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鸣竟是一语塞。自来只有他拿“湘君”“湘夫人”的说辞来闲话君黎,谁可料这道士竟也偶会这样反击一次。这倒令他顿觉不舒服起来,一挥手,道,你们没事,那我就走了。
君黎点一点头,便送沈凤鸣去厅口,行走间忽觉沈凤鸣动作似有迟缓异样。
你……还好吧?君黎犹犹豫豫地道。看你……也像受了伤?
没有。沈凤鸣只道。你们自己小心。
君黎终归觉得有些不对,回到里头,见过了朱雀,听他仍是与秋葵说着话,想了想还是上前道,师父,我想问件事。
朱雀似乎早有所料,抬眼看他道,若是关于沈凤鸣——没错,他这两日是被我关在地牢里。
我是想问——你是否有对他用刑?
用刑又如何。
果然有!君黎不忿道。我就见着他有些不对劲。
朱雀不以为意道,他窥视太上皇,原是死罪,我不过罚了监禁杖责,还不算手下留情?要怪便只怪他不识好歹,始终不肯说那日真正偷窥的人是谁,我不得已,另加了一点小刑罢了。
你……一点小刑?君黎忍不住道。这分明就是想私刑逼供,还竟有理了!
朱雀未怒,却反呵呵笑起来,道,怎么,你不服气?也不过皮肉之伤,他既然还敢再找上门来,足证这点小痛根本没让他长记性。
但你……
君黎还想说什么,却也知与朱雀没什么道理好讲,不无气馁地住了口。无论如何,朱雀肯将沈凤鸣好好地放出去总还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朱雀却看向秋葵,笑道,不过,若我早知沈凤鸣是替我女儿隐瞒的,当时倒该留点情面——是吧?
秋葵低开头,不发一言。纵然心中仍有万种不屑,要她当下再说沈凤鸣坏话,好像也难以说得出来。
君黎听着朱雀对秋葵取笑得亲昵,心里却仍恍惚有些不安。那一个分明可以拆穿一切的信封就放在案上,自己也想了许多圆谎的借口,可是朱雀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便这样口口声声地叫秋葵作女儿了?若他质疑一句,倒还有消除他疑虑,也消除自己担心的可能;可是他不问,这一个谎言,便始终悬在空中,如随时要落下的利剑。
今日的这一切,他是真的便这样相信了吗?
晚膳之后,君黎被朱雀令了跟着,才得以出了府邸大门。
方一出门,已见一名太监迎上,道,朱大人,皇上已在福宁殿恭候多时了。
君黎心中暗暗纳罕,心道皇帝要见朱雀,这太监竟在门口候着等着?莫非朱雀的架子,竟比当朝天子还大?转念一想,方才夏铮、沈凤鸣还不是先后都进来了,想必在外等着也是得了皇上吩咐的——这该算是特别的照顾还是纵容,还是——传说中的——畏惧?
朱雀只是嗯了一声。那太监一礼,便自回去了。朱雀的脚步仍是不紧不慢,沿路反先去了恭王府附近。君黎已见一路秩序井然,想来毕竟内城里都是经过训练的守卫,下午的混乱没持续太久,早已重归平静。
朱雀见并无异样,才转头道,走吧。
福宁殿是皇帝寝宫,一应太监见朱雀带着这陌生的年轻道士前来,都不免心生些惴惴,偏朱雀面色冷冷,任谁也不敢多发半句言语。
时任天子乃是后世称作宋孝宗的赵昚。听通报说朱雀已至,忙迎上前来。朱雀在赵昚面前似乎还留些情面,欲要行礼,反被赵昚一拦道,不必多礼了,朱大人,朕下午听闻有刺客闯入你府中,后又听闻人你已处置了,如今情形若何?
君黎偷眼瞧他,只见他面上倒好像真是关心的表情不假,心下不由称奇。
只听朱雀却淡然道,皇上问的若是那“刺客”若何,他现在人便站在皇上面前。
他说着,侧开身,偏偏将君黎让出来。君黎吓了一跳,有些惶然不知所措,哪敢抬半分头。
赵昚也是大惊,后退数步,才仔细看到君黎。
朱……朱大人,你……这是何意?他不无惊慌,指着君黎问道。
朱雀才一笑,道,皇上莫惊。皇上一贯明辨是非,也该晓得,并非旁人说是刺客,他就真是刺客。
赵昚才稍稍定下神来,抚胸道,朱大人,朕见你一下午都未来报,还深感担忧,你如今一来,竟是来惊吓于朕。
朱雀微微躬身道,朱雀知罪,皇上莫怪。
君黎听他说着知罪,但却显然也没知罪的样子。赵昚却也无怪罪之态,看来又不像畏惧。
只听朱雀又道,下午的事情不过是有人小题大作,皇上不必忧心。这道士与我略有渊源,目下我打算留在府里,今日带他来,也是想让皇上认识一下。宫中既大,太上皇那里又时有召唤,朱雀顾不上的时候,或许有些事便要他来应答,所以他日后与皇上恐还有见面的机会。另有一层关系,便是他与平公子算是好友。平公子初到宫中,不免有些无所适从,我想,留他作陪,恐怕会好些——这也要请皇上恩准了。
哦,难得听朱大人这般推举过谁——朕岂有不准的道理。赵昚说着踱步到君黎面前,道,倒要结识一下,道长如何称呼,师门何处?
君黎有些紧张,垂首躬身道,贫道君黎,师从……
他说着,看了朱雀一眼,后者呵呵一笑,道,皇上这话问得巧,君黎虽是道家身份,但如今是我的弟子,皇上尽可信任。
哦,既是朱大人的弟子,定必亦是高手了。赵昚便道。好,好,那一切但凭朱大人作主便是。
朱雀笑道,皇上既然说了这话,我也便放心了。
君黎再偷眼瞧二人。这与他想象的实在不同。朱雀这张青黑的脸,恐怕任谁看到都会害怕,可是赵昚却不,反似乎是发自内心地信任于他。
朱雀既然有天子撑腰——难怪在这内城之中,谁都不放在眼里了。何止是内城。现今天下武林原就没几人能与他差相抗衡,青龙教主就算武功盖世,可是朱雀现今之势,要灭去一个青龙教报昔日之仇,看来真的一点不难。
可他偏偏只带走了一个程平。
八二 劫后余生()
自福宁殿退出,只见朱雀又转去重华宫的方向,君黎不由问道,师父,不会是……不会是还要带我去见太上皇?
朱雀侧目道,你怕了?
没……君黎只好否认。就是……原未有此准备……就连怎样行礼都不知……
你是我朱雀的人——我怎么对待的人,你便怎么对待,旁的不必考虑。
君黎才答应道,是。
朱雀却停步,道,你真明白?
君黎一怔,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朱雀轻哼了一声,道,我在这内城之中,从没将谁放在眼里过——你往后也少给我这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若给人当软柿子捏了,丢的却是我的人。
君黎有些不忿,暗道你先将我打了重伤,又非要我这般跟着出来,却还怪我萎靡不振。也只得打了精神道,话虽如此,这内城里的人我大多不识,呃,要是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物也不好吧?
得罪不起?哼,还真是没有这样的人。不过有几个人,你要小心些就是了。一个是一会儿要见的太上皇——他手里虽已没了实权,但说话终归还是有点份量;还有一个是这次选妃的恭王,虽然年纪轻轻,又只是三皇子,可是在宫内宫外,很有一些人缘,最好也别明着挑了他面子。
恭王?呃,那今日之事……
今日的事倒容易。本来恭王还正不知这选妃的事情如何了结才不至于给人看了笑话,眼下这样一闹,事情都推到你头上,他对外反倒是好过了,我只消私下跟他说这事情是我计划的,他不是反还得谢我?至于你,如今伤也伤了,回头跟我去他那里见上一见,他若晓得分寸,也便差不多了,若还坚持要做戏做到底,呵,我只能拿皇上来压他了。
君黎才道,原来师父今日带我去见皇上是这目的。
你是否觉得皇上很好说话、很易控制?朱雀道。
呃,我……不知道,只觉得皇上似乎本就很信任师父,所以才毫不怀疑你说的话。若是别人,就未必这么容易了吧。
朱雀轻哂道,并不是信任,而是有很多事情他顾不上细看,既然有人替他拿主意,他自然便不反对。
“内城出刺客”这种事情都不关心?君黎疑惑道。这种该是大事了吧?
他烦心的事情多得很,这种事还真的算不上。朱雀道。不过算你运气好,若换作是太上皇还在位,恐怕便不同。
怎讲?
你没听人说过我们这位太上皇最为贪生怕死?今天的事情皇上没什么,不过太上皇难缠些,所以我今日不会带你见他的面,过几天事情过去了,你再去与他照面,谅他也便翻不起旧账来。一会儿你在偏殿等我消息。
君黎哦了一声。他方明白朱雀非要今日就带他出来走这一圈,的的确确是为了解决他今日所犯之事。便这般仔细想想,方觉他收自己为徒的决定,竟远比自己拜他为师要认真。
默然不语地又走了一会儿,他方想起道,刚才说到——恭王,说到太上皇,那其他还有什么人要小心的?
其他人——也不外乎就是今年刚立的太子了。朱雀道。太子这人本身不算跋扈,不过既然是太子,总有些人会依附在他身边,寻着机会讨好他,你若嫌麻烦,也便离得远些,只是在我看来,未必小心谨慎便是好的。这种地方,若趾高气扬些,反没人说你的不是。时日久了你便晓得。
君黎心道,谁要在这里留到“时日久”。想着已到了重华宫门,往里一瞧,张庭等好几人都在里头,侍卫的阵势倒是比皇帝那端还大得多。
张庭见到朱雀,便迎了出来,行礼道,朱大人!
君黎再一看,夏铮竟然也在,另外还有一名华服侍卫,看上去职阶应也不比夏铮低。两人和张庭一起,也出来行礼。
张庭与夏铮见到君黎跟在朱雀身侧,都极是奇怪,但也不便多说。只听那华服侍卫道,朱大人,下午大内侍卫有十九人受了伤的,不过如今都已妥善处理,队伍也已重新调派,应不致有什么影响。
朱雀只挥挥手,那人道,如此便没我什么事了,告退。便即走了。
君黎看在眼里,心道这莫非也是个“趾高气扬些,反没人说你的不是”的。
那……我也走了,夏铮说着也便告退离开。
朱雀轻轻哼了一声,转向张庭道,你还有什么事?
只是想得大人必要来此,在此等候,见大人无事,也便安心了。
朱雀鼻中嗯了一声,道,你先回去吧。
张庭恭谨答应。待到他走了,朱雀方回身,向君黎道,夏铮与你关系若何?
呃……算不上有什么关系。君黎答道。师父为何有此一问?
算不上有关?朱雀皱眉。那么他怎会对你的事情这么上心,巴巴地在这等着。
何以见得是为了我?
他今日下午来过,旁敲侧击问我准备如何处置你,我说我未决定,他竟暗示想向我要人。哼,他从来看我不顺,平日都是避着我走,竟会特意来我府上,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我每日晚间必会来太上皇这里,他也是明知,居然也在此等着,依我想来,便是想再追问关于你的事情,只不过见到了你人活着,也便不必问了。
君黎委实也不想以对夏男娜ザ炔庀娘5睦匆狻?墒橇舷胱约旱蹦暧胨桥既灰换幔Ω靡膊蛔阋匀盟獍闵闲模銮医袢帐氯舯疽蛳默而挑起,两相而比,他当然是向着自己儿子了,为了自己儿子来打听朱雀对自己的处置,才是说得过去的解释吧。
想着心里实在有些黯然,不愿多言,只道,我也猜不出。
朱雀如前所言,单独去见了太上皇赵构,叫一边太监领君黎到偏殿暂候。君黎独个儿坐了不多时,听外面又有人行来,又是那太监的声音道,便在此处了——平公子小心脚下。
平公子?莫非是程平?君黎心里一震,连忙跑到门口相望。
从那长长阶梯正匆匆走来的果是程平。
程平一仰头,也已见到君黎,一喜之下,夹手夺了那太监手上灯笼,道,你就在此吧,我自己过去。也不由得人不答应,几步便上了来,喊道,道长,你竟来了!
虽然别开不过十几日,但这其中担的忧怕却不比寻常。程平不知先前发生之事,反而比君黎更显激动,问长问短,确定了众人的平安,才始向君黎说起自己的来龙去脉。
原来程平如今在此间身份,竟是太上皇赵构的孙儿,与正选妃的恭王是同辈。不过他来宫中日短,还未来得及加以封号,姓也未正式改过来,不好称呼,也只能暂叫作“平公子”,在赵构的重华宫寄住了。
程平自己对于这般说法实未肯相信,更遑论接受。起初可不是这般礼遇,无论是一路受了追杀的经历,还是初到宫中感觉到的目光,都决计不是友善的那一种。他甚至觉得这身份是自己来了两天之后,才由一干人商量出来的。
——谁不知道太上皇根本没有子嗣?连儿子都没有,哪来孙子?
但不得已,程平也只能乖乖地管赵构叫爷爷,叫赵昚作皇伯伯。赵昚倒不怎么在意多了一个侄子,见是太上皇的嫡亲,倒也为他高兴,只吩咐好生照顾不要怠慢了;赵构的态度却似复杂得多,似乎是既有欢喜,又有顾忌,对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孙儿极为在意,恨不能时时带在身边看着,但有时朱雀到来,总似要密谈些什么,便又会避着程平。
君黎待他说毕,心下暗道,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太上皇的亲孙,但他们如此这般地要找你,你总也跟他们赵家脱不了干系。当下也只能叹道,总之你平安无事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程平放低声音道,道长神通广大,能进得来这禁城,可是有办法带我离开?我在这边不惯得很,连爹娘都没得见,还是想着青龙谷那般日子。
君黎心道,如今不要说你,就连我自己怕都离不开。便开口道,现在恐怕还不得机会,我也是在朱雀的制约之下。总还须多忍一段时日。
程平便显得低落,道,好罢,我也总想着,就算逃出去,他们又来捉我,还不是照样添麻烦。若没一劳永逸的办法,也实在不好轻举妄动。
君黎点点头,道,那,以你这些天的了解,朱雀到底是个什么样人?
程平似乎想了一下,才道,我也说不清。
他停顿一下,道,初时和你们一样,都听说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论死活也要将我捉到;那日在许家祠堂落入他手,就抱了必死之心,但后来途中发了病,反而受他疗了一次寒毒。
他替你疗毒?——你现今身体可要紧么?君黎不无担心地道。
程平摇头道,现在已没事了。自来这里之后,朱雀每日正午都会叫我过去,给我运功。他说他也解不了这毒,但每日稍稍驱去我体内一些寒气,防得积累,可保冬日无虞。
他——你这冰瘴寒毒源自他的朱雀山庄,他该有解药吧?
程平摇摇头,道,他说没有。我想着也许真没有,否则,他何必每日花这个力气。
奇怪了,他竟会这么好心。
我也想不透。我原先也很是怕他,是在疗毒之事后,我才头一次敢开口同他说话。他态度时冷时热,好在只要不激怒了他,倒也相安无事。
才说了不多句,下面太监已在喊道,平少爷,太上皇请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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