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心中暗笑,抬头再看楼顶,已见楼上的人回身欲下。他忽然起意,自怀里掏出件物事,趁着周围目光的背转,速速向那人背后一掷。
这一掷来得好快,楼上之人听得风声时,“暗器”已至,他一惊,背上已被那么一撞,却也不轻不重,也非锐物,并不受伤。他下意识回手去接,堪堪将落下的物件接在手里。
他心中暗道惭愧后怕。自己高调立在楼头,不过是警告宵小绕行,可此间尚有什么样高手?倘若来的不是件钝物而是真正的暗器,自己岂不是已经着道?
可同时目光触到了手心里的物件,他才更吃一惊。玉扣——怎么是个玉扣?而这玉扣还更与旁的不同,因为那分明是数月前在徽州城外,自己送给那一个叫君黎的道士的。
他目光快快扫过下面的人群,已看到街角转处,那一件蓝色道袍正自遁去,只是那似见非见的衣角,很清楚在作一个见面相谈的邀约。
他捏了玉扣,一蹴而下楼。不再背光的脸上,才看得清左颊那一道浅浅的长痕。
一三五 他乡之遇()
这左颊带着伤痕的年轻男子,自然是随着夏铮南下的沈凤鸣。他快步转过街角,已看见君黎一人一剑,默然而立。
他实在有些震惊竟会在这里见到君黎,走近去只是瞪着眼:“我不会是发了大梦?”
“我昨夜出城的。”君黎目光低着。“朱雀昨晚得知你随夏庄主出行的消息之后大怒,要派张弓长亲来追杀你们,被我听见。”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沈凤鸣当然知道,他必是闻讯之后赶了一夜的路追来了此地。
“……就为了告诉我此事你便敢跑了出来?”沈凤鸣还是有点难以相信,“但我——呵,我原已知护送夏庄主这一路危机四伏,艰险无比。黑竹会的‘大生意’他都派了,多一个张弓长,也不过是那么回事。”
“自然不止是为了告诉你而已。”君黎抬头。“我打算随你们去梅州。”
沈凤鸣惊讶,“可朱雀那头……”
“先不用管朱雀那头。”君黎道,“先前我是被蒙在鼓里不知,如今既然知道,便不能坐视不理。你能一路护送夏大人,我为什么不行?”
“你可知夏庄主这次离京之事本就是朱雀一手设计的?他若知道你反而来护送夏庄主,他必会……”
“他本就已知道了。”君黎淡淡道。“我已说了,先不用管朱雀那头。你也说这一路危机四伏艰险无比,怎么,你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反要牵累你们不成?”
“我岂敢看不起你。”沈凤鸣下意识掂了掂手心的这个玉扣。君黎方才那一掷,哪里还是他可以小视的功夫。“可是……”
他想,可是你又是否知道朱雀要如此设计夏铮正是因为他要留住你?你的身份与我不同,我走便走了,没人在意,可若你也一走,他的这般设计岂非全数枉然?你如今武艺大进,难道不正是拜朱雀所赐,到头来却用来与他为敌,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甘心?
“可是什么?”君黎的样子,显然还不知这个真相。“我只知,朱雀昨晚已在府中设宴庆祝,他是志在必得,可见这一路的危险,纵然是你,纵然是夏大人这样高手,也在所难抗。我却偏不要他奸计得逞。”
沈凤鸣没有说话。——既然你心意已决,你与夏家的关系,或许还是在我们所有人都平安到达梅州之后,再告诉你为好吧。
“那也好。”他换了一副笑脸。“现在葛川的人是还没露出真面目来,还算能应付,我也是担心一旦两边同时发难,真要硬拼,也没太大把握。”
君黎才点了点头。“方才那五个人,可是你们黑竹会的?”
“没错。昨日也有黑竹会的人来扰,不过暂时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偷袭。”
君黎也笑了笑。“黑竹会的人撞在你手里,那自然没了脾气。但我却也不明白了,我原以为黑竹会六十个人该是一起来的,怎么竟是各自行动?难道不是六十个人一起才胜算更大?”
“原本自然该是一起来的了,只是……现在不是往日了。”
沈凤鸣说着,慨叹了一声。“黑竹双杀还在的时候,纵然不和,但每逢‘大生意’,各自的人倒也听从各自的头领;可如今我和马斯都已不在,张弓长之下,便是十几个高下不齐的银牌杀手,每人带领一些属下,愈发分散。倒不是我自夸,若是我沈凤鸣教出来的银牌,还算守规矩,当此大事,必也约束手下,遵照计划而行;可马斯的人就未必了——没了马斯,他们纪律散漫,行事全凭心意,更不喜与我的人合作。喏,自然便会有这样贪功冒进,喜欢占功劳的人抢在前头送死。”
“若是如此,对我们倒是好消息。”君黎道。
“那你也不必太心存侥幸。”沈凤鸣道。“据我印象,这次黑竹会里愿意南迁而来的,马斯的旧部不是很多,这次被点到的怕是更少,所以也不必指望六十个人都会似这般被各个击破。算下来,昨日到今日,最多削去了十来人。若剩下的都能依计划而行,做成这笔‘大生意’也绰绰有余——黑竹会再怎么说,也不是浪得虚名。”
“好话歹话都是你说,反正黑竹会的事情你最清楚。”君黎反而抱起臂来。“倒不如推测一下他们会选在何处动手?”
“我何必推测。方才不是捉了几个人么?去问一问就是。反正我现在也不是黑竹会的立场。”
“也好,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们接下来何时启程?”
“该是在午后。你要不要随我去见见夏庄主?”
君黎摇头道:“不必了。我的身份有些尴尬,就算夏大人不在意,葛川那里也该提防些的,你就暂且不要跟人提起我来了。”
“那你往后怎样与我们同行?”
“我自会跟上你们,总之必在附近,最远也不过二三里。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吧。”君黎笑笑。“你们行大路,截杀你们的人走小路,我若不走小路,怎么又截得了他们?只是夏大人身边,却要你时时提防着点。”顿一顿,“我们也要约定个互通警示的讯号。”
沈凤鸣想了一想,抬头见不远处一株柳树嫩叶新发,便道:“那个如何?”
君黎跟他过去,见他拣了稍成熟些的、叶片宽些的掐下一片,贴在唇间轻轻吹了两吹,便有高低不同之音传出。“怎么样?”沈凤鸣随手拈着叶片道。
君黎却想起那一日秋葵在西湖游船上以竹叶作的吹奏,有点惊奇:“怎么你也会这个?”
“这不难啊,你试试。”沈凤鸣又摘下一片来递给他。“我小的时候,常以这叶片吹出的音调高低作为暗号交换消息,算是游戏的一种——我们那里没谁不会的。”
君黎只好接过叶片放到唇间,学着沈凤鸣的样子试着一吹——倒也有声音,只是那音高,却似并不由自己控制。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也是试着要学却偏学不会的刺刺,粘着叶片的嘴唇忽然扑的一声,笑了一笑。
“笑什么?”沈凤鸣道。
君黎仍在笑着。“没什么,只是想着……可惜我不是秋葵。”他说着将那叶子拿了下来,“不好意思,恐怕学不会。”
沈凤鸣白了他一眼:“那么久了,湘夫人也没教你一教?”
君黎无奈:“你若晓得她现在有多懒得理睬我,便不会这么问了。”
“算了,不会便不会吧,你会听就行了。”沈凤鸣道,“听她琴总没少听?宫商角徵总还分得清?我依每个音表示一些意思,你记着就好。”
“只听……倒是可以,但我又怎样给你传讯?”
“你啊——你既然不会,真出事便只能喊‘救命’了。”沈凤鸣笑道。
君黎知他说笑,微一莞尔:“只可惜也不是过年,否则去城里买些焰火来,倒也可以作暗语之用。”
一语似乎提醒了沈凤鸣。他沉吟一下,道:“我倒是带了一些——临走去看凌夫人,那小子五五送我了一捆——你晓得么,他爷爷倒是会做这些东西。”
“做焰火……?我没与他爷爷打过交道,倒不晓得。唔,说来他也曾送我一个沙石暗器筒,看来他对你更大方。”
“没错没错,那焰火也便是个暗器筒,说来倒很精细。我一会儿去找出来,离开衢州之前想办法给你。”
两人说着,沈凤鸣更将黑竹会往日里一些互相传讯的暗号告知,又道,“似这般‘大生意’,必定会约定新的暗号,但你也先听知些吧,纵然未必便是这意思,至少能够辨识其貌。”
君黎一一在心里记了,抬头道:“你出来也够久了,夏大人该在席上了,你不去不要紧么?”
“这般酒席我反正从来不入,他们都晓得。”沈凤鸣道。“没事,倒不用挂心这个,我反倒是要花点时间去审一审那五个人——也是离开这衢州之前,我来告诉你结果。”
君黎点头,指指身后不远:“我就在那‘才子茶坊’,你看便利就来。”
“午前定来。”沈凤鸣答应着,似乎准备离开,却忽然又一沉默。
“怎么,还有什么事没说?”君黎看他。
沈凤鸣犹豫了下。“没有。”便待转身。
“没有?”君黎想了想,忽瞥见他手中柳叶,若有所觉。“若是给秋葵担心,暂时倒也不必。”他说了句。
“……倒也不是担心,”沈凤鸣只好讷讷,“不过是想着……你怎便肯丢下她出来了?原本不是说,非要陪着她,才保得大家都安然无恙么?你这般出来,朱雀定怒,岂能不迁怒于她?”
“还说不是担心?”君黎微微一笑,随即也将笑意敛去。“我不是没想过这一层,可是……患得患失的结果又能好到哪里去?至少在我这几个月看来,朱雀对秋葵,该是真的没有恶意,纵然因我之故再怒,也不至于拿秋葵来出气。反是这里,夏大人如今处境,比秋葵可要危险得多。”
一三六 他乡之遇(二)()
沈凤鸣咳了一声。“话是这么说,可女人都是不讲理的性子,就怕你这般丢下她跑了,她心里要伤心,说不定来个因爱生恨……”
“那不是正中你下怀?”君黎反而笑起来。
“我好端端为了你,你却竟来调侃我。”沈凤鸣有些不忿。
君黎的笑又收敛起来。“其实……我早一些日子,就有打算让秋葵离开,只可惜娄千杉来了。”他说着停了一停。“我见秋葵好像因此不太愿走,也有些犹豫要不要去说服她,就自己悄悄地又开了一卦,想看看那时让她一个人离开,得当不得当。”
“那结果呢?”
“结果……我竟没看得懂那一卦。”君黎苦笑。“卦上是说她静则万安,动则有难,依此而言,她当然是暂时留下比较好;可开了变卦,却说她一个月内必会远离——我那时还真的没想到,原来这个要远离的意思,其实是我这个卜卦人要远离她。毕竟我这个道士,原是替人算命的角色,不该替任何人去抽卦的,那次试图去推她的运,却到最后将自己的立场与她的立场混淆在一起,那些释辞也都变得语焉不详了。”
“至少你还是关心她。”沈凤鸣说着,笑意里有点隐约的怅然。
“不过我现在倒是放心了。”君黎笑道。“因为我后来又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秋葵曾给我看过她的八字,但我从没有看过她的命。可那一日我看不懂卦象,推不出运来,心里烦闷,就回忆着她的八字来看命——运可转,命总是不能转的,八字排下,要混淆也混淆不得。我知道有些……有些小题大做,不过看了之后,倒也坦然。”
“意思是她命该还不错?”
“也有些劫,不过都有贵人相助,得以化险为夷,看起来——的确还不错了。”
“不用说,她的贵人想必是你了。”沈凤鸣有意带些轻嘲地看着他。
“你未免高抬了我。她幼时被她师父收养,便算是命里第一个贵人;至于现在——与其说是我,倒不如说是朱雀还更像些。我就不必提起了——你是不知我命里带了怎样的煞,我不做别人的煞人就是千幸万幸了,还贵人?”
沈凤鸣反而沉默下去。那一日李曦绯对自己说的夏家长子被逢云道长断定为亲缘浅薄以至于父子离散的故事,他并没有忘。那一切关于君黎的往事他早就知晓了,而今君黎在自己面前这般说着,他不知为何,也似乎能在那状似轻巧的口气里,感到那一点儿微微的、深埋的痛,令他万般后悔自己拿他去开那般“贵人”的涮。
“好了,不说了吧,说个湘夫人说那么久。”沈凤鸣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脸。“这个还你,我晚些寻你。”
他将那玉扣抛回来,君黎一抄接住。
才子茶坊的才子还远远没散,那楼上偏角落的座位也还是空着,没人来凑这个热闹。君黎上去,默默然还是在那里坐了。
手心里,那一片揉得已软化的叶子,下意识地竟还是没丢,这样带了回来。他怔怔然地看,就好像这样看着,那一整路的紧张也会随之温软下来。
他又望向窗外。远处的山影也都是绿色一片了。春天了。这个春天真的不那么太平,我虽然已决定尽我所能阻止这场谋杀,却也知这是九死一生之途。不知这世间,可还有那一只青绿的草镯,会成为我这一次的护身符么?
忽然耳边又是“咦”的一声,其中一名“才子”惊喊道:“道士,你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君黎回过头来,故作惊讶道:“公子说哪里话,我在这里没走过。”
那人瞠目结舌,莫知所语,倒像真被吓到。君黎肚中暗笑,却也有点奇怪自己心情怎么竟会轻快,怎么竟也会与人开起这般玩笑来。
也许——他想——是我开始厌恶那沉重的命运了。是我确信自己已经开始走一条自己决定的路,于是就算前路是一个“死”字,也不会那般不悦、不甘了。
余人哈哈大笑起来。一群人似觉这道士也算有趣,便也与他说几句话,渐渐聊得熟络起来。君黎方待吃点东西,外面的热闹里,忽然传来一串高锐之音。
他心中一凛。这正是方才那柳叶之声,按照约定的暗语一一拼起,该是“有坏消息,下来一见”这几个字。午时还远,沈凤鸣怎这么快就来了?
他便立起道:“我还有点事,少陪。”便下了楼,去到先前与他见面之地,果见沈凤鸣在此等候。
“怎么了,”他心神微转,“不会是——特地为了考较我记没记熟几个暗语的吧?”
“我倒希望是,但——真的是坏消息。”沈凤鸣面色严峻。
“他们不肯说埋伏之地?”
沈凤鸣摇了摇头。“他们死了。”
“死了?”君黎吃了一惊。“怎么会?”
“服毒。”沈凤鸣咬着唇。
“……”君黎一沉默,“你们黑竹会是否有规矩,有些事情,便是死也不能说?”
“可是我还没有开口问!”沈凤鸣道,“我才刚去,便见他们已毒发身亡——我倒不信了,那几个人,决计也不像肯为了保守秘密就自绝性命的——我看定是葛川从中捣鬼。方才听闻此事,他先反咬一口,说是我下毒毒杀了那五个人以期灭口,要夏庄主提防着我,说定是我与黑竹会藕断丝连,如今随众前来,必藏祸心!”
“那夏大人怎么说?”
“自然没听那般胡说。”沈凤鸣道,“葛川是太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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