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沈凤鸣听着,却也有些惆怅。将黑竹会的事情说出去,当真好么?他也不知,可如今既然要保护夏铮,也非如此不可了。
他只是摇摇头,道:“我只是凭以往所知猜测,也或许他们另行奇路,亦未可知。陆大侠在此稍待一下,我到前面看看端的。”
陆兴原是不敢再近,见他仍要上前,不无紧张,道:“沈公子虽然深谙个中之道,可——也勿太过冒险。”
沈凤鸣轻轻一笑,道:“你知道杀手最大的本事是什么?虽然功夫未必真有多高,但偷偷摸摸、不叫人发现的本事,总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的。”
陆兴只得答应了,留在石后小心看着那第二弯处的地形。弯道两边的掩体似乎是昔年战时留下来的,加上灌木与石林,真正是天然的伏击好地,若非事先得知,怕也真的难敌。沈凤鸣已经借着枝梢悄悄掩了上去。黑竹会的人纵然黑衣黑影,躲于最难于被发现之地,可若真的有心,终究还是找得到。
果不其然,这小小一个弯道的两侧密密麻麻藏了三十多人,隔开数十步的距离大概又有些人,但从沈凤鸣此际所处,数不确究竟是多少。他忽然想到阿角应该也在其中,想到大概有不少是自己的旧部,心中忽然有些难受。不知若一会儿真的兵戎相见,又要怎生了局?
正要回身离开,忽然一抬头,见那远远的岭道上,竟有两个小点在动——细看是两个人,一个汉子携个孩子,每人都弓着身背了好几捆柴,慢慢走着,若非衣着朴白,大概还看不出来。
怎么会有旁人来此?他皱了眉。那衢州的知州拍胸脯说夏铮要从此地过,昨日就已经山前山后通告立牌,不准闲杂人等进岭了——可看来通告立牌根本没用,全不似他说的那般轻巧。
要不要让夏庄主缓一缓再过?他思量着。过往的若是闲杂之人,黑竹会的阵势应该不会发动,还不至于伤及无辜。可忽然又一转念,若他们真在前路设了机簧……那机簧可不会看人。
他只得在心里暗暗计算了下路途。那两人背的柴多,脚程不快,而那路弯曲起伏,虽然此刻能看见,但其实到此地还须再过一谷,若真要到这里第三弯处,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嗯,那就只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将这里的事情解决了。
一四二 仙霞岭道(六)()
他迅速与陆兴会合了,返回告知了夏铮此事——其实夏铮也已远远能看得见那两个看似樵夫父子的白点,当下稍稍加快了脚程。
沈凤鸣顾自去边上,将衣袖撕了一半下来,以作蒙面。从来连杀人时都很少蒙面的沈凤鸣,临到此时,终究还是不愿与旧识当面相见。
那弯道已愈来愈近。半个时辰光是行路已过去了一半,好在人员轻便,夏铮但看左右皆在,为求速战速决,当先一马而去。弯道两边果然是沉得住气的静,一直到夏铮快要转了过去,才听一声“响箭”为号,崖上瞬间已悬下来十余黑衣人,那身手真正是如猿猴般矫捷,而那草木中也已亮出一片刀光,自左、右、前、后,已将夏铮围住。这不知计划早已泄露的黑竹会众人当真敬业,各个依照指挥,虽多不乱,便向马上的夏铮惊袭而去。
这一个阵法说来也简单,是看准夏铮队伍稍有空当,便将他身边其余人一隔而开,切断他们与夏铮之间的互联,要他们一时之间难以援手,而功夫出众的几人则联手对夏铮出击,一旦得手,其余人也便随即撤走。这种方法大多时候极为有效,点子周围那些所谓保镖护卫往往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兵刃还未拔,主人就已被杀死;就算有反应过来的,可刺客人多,想象一下若是数十人忽然如人墙一般贴心贴肺地堵住去路挡住视线,仓促之下,恐怕很少有人还能施以援手的,最多折损几个做人墙的小喽啰,作为一件“大生意”来说,也算不得亏本了;若是运气好,对方一见自己主人倒下,惊慌失措之下均各放弃放抗,甚至还能全军全身而退。
这一次的统领看起来并不想随便损失人,准备作得相当充分,还分了人专心袭击马匹,便是希望造成人慌马乱的情况。可却料不到这队人的反应竟出乎了他意料,一众杀手还未及到位的那么短的时间内,那看似有空当的队伍竟然已经变得严密——早已有备多时的诸人兵刃瞬时出鞘,各在夏铮周围守护一方,竟将那第一击抵过,而那安排的三十多人墙,不过截住了后面两三人——连同一乘没装着夏铮的马车。
杀手的第一击往往最为惊心动魄。这出其不意的惊雷一击失败,统领之人立时看出不对——这十几个人实在太过镇定了,半点惊乱也没有。他心中暗暗骂了一声不好,口中一个唿哨,便要变阵。
沈凤鸣就在后面那两三个人之中。他有意没动手,也知道拦开自己的三十个人虽多,却不是用来动手的,见夏铮等诸人应对妥当,便坐在车辕不急。他只是想看看自马斯和自己离开之后,这次“大生意”的统领会是谁。一次刺杀的统领外人看来并不会醒目,可从那发出变阵讯号的方向,与众人有意无意的行动目光之中,他还是一下认了出来,心中轻轻“哦”了一声。
这人——是黑竹会如今剩余的十名银牌杀手之一,也是沈凤鸣在黑竹会时的朋友之一。一袭未成,只见他眉心已经蹙起,变的阵法,是要以多取胜,每四个人围住一个,强将对手一一拆散。
可他们面对的可不是一般护卫保镖——陈容容已说了,带的个个是好手,以一敌十不知是否办得到,以一敌四却还不在话下。沈凤鸣已知他们没有机会,如今反而担心夏铮等人要下重手,一纵身已到了夏铮身侧,抢在他身前,觑着那和身刺来的两人路数,便是一挡,低喝道:“还不退!”
那统领便在这两人之中。他初见沈凤鸣这身法,已是微微一愣神,手腕突然剧痛,已被他掌缘切中,忽然听见这分明有意嘶哑几分的声音,他抬目向沈凤鸣一望。那可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哪有蒙了面、嘶了声就认不出来的道理,他一霎时已知是沈凤鸣无疑,心头如受锤击。
——何以这一次任务,竟要与他作对?
再是难以置信,他也只能作了个手势,四十来个黑衣人退潮般向悬崖攀爬而去,向草丛隐身而去,快得一瞬间就让人有种他们从未来过的错觉。
众人松了口气,陈容容先笑了笑,道:“沈公子,看来根本不必动手,你的面子,他们看得很。”
沈凤鸣还不欲除了蒙面的灰布,只是低了头,道:“前面应该还有些人,大家不要掉以轻心。陆大侠,我们再去探探前路有无暗扣。”
陆兴应了。
一番交锋没花了多少时间,此刻路偏了些,抬头却也看不着了那樵夫两个走到了哪里。沈凤鸣与陆兴沿路向第三弯的方向而行,这是独一无二的险径,不过也正因为太险,这一段路中却连埋伏人的地方都没有了。一直到距第三弯不过百丈之地,却也没看到任何坎扣机簧安排。
“想来这次真是没时间做那么多布置。”沈凤鸣喃喃道。
“也或许这里地形太险,就连安放机簧都有点……太过困难了。”陆兴看着两侧道。
两人干脆也不回头,便等着夏铮等过来。“似我们这般毫发无伤地悠悠然地过去,第三弯的人恐怕都未必还会出手了。”沈凤鸣道,“毕竟他们只是补漏而已,可现在——哪有‘漏’给他们。”
“若他们知难而退最好。话说回来,果然不出沈公子所料。方才那里大概四十个人,这第三弯,少去那几个先前私自行事的,我看也出不了十人。”
沈凤鸣不语。暗袭的统领之人既然是他沈凤鸣教出来的,这样的做法,当然也出不了他的预料了。只是葛川说在此岭之后尚有别的暗杀计划,如今却是一无所知。也只能等过了岭,找机会详细去问君黎。
想着夏铮等已至,一行人安然无恙,去到那第三弯。忽然又一声响箭,暗袭再发——沈凤鸣确信他们必已收到了第二弯的传讯,知道自己是早已有备的,可终究还是发了。是否他们也还是不甘心,不相信谋划许久的这次暗袭竟然会如此失败,而还是选择了不见棺材不掉泪?
十名黑衣人手底不弱,认准了夏铮,前仆后继而来。夏铮见最前的是一个套索,袭来的角度相当刁钻,不敢托大,身形一展,单手抱了马颈,人却侧翻了出去,打了一个转,随即落地。那马虽与夏铮久有默契,可经了先前人多时的混乱,此刻见主人下马落地,也究竟有些无所适从,前蹄一抬,便嘶了一声。夏铮已然拔剑。除那使索的之外,这几名杀手的兵刃也都怪异,侧面袭上一个使的是一把尖尖细细的叉子,另一边的是个犷犷粗粗的重锏,当真是轻重并举,不一而足。陈容容也接过了一个使剑的,她自身的“八卦剑”造诣精深,比起夏铮的“夏家剑法”不遑多让,很快便占稳上风。
沈凤鸣却没敢掉以轻心。凭直觉,他觉得这些人不该在明知没什么胜算的情况下,还非要抢出来动手。他细看,细听,忽然只是“得”的一声细响。他心中一提,喊道:“小心!”却原来机簧在此——机簧终于还是动了,铺天的一排粗壮木钉压下——这哪里还是要杀一个人,根本是要杀一片人,连自己人怕都要杀进去了!
夏铮、陈容容、陆兴等六人都在那木钉范围之下。沈凤鸣这一喊,众人下意识抽身往外一避。夏铮唯恐仍有不妥,剑法运起,劲风将那木钉下落之势稍缓去了一缓,六个人都已到了安全之地,就连对方刺客也就地滚出了几个。
可仍是有人着了道。纵然苦苦以手中的锏相支,那一名黑衣人还是被一道木钉穿身而过。那重量竟是不轻,“噗”的一声穿透身体的残酷声响都清清楚楚。
沈凤鸣微一侧目,不知是否该这般看着,可这眼神变换间他忽然注意到一双脚边一道极细极细的弦。
那弦已被触了,可弦还绷着未松,所以机簧还未发。他疾喊:“别动!”
触弦的是陆兴。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触到了什么,身形一僵。方才避让那木钉,他退得快,顾不得边上情形,自易有闪失。沈凤鸣朝周遭看,只见南面极高处隐隐然有些乌沉的反光,想是铁制的箭之类。
布的是些沉重之物,让人很有一种受迫之感。众黑衣人似乎也已知道这弦会触到哪一道机关,这一下反而停了手,向后退去,似乎都知这必是范围极大的一道箭雨,都不愿似那使锏的般死于非命。
坏消息似乎还不止于此。便在这边的暗弦还没解决之时,几人抬头间,居然看到从目光可及的下一个弯道处,已经转出了那两个原以为还很远的樵夫父子来。怎么他们走得这么快?沈凤鸣心里吃了一惊,陈容容已经在细查陆兴触到的那机簧的来龙去脉,想着如何方能将这一道机关消解于无形,可如今又哪有那么多时间可慢慢看——他大致知晓这般机关暗扣的套路,知道从弦这一端只能触发,无法解除,当下再不犹豫,向上一纵攀了枝头,仍不够高,再沿着枝梢也顾不得姿势形状斜斜地连跃带爬过去,才够到了那安放暗箭之处。
一四三 仙霞岭道(七)()
果然是出息了,现在竟晓得将箭安得这般高。他心里暗暗抱怨了一句,却也抽了口冷气。这足足二十多支精钢铸就又涂抹过毒药的长箭,可以称得上是下了些本的,那蓝莹莹的箭身他是碰都没法去碰一下,只能用衣袖遮了手,才敢去拆,可另一边衣袖却又被自己截了,蒙在了脸上。如今没办法,他只能将脸上这一块灰布拿下来,遮了另一只手,两手去拆,才总算动作快了些。
夏铮的人和黑衣人见竟有人独力上去试图拆除这般机关,都像是怔住,也忘了相斗,就这样个个仰头看着他将箭一根根抽出。最后一道连接拆断,整个支撑的树枝连同这许多支靠一个人根本没法抱得住的钢箭零落掉下,下面的黑衣人纷纷走避,而上面也重心忽变,沈凤鸣欲待借力返回,弹至一半,树枝的劲力却到了顶,反而往另一边又坠了回去。
他上来是用了好几道力上来的,下去自然也并不是随意纵跃之距,这般高度,已是可能要受伤的距离,最近的树干偏也有两丈开外,根本无从借力。他只能将手中钢箭全数抛出减轻些重量,人在空中全力施起轻身功夫,落至地面又尽力屈膝减力,才总算将受伤的可能减至最小。可这力究竟是大,屈膝之下,还是无法立稳,他一下已坐倒在地。黑竹会众人顿时看清了他样貌,个个盯着他,就如看到了世上最奇怪的事。
夏铮等原欲过来接应,可沈凤鸣落地之处却离黑竹会众人近得多,这边人竟多是原马斯旧部的银牌杀手,见机关已除,均各抢了过来,便要在沈凤鸣起身之前阻止他立起。
沈凤鸣腿膝毕竟受力疼痛,还没能立时站起,正欲点怀里暗器,忽然身前有个瘦瘦影子一闪,已替自己挡了一挡。
他轻轻“咦”了一声,已听见有人道:“阿角,你还给他出头?”
阿角只口气有些激动,道:“沈大哥,原来——你早都知道了是吗?难怪你说这次要碰见你!”
这个蒙着面的少年就是阿角,沈凤鸣还真没及注意。不过如此一来,他人有裕站了起来,黑竹会众人欲待拿住他的想法也便落了空,更有人喊道:“阿角,你快过来,小心他捉了你!”
沈凤鸣闻言,手还真的往阿角肩上放了一放,道:“我就算捉了阿角又怎样?”
“你要干什么!”方才那人瞪着他,看起来也是个二十方出头的少年,只比阿角大一点,沈凤鸣记得他就是方才使套索的,身手很算不错。
他向几个人看看,这少年并非银牌,却好像反而是这十个人的统领。“只想叫你们退走而已,”他便向他道,“你们这次也是败了,就算我不说,也只能退吧?”
“我们……我们自然会退,但你——”
“我也自然会放阿角。”
少年只得作了手势,余下七人倏然已退,那少年还是瞪着沈凤鸣,便如催他快放人。
沈凤鸣才拍了下阿角的肩,道:“快走吧。”
阿角似乎想说什么,一句“沈大哥”还没叫完,却被那少年一催:“还不走!”他只好回身看了沈凤鸣一眼,想交换什么眼色,可沈凤鸣偏偏没在看他。
他在看着那个该是刚来不多久的少年。似乎就是因为没来多久,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归在马斯一派还是沈凤鸣一派中,便已不需要作此决定了。不知为何,那几个马斯的银牌们却偏很服气他,竟会由他来作此统领而没半句多余的话,还是——这只是给旁人看的表象而已呢?
他也无谓多想了,转过来,陆兴那边的弦已经自然松脱。他忙转头去看樵夫父子,山道上,两人正走得愈来愈近。
还好,应该没事了。他心下暗自说着,上前了两步,目光忽然被什么一晃,心头陡地又一悚——已经偏西的日光照射出了一道极淡极淡的影子——那是又一根极细极细的线,就在前头,在——第三弯的前头——那樵夫的孩子下一步即至之处!
竟然还有?这又是什么样的机簧?他顾不得多想,足下一蹬,身体如离弦的箭一般向两人激射过去,把那顾自走路的小孩一把抱过。
小孩大概七八岁,背上柴木倒重,这一抱起,沈凤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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