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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回来了,但也不过是暂时”——若没有这件心事梗着,他也的确没什么好烦恼的。顾世忠、顾笑梦、滕莹应该都知道这个事实,就连刺刺,看来都若有所觉。只是,除了她,没有人提起,只作一件无限押后的心照不宣。
“其实……真不必在意我。”君黎搔了搔头,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只能选择依从她的好意。
待放好了东西出来,刺刺已经跟程平在厅口等着了。
“舅舅,这个就是平哥哥了。”刺刺迎上来道。“我刚刚跟他说过你啦。”
程平已经行礼道:“见过道长。”
君黎见这少年固然面如美玉,那一双目光也是坚定中不失温和,好感顿生,正要回礼,却忽然瞥见他抱拳为礼的手——他的左手,似乎少了些什么。出于礼貌,他并未仔细去看,目光一闪而转开。
程平自然立刻注意到了。他这左手从小被人看得惯了,当下也并不隐藏,便干脆伸直手掌,道,“道长见笑。”
君黎这次是看得确切了。人说完美无缺的程家翩翩公子,左手竟没有小指。
“这个……是我失礼了。”君黎连忙道歉。
程平好像并不在意,便引路到了一处席边。“幸会道长,我先敬道长一杯。”
“但我……”
“舅舅不喝酒。”刺刺在一边道。
程平一怔,“是哦,我倒忘了。——也没关系,原是我敬长辈,道长自便。”说着自己斟了酒,便先一饮而尽。
“你这是今日第几杯?”刺刺悄悄问他。
程平便笑道:“放心,才第一杯。我留着等回头遇了你爹,还有无意再喝的。”
君黎饮茶回礼,细观程平气色,只见在他清澈的眉眼之间,隐约有丝不那么明显的郁结之气,将另一种原该更轩昂的感觉压抑住了。若再仔细看,他面色微微带红,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别的原因。
他看起来身体并不那么好。君黎心道。眉间之气似是寒劲,但面色又隐隐犯潮,不知心脉是否有恙。刺刺紧张他饮酒之事,多半是为此。
三人聊了一会儿天,刺刺便想起道:“还说要带舅舅认识表哥的。”便回头去寻顾如飞,却见他并不在原先所站之处。
“表哥怎不见了。”刺刺嘟囔道。“你们有看见吗?”
正说着,却见顾如飞恰从侧廊转出。刺刺便招手喊道:“如飞表哥,来这里!”
顾如飞只如未闻,便向人群里去。君黎见刺刺便要追上前,将她轻轻一拉道:“算了刺刺,晚些也有机会,现在想来他和义父正忙。”
刺刺便转回身来,道:“好罢,那我们自去兜兜。”
她大概是没意识到君黎在这里住过大半年,只当他头次来一样将顾家庄子的各处一一说给他。程平看起来对这里也算熟悉,原来程家与顾家本是邻居,只是后来因为投了青龙教,程方愈便离了老人,搬去了青龙谷中。最叫君黎吃惊的是顾世忠原来竟也是青龙教中人,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青龙教主逐了出来,还被勒令一家人都不得再踏入青龙谷。
姐姐却还是嫁进去了啊。君黎心道。不知道她嫁的,又是青龙教中的谁?
一〇 往事扑朔(二)()
“所以外公不能来谷中看我们,只能我们时不时出来看看他了。”刺刺接着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爹和娘都不肯细说,我也是听旁人说,说过了世的大舅舅,原本是青龙教右先锋,他过世之后,外公只好重新出了山,也担当过一阵这位置,但没多久便被教主不念旧情地赶了出来。程叔叔也去求过好几次情,要教主允许外公重新回去,但……如今也过了十多年了,教主仍然一点松口的意思都没有,外公看来也死了心,就专心打理顾家在徽州的地业,反倒挺有声色。”
君黎算算时间,自己当年来到顾家时,想必正是他们一家刚刚离了青龙谷。想了想便道:“这样也不错啊,又不是非得要在青龙教打打杀杀才好。”
“话是不错,不过……舅舅你不知道吧,顾家其实世代都为青龙教效力,与左先锋单家从来都并称‘青龙双骄’,若突然自此再不得与青龙教打交道,外公总不免会觉得自己愧对了顾家——只是我又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样缘故,也就实在说不出这事到底是谁的不对了。”
“我爹倒是一直给顾家喊冤。”程平道。“但是……教主的决定,也不好说。其实我倒觉得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想,十几年了,教主都没指派新的青龙右先锋,若他真的决心不再让顾家重回青龙教,何须如此。”
“那还不是因为有我爹在吗!”刺刺嘟嘴道。“教主现在什么事儿都寻着爹去,还用得着右先锋?我娘常说,这哪里还是让爹独当一面,当了三四面都有了。”
君黎见她忽然抱怨起来的样子,鼻梁上娇嫩的肌肤都微微皱起,竟不觉她是生气,看着便露出微笑来。刺刺转眼见到,鼻尖更是一皱:“有什么好笑?”
“只是看着你便觉可爱。”君黎端出长辈的架势,很自然地将溢美之词说出口来。
刺刺仿佛一呆,随即也转为微笑,道:“那你现在心情总该好一些了吧?”
君黎只是笑道:“我本就没事,你太当真了。”
三人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为让君黎多说些游历见闻。程平、刺刺自五六岁来了之后便没离开过徽州,儿时记忆也已不那么深,听他说起外面的世界,还是饶有兴致。
“爹答应了二哥,等他到了十八岁,便让他独自外出游历。”刺刺道。“我也想去,娘倒也是松了口的,反是爹不答应。”
她这回倒是说了“二哥”。君黎心道。这是欺我反正也不明其中蹊跷。
他也不知怎的就心生一种戏弄她一下的念头,故作不解道:“怎么是二哥外出游历,那大哥呢?”
刺刺脸色变也没变,道:“大哥嘛,当然是留下来继承家学、娶妻生子咯。”
她说完这句话,才看了程平一眼,道:“平哥哥肯定也是吧?”
程平已经是满脸尴尬了,“是,我家里就我一个,爹才不肯放我出去。”
刺刺笑了起来:“我大哥可是一贯很羡慕我二哥的。”
君黎却没答话。这小姑娘。他心道。若非姐姐早告知我其中关系,我一定觉不出她话里有机关。瞧她样子是天真无邪,但原来心思机变灵巧,这不动声色的本事,也未见真的如先前以为的那般“可爱”,至少,可远没看起来那么易碎。
三人说着话,谁也没意识到下午已倏忽过去。日影益偏,刺刺总算想起了什么来,忽地道:“都这么久了,怎么爹还没来。”
“我们出去看看。”君黎说着站起来。
流水席此时已差不多撤完,顾笑梦正对着空下来的院子擦了擦汗,瞧见刺刺等人过来,微微皱眉上前。“你爹还没来,倒有点奇怪。”
“是啊。”左近的滕莹道。“都这会儿了,一会儿我们就要去鸿福楼了,他莫非想径直去鸿福楼与我们会合?”
“不可能,说好了下午他们就过来,这还有贺礼都没搬来,怎么去鸿福楼!”
君黎问了刺刺,才知晚筵是准备在附近的鸿福楼,宴请的都是顾家亲友,与中午的流水席又有不同。
顾世忠已经过来,便在君黎肩上一拍。“走罢,我们先过去,你姐夫不来便不来,反正他也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过。”
“爹!”顾笑梦便撒娇似地喊了一句。“他哪次敢不来了?我刚已经差人回去看了,你们先去鸿福楼也罢,我在这等他一等。”
“不必着忙,鸿福楼我已经派人照应着了。”一旁的左使程方愈道。“我们先走,还有些时间,老爷子晚些来也没事。”
“那也好。”顾笑梦应了,便差了几名与鸿福楼呼应的家丁,派了先去安置,又让人服侍了顾世忠去书房稍作休息。倒也过了没多久,忽然只听门口有人喊道:“来了来了!我看那跑的是无意少爷!”
君黎也跟到门口去看——刺刺的双胞胎哥哥无意,他倒想看一看。再者,他更想看看自己姐夫到底是什么样人。
但不知为何,来的只有无意一人。顾笑梦见他面色有异,心里也就一沉,待到了近前,无意喘了口气,便道:“娘,出了点事,爹今日恐是来不了了。”
顾笑梦面色便是一白,拉住他道,怎么回事?你爹还好吧?
无意摇摇手。“爹没事,只是教主急事将他叫去,他们如今应该都已经启程前往临安府了。因这事耽搁了下,不过给外公的东西都没差,马车在后头,也快到了。”
“什么事要这么突然去临安?”顾笑梦不解。教主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你外公办寿,他偏又这时候将你爹叫走!”
一旁滕莹便道:“进来再说吧,无意也跑得累了,慢慢说。”
一众人进了门。君黎初看这无意,只见他宽肩细腰,竟是出落得一副好身段;此时再一细看,又见他五官削挺,虽不比程平的俊美,却也有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只见刺刺也已上了前去。君黎又是一怔。这果然是双胞兄妹两个——虽容貌不尽相似,但那种几乎要透肤而出的鲜活饱满之力却并无偏差,此刻站在一起,这感觉愈发明显。无意目光转过,见到君黎,停留一下,似乎觉出这道士有些不同,但并不认识,也便转开,向顾笑梦又道:“外公在么,我先与他说一声。”
“我一会儿去与他说罢。到底怎么样急事?去临安又是做什么?”
“便是临安夏家庄的庄主,是教主的亲戚不是么?他前日里忽然被拿下了牢,据说不多日便要处决,教主刚听得此事,恰程左使又不在,所以他便只叫了爹,说要立刻去趟临安把人弄出来。”
君黎听到“夏家庄”三个字,忽地心有所忆,早便竖起耳朵。不过无意说得简单,来龙去脉却不是那么清楚。只听顾笑梦道:“去牢里劫人——这种事岂是闹着玩的,你爹当年可不是没跟京城的人打过交道,活着回来便是侥幸了,这一次去不是自投罗网?”
“这一回教主自己也去了。这事情也确实十万火急,所以爹也推延不得。”
“那夏庄主出事的消息哪里传来的?”刺刺在一边问了一句。
“是夏家大公子夏!蔽抟獾馈!叭舴鞘撬讨骰拐娌换崽墓右宦范懔斯俦凡叮貌蝗菀滋拥搅饲嗔惹蠼讨靼锩Γ缃袢嘶沽粼诠戎兄紊恕!�
“奇怪了,夏庄主不是在临安做着官,颇得重用的么?”刺刺疑惑地看了眼顾笑梦。
“我也是这样问爹。”无意道。“不过爹说,伴君如伴虎,夏家庄这一天也是迟早,既然夏公子这么说,这消息想来不假——爹说他和教主赶去,也未必来得及,不过有教主亲去,终归不会有什么危险,叫我还是过来,还有就是——叫娘莫要生气,总之事情完了他便回来。”
“唉,我如今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担心还来不及!”顾笑梦说着也是无奈。“好了,不早了,就快些去鸿福楼了吧。”
君黎听在耳里,满脑子都想着“夏家庄”,所以另一个本来想问顾笑梦的问题,也便一闪即过了。原本,他也想问问她,与青龙左先锋单疾泉可熟,那日遇见他,明明他说会来,为什么一直不见踪影?
若他花点时间细细思索,答案原不难猜到:迟迟未至的单疾泉,正是自己姐夫。但或许也是单疾泉与顾笑梦的年纪差得太远,君黎不谙俗事,根本想不到这种可能。
他见顾笑梦去请顾世忠,便小心翼翼地去问刺刺道:“夏家庄——是什么地方?”
刺刺咦了一声。“舅舅去过这么多地方,怎会不知道临安夏家?”
“说来也怪,我好像真的没去过临安。”君黎道。
他心里忽地流过一个很奇特,也很重要的念头。自己去过什么地方,还不是看师父要去什么地方?他不带自己去临安,自己当然就没去过。但是为什么便偏偏不带自己去?
他还记得师父说过,自己的家乡在何处,父母是何人,是他万万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那么——是否会与临安有关?
刺刺见他突然沉默,奇道:“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刚刚说到夏家庄,你们说的庄主名叫……?”
“庄主夏铮,他是我们教主的亲戚,好像是舅舅吧。”无意插言道。“只是,刺刺,这位道长是……”
刺刺便笑道:“这位道长——倒是我们的舅舅呢。”
单无意便吃了一惊,不解道:“舅舅?我们哪里来舅舅?”
刺刺便仔细介绍了这舅舅来历,单无意方不敢怠慢,腾手向君黎行礼。
君黎踌躇了一下,又问道:“你说的那位夏庄主,他——他眼睛是不是不太方便?”
“眼睛?”单无意皱眉。“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哦,那我大约是……弄错了人。”君黎心一沉,不知是松快还是失落。
一一 酒楼之变()
鸿福楼上,高朋满座。
在座的有顾家常有往来的客商,更有些江湖人士,多是顾世忠往日的一些好友,青龙右先锋旧部就占了三四桌。酒楼整个楼上都被包了下来,楼梯、廊口,都站了顾家家卫。
君黎默默上楼。十几年过去,顾家的排场比当年更大。痛失爱子后又痛失青龙教信任的老人,想必是拼着全力,方得了如今这般徽州小小天下。
顾世忠将他安排在自己身侧,随后才是顾如飞和滕莹。另一边则是顾笑梦、单无意、单刺刺和弟弟单一衡。小弟一飞倒坐在滕莹的另一边。
君黎虽然并不愿坐在这么受人瞩目的位置,但也知推托无用,反更增谈资,便只能故作坦然。凡上午曾到顾家拜寿的都大概知道这道士是顾世忠义子,不过席间还是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原该受此待遇的顾如飞当然心中不忿,碍于顾世忠的颜面,作声不得。
待到客套罢了,众人落座,顾世忠举杯便先谢了到场诸人。一众人等起身相和,顾如飞觅机抢话道:“如飞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人如松柏永青,岁比山河久长!”
他此举其实略略不合规矩,不过他是顾世忠爱孙,而在座一些江湖人物对此又不甚在意,所以他话音一落,众人也便轰然说好,干下一杯去。
顾世忠也觉高兴,听众人不住口夸赞他这孙儿聪明孝敬,便又举了杯,笑道:“全靠各位朋友包涵栽培,如飞,还不快敬大家一杯!”
顾如飞满面含笑,便向众人团团为礼,将那杯中又满上了一饮而尽。
既然席间热闹起来,顾笑梦也便带了单家一众晚辈站起,向外公祝寿。末了,才是君黎。他站起来,低低道:“义父,孩儿以茶代酒……”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顾如飞便已道:“哎呀叔叔,给爷爷祝寿岂能无酒,来来,我给你满上!”说着便将他面前原也有酒的酒杯倒得越发满满当当。
“小少爷,我道家规矩所限,实在……”
“什么道家规矩,你看那边二位道爷,不也喝得好好的!”
君黎抬头去看,不远处那桌的两名上午便见得的长须道人,果然也正喝得起劲,有一人脸上已是通红。
“但我……”君黎还待解释。
顾如飞却面色一变,道:“爷爷的面子你都不给?”一转头便向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