才能做到这般,倒也不难理解关默对于关代语为何会有异乎寻常的紧张了。
沈凤鸣还未开口,关默又先言:“若你觉得有外人在不方便,那不妨……”
他说着又看了君黎一眼,意思自然是说,要他先回避。
“笑话,你们两个人,我凭什么一个人?”沈凤鸣反而往墙边一倚,用眼神示意君黎不必离开。
“那好。”关默已经在桌边坐了下来。“若你不能给我个满意的回答,我纵然受限于毒誓不能杀你,幻生界却仍然放不过你。”
君黎听到此处,已经大约猜得出关默问的是什么了。先前沈凤鸣给关代语解蛊,他是见着的,也极为惊讶为何他会有这一手。这问题他还未来得及问,关默却先问了——关默身为幻生界掌门之子,当然不能容忍独门秘术竟流传在外,这于一个门派来说是何等大事,尤其还是幻生界这样久不行走于江湖的偏门左派,也因此一待关代语醒过来,便急急带他来寻沈凤鸣。
君黎心中不无担忧,却见沈凤鸣淡定哂笑道:“我只道你已经想明白了,却原来还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想不出来?”
关默皱眉。“‘这么简单’?——我未曾见过你,你决计不是我们幻生界的人。”
“我当然不是幻生界的人,可你不会以为幻生界打从一开始就是‘幻生界’吧?‘一源三支’的历史,你是关掌门的长子,不可能不知道吧?”
“‘一源三支’——我当然知道,但这又有……”
“既然知道,那么我不是‘三支’的人,自然就是‘一源’的人,还不简单?”
一句话之下,关默和关代语面上都已变色,立起脱口道:“你是魔教的——”
一五一 一源之学()
他不得不顿了一顿。替他发声的关代语也是大惊失色,这一句话慢了半截都惊得快要变了调,好不容易方在关默重新开口时,续道:“你是圣教的……后人?”
“你还晓得称一声‘圣教’……”沈凤鸣冷笑,“不过也都没关系,圣教也好,魔教也好,早都不存在了,留下的也只不过是似我这般可有可无的所谓‘后人’而已。”
关默实未想到这个答案,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又开口:“圣教亡去已经三百多年,我全不知圣教还有后人在世,所以……所以根本未作此想,我……”
君黎在一边虽不出声,可心中如何不惊,忍不住反反复复偷眼去看沈凤鸣,无论如何也猜看不出他竟有这样的身份。看关默如今表情,似乎他对于这“一源”后人的身份,竟是不无忌惮,先时的咄咄逼人竟化为了乌有。
“敢问关先生,这般答复,还算让你满意么?”沈凤鸣的冷嘲,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关默张着口,却竟说不出话来。
沈凤鸣哼了一声。“‘圣教’这个称法,听起来总有些别扭,不如还是称为‘魔教’或是‘一源’吧。关先生也不必感到奇怪,说起来,我投在这一胎,也不是自己愿意的,魔教于我也不过是传说,倒不希望旁人拿这身份来看我。如今不过是为了回答你的问题——关先生若肯帮忙,劳烦替我先隐一隐此事,勿要对旁人去说。哦,对了,倒忘了关先生自然不会去说,只是令侄……”
关代语见他目光向自己看过来,慌得往关默身后一躲,只敢露出了头来。沈凤鸣却又一摇头,道:“算了,小孩子,原也管束不了。这种事情,终究也隐瞒不住的……”
“谁说!你看不起我!”关代语反而生气。“不说就不说,打死我都不说!”
“那若说了又如何?”
“说了,就让你再给我下蛊啊!”关代语高亢道。
“反正我会给你解的是不是?”沈凤鸣嗤笑。
一旁关默知道沈凤鸣不过激这孩子,可他自己震惊之下,不知更要如何相与,怔忡一晌,也只能抱一抱拳示意,那口形已是“告辞”两个字。他说着已将关代语急急忙忙一拉,也顾不上关代语脸上失望之色——他原本至少还打算问得以后到何处能寻得到沈凤鸣,才不负了今日气盛之下夸下的“等我长大些,定来找你”之口。
可却也没了机会,不得不随自己大伯快步离去。
小小的桌边又恢复了平静,良久,才听君黎忽然笑了一声。
“看不出来啊?”他模仿着沈凤鸣一贯的口气,揶揶揄揄地睨着他,“‘魔教后人’?我真是认识了个了不得的朋友了。”
“你竟还以此为乐?”沈凤鸣面色却苦,“我这一次动手是迫于无奈,已知再瞒不过去——我先前说今日心情不好,就是为此,你还来幸灾乐祸,可知自此之后,恐怕要多出麻烦了!”
“我看他们对你这身份颇多敬畏,也未必如你所说,尽是‘祸’事”。”
“哼,幻生界是些什么人,谁晓得他们要打什么主意?这种事,总是没人知道好些。”
君黎默然一会儿,道:“你特地没要我避开,那是有心告诉我的了?”
“倒也说不上有心不有心,只是想想我也知道你那么多事,没道理我这点身世,却还要瞒你。”顿了一顿,却又一叹。“老实说,我是真希望能把这种事情给忘了——好不容易闯到一个‘黑竹双杀’的名头,可不想将来又被什么‘魔教后人’之类的称法给盖了。”
“‘魔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君黎道,“‘一源三支’,到底是否真的已经各自为营了?”
“当然是各自为营。你没听关默方才说么——他以为‘一源’早就没有人了。可惜,‘一源’是没有了,‘一源’的人却总还是在的,纵然默默无闻这般过了三百年,可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一脉传了下来,不敢丢失。”
“你指的是——魔教的武学?‘三支’武学既然都来自于‘一源’,也即是说——你通晓三支所有的武学?”
“通晓不敢说,知晓倒是都知晓的。”
“……那为何那日天都峰上与马斯一战你全然不用?三支的武学应该都极为精妙,你是怕被人看了出来么?可却总比被他重伤,不知会不会丢掉性命的好啊!”
“你以为我想丢掉性命?”沈凤鸣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我知晓,不表示我会;我会,也不表示我能用。魔教武学博杂大揽,我虽然是‘一源’之后,也不是生来就会的。”
“至少——似‘幻生蛊’这一术,我没见你以往用过。你会而不用的,想必也不止于此吧?”
“该怎么说……魔教的功夫以惑术为核,我也实在兴趣不大,最多只觉得该学会怎样破解——至少这样,三支中的人,便轻易伤我不得,那也便够了。只不过,破解也没那么容易,要‘破’,往往要先‘知’,所以也不得不通读其中要紧的部分,多多少少也便会了一些。三支之中,阑珊派的破解之法倒是易得——因为形体之惑不须借用任何旁物,乃是最易,昔年魔教中人会者最众,滥用者也最多,那时的魔教教主为怕门人自相残杀,倾其心力将形体之惑的要法‘阴阳易位’的破解之道集写在一篇之中,称为‘万般皆散’,观者粗通门道之后,单看这一篇即可;幻生界的破解之法就复杂一些,因为蛊相各个不同,破解之法,也就各个不同。一般小蛊,稍懂蛊术,便可解除;复杂的便需下蛊之人来解,甚或根本无法可解亦不在少。加上,蛊之一物不比寻常毒药,每解除一蛊,对施蛊者、受蛊者与解蛊者三人来说,都可能到性命攸关的地步,所以不得已关于‘操蛊之惑’这一支我便多学了一些,像那幻生蛊的手法是这一支之要,当然是看得最多,只是平日里身边没有蛊虫,没可能施用罢了。”
他停顿了一下。“当初为了与马斯那一战,我也不是半点没借用‘一源’的功夫——你应记得我的碧蚕毒掌,那碧蚕毒也原是蛊毒之一,不过较为易炼些,昔年魔教仍在时,用者也众。习练旁的武功短时难有进展,但这一门掌法,只要肯下猛毒,便是速成,只是我到底还是对自己下不了狠手,两三个月工夫,也不过练至了五成,最后还被你散去了。跟你说的解毒之法,其实也就是破解碧蚕毒掌的方法。”
君黎哦了一声。沈凤鸣见他似听似没听,面色像是若有所思,道,“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远了。”君黎回过神来。“方才在想,‘一源’既然还有后人,三百年来,开枝散叶,肯定也不止你一个吧?”
“多半不止。”
“那除了你,是不是也有旁人可能继承这许多武学?”
“这个……应该没可能。”
“意思是只有你?凭什么?”君黎是真心有些好奇。
沈凤鸣一笑。“凭什么——问得好。无论是哪一家哪一派,每一代的继承人,终究只能有一个吧?魔教的规矩自然也是如此。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我,不过,自小也没见过什么远的近的兄弟姐妹,倒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幸好只是需要多背些书而已,也就忍了。”
“背书?——那么多那般繁杂的武学,你不会……是靠背下来的吧?”
“那有什么办法。自魔教覆亡,所有武学,转为代代以口相授,旁人背诵书经诗词的时候,我却不得不死记硬背这些东西。倒也能体谅先人不愿这些东西失传而立下规矩的苦心,三支虽然分别继承了一部分武学,但对于‘一源’后人来说,三支毕竟不是自己人,甚至……”
他又停了一停,方放轻了些声音,道:“甚至,当年武学秘籍就是被三支的先人所夺,也因此‘一源’先人立誓,每一代只能教给唯一那一名继承之人,而且再不许将这些东西付诸纸笔。也好,我也只想把这些东西存在心里,我不说便没人晓得,想学了便自诵自知,多便利。”
君黎摇头叹道:“就连我学道,也大多是看我师父给我的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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