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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大概七八岁,背上柴木倒重,这一抱起,沈凤鸣只觉身体沉了一沉,忙往边上再一纵,才远离开那弦线。小孩想是惊了,身体离地自然失措,一把搂了沈凤鸣腰,待到落地,沈凤鸣正待松手,忽然已觉腰上传来一股尖疼。
他心中一惊,暗道不好,可便是这一瞬间,麻痒取代了疼痛,迅速蔓延至了全身。他张口欲呼,可竟已呼不出来,身体酸软下去,连人带小孩往地上滚落。
小孩一打翻站了起来,可他却站不起,双目如迷似梦,一切知觉,便只一刹那,已然远去。他只知这件事情很糟糕,可——一切都脱离了自己控制,他发现生与死,原来只是这根本不由自己分说的一眨眼。
也不知昏了多久,他才朦朦胧胧恢复了点知觉。天色都已昏黑,隔着帘子,看不见外面明暗的程度。
——隔着帘子?我在哪里?他忽然反应过来。一骨碌坐起。原来仍在途中,他躺在马车里,马车在走,对面还坐着动弹不得的葛川。一切与先前一模一样,只是边上多了个陆兴,或许是不放心,也留在车里看着。
陆兴见他醒来,大喜道:“沈公子醒了!——停车,停一停!”
“我是怎么……怎么回事?”沈凤鸣原疑心自己是不是只是疲倦了睡着了做了个梦,可开口说话,才发现舌头还是麻麻的,说话有那么一点不利索,确信先前被人暗针下了麻药决计不是梦境。
外面夏铮夫妇已经掀了帘子,道:“沈公子醒了?没事就好。马上就到镇上了,看能不能寻个大夫看一看。”
沈凤鸣看着车外,似乎已经出了仙霞岭。天光还不算完全消失,但这一昏总也昏了有一个多时辰。“那小孩呢?”他开口问道,“那樵夫和那小孩。”
“他们都没事,你现在还担心他们,怎不担心自己?”陆兴在一边说着,显然以为沈凤鸣仍在忧心那时的机簧是否伤到人。
沈凤鸣一怔。看众人的表情,都似不知道自己是遭了那小孩暗算,多半以为自己真是过于疲累突然晕倒过去。可是话说回来,那樵夫和小孩暗算了自己之后,难道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走了吗?
他脑中还是混沌沌的,一努力思索,就有点发胀,只抬头道:“哦,我只是随便问问。他们人已走了?”
“自然是走了。你一昏过去,那小孩吓得哇哇大哭,那樵夫也是不好意思,可他们在那里也没用,看他们还要赶去衢州,自然让他们走了。沈公子,是否这两日太过辛苦,所以……”
沈凤鸣摇摇头。“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那我们继续赶路,沈公子还是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若有事便叫我们。”陆兴说着,跳下了车去。
沈凤鸣坐了一会儿,头脑清晰起来。这麻药应该并不是黑竹会之物——黑竹会里有的是杀人的毒,却偏偏没有这样的麻药——所以不会是黑竹会恰巧在那个时候暗算了我。可这药性又猛得可怕,寻常门派恐怕还制不出来。若是那个小孩下的手,他和那樵夫是什么人?是冲着我来,还是冲着夏铮?
抬眼,忽见对面葛川一霎不霎地盯着自己,微光里这样的目光当真有点吓人。沈凤鸣眉心一皱,“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脱口而出。
葛川不语,当然也是因为说不了话,可那眼神却是种“你放了我不就晓得我知不知道”的挑衅。沈凤鸣犹豫了一下,道:“我暂时解开你哑穴,反正这里你叫破了嗓子也没人救你,不妨老实点回答我问题。”
他说着,右手连点,将他喑哑闭塞之穴解开。
葛川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方恶恶地道:“沈凤鸣,将我穴道尽数解了,我便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你还真知道?”沈凤鸣冷冷揶揄道,“少要讨价还价,知道就说。”
“你有什么可嚣张。”葛川偏不说正题,只还以冷冷的口气。“莫以为晓得了黑竹会的计划,就够保得了夏铮这一路——他的性命,太子爷可是要定了的!”
沈凤鸣反而笑起来。“危言耸听。你不会想说方才暗算我的也是太子的人吧?那——葛川,你的人缘恐怕也差到极点了,人家路过,竟然对你不闻不问,到头来你还是被困在这里啊?”
葛川面色微变,只道:“信不信由你。若你想知道那两人底细,就快放了我。”
沈凤鸣笑意微敛,沉吟着。他固然希望葛川说的不是真的,可连夏铮等人都没能发现自己方才是遭了人暗算,葛川在马车里,怎么会晓得自己适才失去知觉与那两个路人有关——如果他不是早知那两人身份有异?
可放了葛川是万万不行的,他便故意道:“若真如你所说,太子的人行事还真奇怪,不是要杀夏铮么?为什么却暗算了我,对夏铮反而动也不动?”
一四四 时不我待()
他这般说,原是想激葛川说出些什么来,可葛川还是不回答,不知是看穿了沈凤鸣的意图,还是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没有想通。
他只是恶言道:“暗算你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明明暗算了你,怎么竟又不杀了你!”
一句话便如诅咒,扎得沈凤鸣耳朵都生疼。他虽知葛川不过胡言发泄,却也心中生怒,上前往他咽上一捏,便道:“我就算要死,也得在你后头!信不信我叫你到不了梅州?少卖关子,我沈凤鸣可不是什么仁义大侠,也不怕什么御使钦差,要你难看起来,你决计好看不了!”
葛川嘴唇发颤,却也不全是害怕,更有受辱,只恨恨道:“若非我一念之差没在起初就绝了你一路跟来之机,岂有今日你作威作福的份儿!有本事你现在杀了我,否则——我决计放不过你!”
“你找死!”沈凤鸣袖里利刃已现,往他咽上压下。“说不说!”
忽然外面有人喊道:“到了到了!”马车渐行渐慢,沈凤鸣只好尖刃一收,顺手点了葛川哑穴,随即已见陆兴一掀帘子,道:“沈公子,马上到镇上了,你可好走?”他已回头道:“好得很,我这便下来。”待陆兴放下帘子又去,他才转回来,向葛川哼了一声道:“你且等着。”便也下了车来。
车马停在一间驿站之外。原打算若行得够快,今日要宿在建宁府的,如今也只能在这小县城先休息一晚。一行人都饥肠辘辘,随行有人便去安排了些吃喝事项,沈凤鸣借口要看着葛川,随便带了些食物去了安置葛川的房里,可那边夏铮闻听,却还是派了身边人来请,要拉他入席。
他原还打算拒绝,抬头一望来人,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此是天晴无月之夜,唯有星光点点,微风习习,可不知为何,这人的眼睛似有些雾蒙蒙的,就如映了什么水汽。他心中忽地凛然,站起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那人有些莫名所以,“眼睛?”
沈凤鸣真的希望自己只是看错,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却明明白白地在说:那是中了幻生蛊的样子!
显然这人还一无所知。沈凤鸣心头一阵发惧,道:“好,我跟你过去。”到了厅上,他将每个人都仔细打量了一番,心愈发沉了下去。
不是一个人,而是每个人。先时没在陆兴身上发现,不过因为他的蛊不是自眼睛而中,看不了那么清楚。而如今——仔细去看,每一个人,眼耳鼻口,总多少有些异常,就连夏铮和陈容容都没能例外。
他差一点要狂呼出来——满座中了幻生蛊的人,就如同自己面对的是十二个时辰后满座的尸体,这种感觉足以叫任何人一瞬间崩溃!可是,什么时候着了道的?没有任何端倪,若不是自己知道些中蛊蹊跷,怕是只能等到众人发作了才知道不对,却也决计猜测不出是谁下的手!
他清楚地记得,在自己受暗算晕倒之前,是没有发现谁有中毒迹象的;据陆兴所言,在自己失去知觉的这一段路上,他也一直在马车内,没与旁人有过任何接触。若这样算来,可疑的人只可能是在那之前,身份未明的樵夫父子了。沈凤鸣知道“幻生界”门生众多,除了摩失他也不晓得谁,可“幻生蛊”不是寻常毒物,能使的决计只是少数,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十几个人身上种下幻生蛊的手法,就算是摩失怕也做不到——那两人到底是谁?如果要将一行人统统杀死,为什么又独独放过了我,难不成是要我来顶罪?
夏铮抬头见他到来,却脸色苍白,不觉站起,道:“沈公子,你还好么?我适才已经让店家去请大夫了,你先少许进食,饿着总不太好。”
沈凤鸣犹豫要不要将这般真相说出来——可“幻生蛊”一物,太过诡异复杂,非一源三支之人,恐怕根本不会明白,说了出来,徒增恐慌。他忽然想起葛川诅咒般的冷笑——原来他竟非危言耸听!他此刻额上俱是冷汗,竟不敢回看夏铮那过于明亮的双眼,低头道:“庄主,我……只是来说一声,我先不参席了——有些事要去问问,晚些再来——你们,千万勿要散席,在此等我!”
夏铮听他如此说,猜他也许要去会那个“黑竹会的朋友”,也不多加阻拦,只道,“好,沈公子多加小心。”
沈凤鸣一揖,回身去了葛川屋里,将他哑穴一解,拎了衣领便劈头盖脸道:“那两个人去哪里了,快说!”
葛川“咦”了一声,道:“你总算来求我了。”
“我只叫你快说!”沈凤鸣怒道。
葛川眼珠一动,只道:“我早说过,只要你放了我,我便告诉你。”
沈凤鸣原知幻生蛊只有下蛊之人方可解除,所以无论如何也须找到那两个人。可葛川眼珠这一动,反而令他冷静下来。如果葛川真的知道那两个人对自己一行人下了蛊毒,不出十二个时辰便要死于非命,他应该愈发保持沉默,等着一行人都死了,他自然可以逃走,又为什么会这样急着要自己放了他?他便将葛川衣领一推,道:“我看你根本一无所知!”
葛川见他要走,忙道:“我一无所知?”见沈凤鸣并不接话,又喊道:“太子早告诉我,有人会在途中接应于我。虽然他没说来的人姓甚名谁,我早知其中一人是摩失师兄,功夫了得,凭你们——哼,我只奇怪他怎么到现在都不动手!”
沈凤鸣才回了回头。“摩失的师兄”——这一句,倒像是真的。他想了一想,豁然有悟。葛川自己被擒,但终究还想着途中会有高手接应,那时还有机会逃脱,所以一直等着。下午出现的那樵夫父子将自己不知不觉麻翻,想必葛川已猜到是接应来了,可他始终不明白两人为何什么也没做就走了,和众人一样,根本不知这两人早就下了手——他们只管下蛊杀人,谁来管他葛川?既然已经得手,当然不会停留。葛川心里大约也觉不对,才千方百计要自己放了他。
他冷哼了一声。“多谢你告诉我。不过——我说得果然没错,你的人缘果真太差,除了我,都没有人会来理睬你半句。”
葛川还欲说什么,喉口一紧,又已被封住了言语。
“但我说到做到。”沈凤鸣咬牙切齿。“若我们这次平安到梅州,我便放了你。否则——恐要请你陪着同死!”
他再没空多说,快步离开。出了驿站,他掏出叶片来用力一吹,尖锐的声音将这夜都刺得戾意十足。
“快出来!”他只凶狠狠地吹了三个字,心里想着,你爹就快要没命了,你还躲起来不知在干什么。
竟然没有回音。他又急又怒,干脆放声喊道:“快滚出来!有要紧事!”
话音落下未几,才听身后有风一动,他连忙回身。
“干么这么气急败坏?”君黎显然皱着眉。“就不能容我歇口气?”
沈凤鸣正要开口,忽然发现他竟是满衣凝住的暗血,愣了一下。“你这是怎么回事?动手了?”
“还不是葛川那三十个人。”
“你一个人对他们三十个?我不是叫你避开?”
“不是我不避开,是他们要尾随你们,寻机使坏,我只能将他们拦了。”君黎道,“刚看你们进了驿站,我也在附近住了,正打算换身衣服,就被你催得‘滚’了出来。”
若不是有幻生蛊的事情,沈凤鸣大概会要他把独挡三十人的始末仔仔细细说一遍的,可此刻看他人既然没大碍,也顾不上多关心了,只道:“先别抱怨了,听我说——夏庄主他们这回出了大事了!”
他将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对君黎一说,君黎心中才惊。
“你一直跟在后面,可有见到那两个人?樵夫打扮的,四十几岁,那小孩大概只七八岁,都是朴白衣裳。”他也来不及听君黎回应些什么,只急着问。
君黎已经点头。“我见了。来路除了葛川的人,就只有他们两个,怎会不见。”
沈凤鸣一把拉了他:“人往哪里去了?”
“只有那一条路,自然是往我们来时的方向,过了岭了。”
沈凤鸣颓然松手,暗道:“完了,他们去了岭那头,十二个时辰之内,我去哪里寻!”
君黎似乎也在计算时间,道:“依你说来,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始,恐怕就有人要发作了——到六个时辰,也即天明之前,应该全数要发作——这事情,你跟夏大人说了没有?”
沈凤鸣还未回答,只盯着他道:“怎么你也这般了解‘幻生蛊’之性?”
“我中过。”
“你中过?你怎会……”
“摩失下的手,后来朱雀逼他给我解了毒。这蛊毒发作起来令人绝望已极,无论如何,你还是先去告知夏庄主,一则让他们各自有备,也勿要落单,相互可有照应;二则也要他们务必留在驿站,不要外出,万一我们能寻到解蛊的办法,也不会寻不到他们人。”
“哪有解蛊的办法可寻——你中过,更该晓得只有施蛊之人才能解除,旁人纵然蛊术再高,也束手无策的!”
“便是我们去寻这下蛊之人!他们既然是太子的人,下完了手往岭那边去了,当然是要一路去临安,照路途来讲,今晚十有八九要宿于衢州。我们沿仙霞岭快马连夜回去应能追上,三个时辰是赶不及,六个时辰也未必回得来,可十二个时辰——只要在明日下午之前将人带来,要他解了毒,便都不算晚!”
“你说的容易,下蛊的却非寻常之辈,先不说寻不寻得到,来不来得及,你如何逼得他们愿意回来解毒?”
“我只问你,这是不是唯一的办法?”
“……是。”
“那便非如此不可。”
沈凤鸣才沉默了。“好。”他点头。“你等我下,我很快就来。”
一四五 时不我待(二)()
他返回了夏铮等人席间。众人一见他,便笑道:“沈公子来了,等你许久了!快快来喝两杯!”
沈凤鸣只是面色凝重,看定了夏铮,道:“庄主,借一步说话。”
夏铮心头存疑,但还是依言与他走到一边。
沈凤鸣压低了声音:“庄主,我要说的这件事,听来可能匪夷所思,但关乎此间所有人的性命,要不要即刻告诉大家,由庄主定断。”
夏铮见他神情紧张,不觉道:“怎么,是黑竹会的事情么?”
沈凤鸣摇摇头。“并非我们将来要遇到之事,而是我们如今已遇之事。”也知时更不待,便将在座诸人皆已中蛊之事告知。
夏铮不知“幻生界”之事,沈凤鸣也未敢说得太细,却也不得不向他述说了蛊毒很快便要发作,发作时的诸种可怕。“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