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铮不知“幻生界”之事,沈凤鸣也未敢说得太细,却也不得不向他述说了蛊毒很快便要发作,发作时的诸种可怕。“如今请庄主务必安排大家留在一起,不要落单。我去寻能解蛊之人,恐怕不会很快,但最晚最晚,明日下午一定回来。”
夏铮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沈凤鸣见他面色,也知这样的事情,纵然是夏铮也难以接受——等死原本就是世上最最可怕的事情。他却也耽搁不起,躬身道:“庄主保重,凤鸣先退了。”
君黎等了一会儿,只见沈凤鸣牵马出来,迎上前去,道:“怎只牵了一匹?”
“道士,”沈凤鸣道。“若他们都发作起来,没人照顾着不行,葛川也得有人看着。你留在此间,我一人追上去快些。”
“我留在此?”君黎吃惊,“我留在此做什么,我一路都没露过面,要怎么也该我去,你留着。”
“叫你留着便留着!”沈凤鸣已然上了马。
“喂,可你一个人,怎么对付他们?”君黎有些急了,一把抓了他辔头。“你不是说幻生界的人厉害——别乱来!”
“你方才说得轻松,现在急什么?”沈凤鸣反问,“放手,别耽误我时间!”他说着,用力一夺缰绳,那马一纵纵出一步,将君黎掀了开去。
他停步回头,见君黎仍不无担忧地看着自己,不觉道:“我对于‘幻生界’的手段,还知道多些,你放心吧。”顿了一顿,“我已跟庄主说了此事。他的蛊自双目而入,夫人是自双耳,所以他们可能一个会暂时失明,一个会失聪,你一会儿千万陪在他们身边,不要离开。”
君黎不知他为何对自己说这些,却也知他主意已定,只得道,“这我知道,不止他们二人,余人我必也会照顾,只是你万事小心,能尽快回来就好!”
“万一……”沈凤鸣打断他,“万一明日下午我没回来,那……”
他像是说得艰难,但却还是说出口来。
“你也务必……要一直陪着庄主和夫人,让他们知道……是你在。”
君黎觉他口气怪异,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沈凤鸣已一抖缰绳,那马撒开了蹄子,放步奔去,真的只留下他,在这小小镇子的驿站之外,要数着时辰等待关乎十几条性命的消息。
他没办法,走近驿站,往众人所在之处望了一望。众人好像还不知此事,互相谈笑得热闹;只有夏铮,一言不发地坐在上首,目光里都带着死一般寂。
他回想自己中蛊时的心情——那时,至少还有朱雀去为自己交涉。内城不过那点方圆,以朱雀的身份去要求一个摩失,比现在沈凤鸣要翻山越岭去找两个陌生人容易得太多,可就算是那样,恐惧也曾将自己侵蚀到几乎绝望。如今的众人此刻是还不知,却恐怕很快都非知不可。要一起屏息等待那所谓的“发作”,又将何等惧怕?
见还没到发作之刻,君黎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处,将原本要换的衣裳换了,独坐了一会儿。
他也有两天没合过眼了,加上身体受了伤,也是真的极累极乏,原本今天到这里,想寻个机会对沈凤鸣说完黑竹会其后的安排,就好好休息一晚的,如今看来,又是惘然了。
也只能静静坐那么一刻钟,就算是休息了。他逼自己打起精神来,返身又去了驿站。便这一刻钟,夏铮似乎已将消息告知了众人,方才欢腾一片的席间,如今只余下了静。
“为什么偏只他没中?”憋了半天,才有人开口,似在质疑沈凤鸣。
“现在也只能信他了。”另一人道。
“我不是不信他,只是……如今把我们丢在这,连个何去何从的说法都没——他要真带人回来,我何止信他,什么我都不追究!”毕竟蛊毒还没发作起来,说话间,还气势十足。
“等下我要是先发作了,你们就将我绑起来。”有人扯开了话题,算是不大高明的玩笑。
“就怕你不让我们绑。”有人搭腔。
君黎听众人情绪似乎还不算太低落,稍稍放心。可这样的对话没多久,气氛还是陷入了沉寂。三个时辰没过也很近了,那种听天由命的感觉,他知道。
“来来来,我们来玩点高兴的!”忽有人变戏法般地掏出了几个骰子来。“左右今晚大家也睡不好,不如一起,说不定到了天亮,半点事都没有!”
众人顿时兴致高了些,围了过去。
从君黎这个角度望去,夏铮还是那样坐着,他的夫人坐在他身侧。他们没有参与,却也没有阻止,只将手携在一起,口唇动着,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他转开头,望向深黑的夜。只希望你能回来,能快快回来。纵然他们不信你,我也总是信任你的。
——若没这点信念,这长夜于我,也真的是种从未经历过的折磨。
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些——为自己;却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些——为沈凤鸣。他料得到要发生的一切,也料不到要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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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黑的夜,也只有非赶路不可的人,才会在险而又险的山岭飞驰。
沈凤鸣就是这个非赶路不可的人。连夜沿着一弯又一弯,一谷又一谷回行,返到衢州,已是寅时将尽。
他自进了城起就一家家客栈拍门去问是否见过这样两个人,可才问了两三家,天色已经隐约浮起了白。天亮意味着人可能要出城。他心中一急,拉起马来往那知州府中而去。
那知州还在好睡,可沈凤鸣屋檐院落走惯,哪有人拦得了他,轻易便闯了进去,将人硬是叫了起来。好在他还认得沈凤鸣,见他去而复返说有要紧事,半看面子半惊怕之下,也只好顶了惺忪睡眼来听他讲。
沈凤鸣只两个要求:一,派些兵丁,在衢州城里搜找如此这般一大一小的两人;二,关上城门,封锁码头,暂不准任何人离城。
那知州还待犹豫,沈凤鸣狠声道:“这是夏大人的吩咐,他有要紧事寻此二人,若天色大亮前还寻不到,你这知州也便不要做了!”
知州见他说得凶,只得应了,令人将城门码头守死。沈凤鸣方得了时间,再去各家客栈寻人。虽然衢州府也派了人一起在找,可沈凤鸣也知道这两人的樵夫装扮多是假的,虽然是这般和众人交待,多半很难找到。
天色愈来愈亮。便在他一家家问着无果,低头绕过街口的才子茶坊时,坊里却探出个头来。
“公子,你在找的人是不是他们?”
沈凤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回头,已看到不远处的江岸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那已不复是樵夫装扮的两人都换了身毫不起眼的土色衣服,可这一眼看去,沈凤鸣心头已经确定了八九分。
“谢谢。”他来不及转回头,只说了一声,人便已飞掠过去。那才子茶坊的老板娘愣了一下,囔囔道:“真是,再不放人出城,茶坊都要被人说沸了。”
江边已聚了些等船的人,奈何船只不放行,已经有人在高声大怨道:“老子赶着早起来要出城,城门竟是不开,没奈何只好来搭船,船也不走,这是要打仗了是怎么的,要把人憋死在衢州了?”
父子两个没在码头上,周围人还少些。沈凤鸣一掠过去,抬手便向那中年人肩上搭去。
中年人似无所觉,眼看便要被他搭到。沈凤鸣却忽然警觉,那手虚了一虚,便未触到他衣衫,只有那隔空的指力忽一弹,那人才猛一闪,转过身来,果是昨日那所谓“樵夫”。
“阁下果然不是普通人。”沈凤鸣看着他道,“昨日在仙霞岭下了那般毒手,便想一走了之吗!”
中年人面色稍有变化,嘴唇动了动,可发出的声音却是小孩般娇细。“你来得倒快。”
沈凤鸣闻声一愕,才反应过来,说话的原是旁边那小孩,这汉子分明是只动了嘴唇,却未发声。“闹什么玄虚!”他心中不解,却也没空去解,“请两位速速跟我去救人吧,否则我只能用强了!”
那中年人冷笑一声,开口:“凭你也敢命令我!”动唇的是他,发出声音的,仍然是旁边的小孩。
沈凤鸣只觉两人诡异到匪夷所思,袖箭一亮,已经动手,那中年人抬手一挡,在这并不开阔的地方迅速交换了数招,中年人已道:“在小孩子面前动手,不觉得不太妥当么?”
最不妥当的是,发声说出这句话的,仍然是边上的那个小孩子。
一四六 时不我待(三)()
沈凤鸣冷哼一声:“你挥手间就能要了十几个人的性命,还嫌我不妥当?”
“我也能要了你的性命!”仍是孩童口音,中年人眼神里杀机已现。
“是么。”沈凤鸣盯着他的双目。
要下“幻生蛊”是几乎不需要什么动作的,靠的只是对蛊虫的一种命令,而这命令却要靠“幻生界”独门的心法驱动内力完成,所耗不轻。这中年人昨日能连下十几道蛊,内力已深,若他今日要不知不觉地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沈凤鸣一人,怕是驾轻就熟。
他也正是这么想,看似全不经意,幻生蛊已然出手,却不料沈凤鸣像是预先知晓了蛊虫来路,也是看似全不经意,那手一抬,不知怎的,两只纯白色极小极小的虫子竟堪堪落入他掌心。
中年人这一下面色大变,边上的小孩已经“啊”的叫出了一声,也不知这一回算是作中年人的口舌,还是他自己也吃惊万分。
那蛊虫之小,即使细看也几乎难以辨识,发令之后,行动极快,破解的唯一之途是在对方出手之前,就听懂了他的命令,预先判断蛊虫的去向。中年人见沈凤鸣如此,瞬时便料是遇了一个非常了解“幻生蛊”的对手——这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自己从小就在“幻生界”,从没见过沈凤鸣这样一个人,发令时内中乾坤,他一个外人如何知晓?
沈凤鸣只将那两只虫摊在掌心,蔑然道:“若你只有这一种手段,劝你算了吧,速速跟我去救人!”
冷不防那小孩先扑上来,叫道:“快还给我大伯!”沈凤鸣昨日被他暗算过,哪敢让他扑近了身,手一握,旋身让开,只见中年人也再度出手,却好像已经放弃了使蛊,抬手洒出一股亮色粉末来,单看这颜色,也知多半又是剧毒。
沈凤鸣人虽闪开,心中却大怒,道:“还不肯死心,那也别怪我!”
他握着蛊虫的右手一抬,便如作势要挥。那小孩已经在一边嗤笑,道:“你又不会!”却不防沈凤鸣手掌展开,那掌心,已没有两只小虫。
“我不会?”他冷冷道。“别以为只有你们会!”
中年人面上忽然现出恐惧之色,抢过来一把抬起那小孩下颌细看。小孩似也悟到什么,惊惶地开始往脸上乱摸。
那中年人忽地一转头,一双眼睛鹰一般攫住了沈凤鸣,就似怒到了极点,却又有说不出的震惊与惧怕。
“我本不想用小孩子来要挟你。”沈凤鸣道。“但我没那么多时间!既然幻生蛊到了我手里,便请你们也尝尝这绝望之苦!”
小孩像是终于懂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道:“大伯,大伯,我不要死啊,我不要死!快救我!”
“他是你侄子是么?”沈凤鸣轻轻哼了一声。“昨日被你下蛊的十二人,如今都在闽北浦城县的驿站里,劳驾你赶一趟,在未时之前,救回他们的性命来,少一个,我都要你侄子陪葬!”
中年人仍是用口型怒问着些什么,沈凤鸣对于读唇语实无心得,看向那小孩,小孩只抖抖索索道:“我大伯问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我们‘幻生界’的功夫!”
“我会的多了,可不止你们‘幻生界’,”沈凤鸣冷冷道。“废话少说,你要不要你侄子的性命?”
中年人面上流露出极恨,可也只能点点头,表示答应。
“那事不宜迟。”沈凤鸣道。“你跟我来。”
他一把挟起那小孩,快步跑去了知州府外,指着自己来时那马向中年人道:“你先上马赶去,记得,是在浦城的驿站,十二个人,一个都不准少,否则,就算你把整个幻生界的蛊都下我身上,都休想你侄子活命了。”
那中年人只是指着小孩,动唇:“他……”
“我去找人安排开城门,你只顾自己先赶,我自会带他随后过来。哼,不管怎么说,你侄子总还有一日一夜的性命,你现在倒晓得着急了?”
中年人此刻竟是没办法,只得忍气吞声上马扬鞭飞驰而去。——未时之前,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
待他走了,沈凤鸣才像松了一口气,出了一场大汗。去看那小孩,只见他面色灰白,犹自不断掉泪。
“早知道昨日便不要大伯放过你。”他哭道,“早知道我让他连你也杀了,连你也杀了!”
沈凤鸣不悦,道:“小小孩子,满口都是杀杀杀,杀人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事情么?”
“我不管,我不要死,我就是不要死!”小孩子哭闹道。“我好心好意让大伯放过你的,你为什么害我,为什么要害我啊!”
“不想死就不要吵!”沈凤鸣只叱他。
他寻那知州话毕,借了一匹快马,带着这小孩子两人一骑沿着大道也出了重开的城门。中年人果然已经先行了,小孩子闹一阵停一阵,倒让沈凤鸣好不心烦。
“你说你昨天好心好意让你大伯放过我,是什么意思?”他有点无奈,途中想到这句话,便问他。
“你最先过来,我大伯原已对你下手了。”那小孩子抽抽噎噎道,“可我……可我看你本是为了来救我,就跟大伯说,要给你解了,不要你死。”
沈凤鸣才怔了一会儿,方道:“那你为什么又用麻针暗算我?”
“解毒很痛,我怕你觉到,会疑心的。”
“用麻针就不疑心了?”沈凤鸣有点莫名,可一句话间,却忽觉这孩子也不是那般令人讨厌,不觉安慰他道:“你也不必怕,只要你大伯救了人,我就给你解毒。”
或许是听他语气缓和下来总算不显得那么可怕,那小孩擦了泪,哭声渐渐转低。隔了一会儿,只听他怯怯道:“可我从没见过你,你从哪里学会我们‘幻生界’的功夫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倒想先问问你——你大伯叫什么?他这手功夫,在‘幻生界’里也不会是无名之辈吧?”
小孩听他夸奖自己大伯,倒像有点高兴。“大伯当然厉害。大伯叫关默,‘默’是因为他是个哑子,不会说话。整个幻生界,只有我读得懂他的唇语,所以大伯到哪里都要带着我的。”
“你们姓关……那你们与幻生界掌门人关非故的关系是?”
“那是我爷爷,你知道我爷爷?”小孩听来很是吃惊。“大伯还跟我说,我们这一派,江湖上没人知道的呢!”
“嗯,我只是碰巧听说过。”沈凤鸣道,“那摩失是你的师叔吧?”
“你认识摩失师叔?”小孩子越发吃惊了,“难怪你知道我们那么多事——你是师叔的朋友?他好多年没回来了呢,这次就是他忽然来信,我和大伯才出来的。”
“他信里说什么?”
“我不晓得啊。”小孩子答完,才忽地道,“你不知道?你故意打听我们!你不是他朋友!”
沈凤鸣反而笑。“你小命在我手里,我不跟你打听跟谁打听?”
那小孩竟尔沉默下去,似乎重新想起自己中了那般剧毒的事实,隔了一会儿,忽又哇地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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