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道你是为了湘夫人的事情——若是这样,我想办法帮你们打听一下,你们自己可别轻举妄动。”
“但若照你的说法,我们最多逗留两天,都得离开?”刺刺道,“那怎么来得及呢——秋姐姐见朱雀又如何?她们毕竟是恭王府的妃子人选,朱雀也不能拿她们怎样吧?何况,一十六个人呢,总不会独独为难她,怕什么?”
“你方才说的‘此举其实有内情’,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君黎也道。
沈凤鸣叹道,“问题就在于,这一十六个人,这回可能一个也成不了恭王妃。”
“为什么?”
“你们可晓得恭王前两年讨的那正妃么?这女人听说极为善妒。皇上偏爱恭王,这次有心再给他选个侧妃,恭王妃当然不敢当时说不,可是私下里却是兴风作浪的,逼得恭王一个也不准收,哪怕做妾做婢她都闹得厉害。恭王也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竟也不敢驳她,又不好跟皇上明说,恐怕是私下里便跟朱雀去说了,所以今日冒出来这个消息,说朱雀要看这一十六个人——你晓得朱雀是什么样人么?他在大内,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一十六个人恭王不收,他敢收。说是替恭王再把一关,哼,不过是他自己欲享美色!”
“不……不可能吧!”刺刺掩了口,未敢相信地道。
“有什么不可能。”沈凤鸣看了她一眼,忽转念将君黎拉到一边道,“哎,有些话小姑娘听着也不合适,我跟你说,朱雀这个人好色如命,宫中女子被他染指过的不知有多少,而且还有个传言,说他不止好女色,还……”
话未说完,刺刺已经挤过来,道:“你们说什么不让我听啊!”
他只好住口不说了,回过头来道:“总之,你明白了么?别让秋葵见朱雀,就这一句话。”
君黎咬唇。“秋葵的脾气你却晓得,如果东西没找到,就算我拿朱雀压她,她也未必肯答应走。”
“那就是我要问你的另一件事了:她来宫中找的是什么?你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忙。”
“是五十弦琴。”。
“‘七方’?”沈凤鸣脱口而出。
轮到君黎惊讶:“你也晓得‘七方’?”
“呃,我……我听说过五十弦琴‘七方’。”沈凤鸣转为含糊。“她怎会来这里找?”
“其实不是找七方琴。她自己身上平日携的就是七方琴的一半,另一半是下落不明了;她只是听说宫中有五十弦琴,想找来作为‘七方’的替代。”
“……湘夫人真算琴痴啊,为一具琴敢冒这个险。”沈凤鸣摇头道。“好吧,我知道了,程平的事情,五十弦琴的事情,我都去打听看看。你进去之后别寻我,反正若有消息,我就设法通知你们。”
君黎点点头。沈凤鸣便道:“我要走了,你们多耽一会儿再出来。”便反而将面上黑布扯下,沿小巷钻了出去。
刺刺侧着头看他的背影,半晌才喃喃道:“喂,君黎哥,‘那个’事情,你干么不问他?”
“‘哪个’事情?”
“就是……‘那个’,他和娄千杉的‘那个’事情啊。”
“方才哪有时间问‘那个’。”君黎道,“你就这么关心‘那个’事情的真相?”
“因为……因为我现在真的糊涂了,到底他是不是好人?我……我越来越觉得他不像个坏人了,可若是那样,岂不是意味着秋姐姐和我二哥都被娄千杉骗了?”
君黎就笑笑,“谁是好人谁不是,问也是没用的。你不是总说自己直觉最为厉害了么,就相信自己的感觉就是。”
刺刺唔了一声,忽然像是振奋起精神,道:“好吧,那既然有他帮忙,我们这次,一定要把大哥救出来!”
君黎点点头。他没有问她,甚至也未敢去想——救出来之后呢?
程平的身份,注定着他得不到自由。
七四 夜探禁城()
难得能休息两日,秋葵总算松了口气。如今她们已被安排在一人一间的精舍之中,秋葵舍外腊梅正香,闻着心情也舒畅起来。
便今日下午的才选,正有礼乐部要人在场。秋葵虽不擅交际,但那一手好琴早就引起人注意,是以众人交谈也没忘了她,她便旁敲侧击地问起过五十弦琴,但回答却令她颇为失望:本朝以来,未曾见过。
想来也不无道理——南朝天子都是从旧都心急火燎地逃到这里来的,旁人谁还会记得将这样东西搬来?可是乐音风雅之事却似乎是大宋近几朝天子身家性命一般的事情,别的没有,这些个稀有的享玩之物,怎能没有?
她便还是不死心。乐部没有,但也许只是乐部的人不晓得——皇室的宝库之中,应有此物。
但自古没听说谁从皇家宝库中盗物轻巧来去的,起码也要真成了王妃,才有可能接近——可难道为了这具不知道是否真存在的琴去当真成了王妃?这可不是她本意。
——就算君黎不说,她也知道,在被恭王府的人真正看上之前,一定得离开。
随身带着的,是那一具普通的七弦琴。今日下午的才选,她原是想奏那一曲《湘君》的,但一见到沈凤鸣也在场,便郁闷非常,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用那一首曲子,于是改换了一曲《行行》。这是自四个多月前在鸿福楼听君黎说起他那道号的来历之后,她渐渐回忆起师父以往奏唱此曲的细节,将原本没有特意去记的曲子,连忆带改,成了曲章。在后来几个月里,她偶尔也会弹起,总觉内里的孤独,又何止是君黎当日叹的那一声。
比起《湘君》那般至少还算乐在其中的相思情结,那般或还可有回应的款款心曲,这曲《行行》却好像看透世情般悲凉。当初不自觉唱着《湘君》的自己,想必也是未曾揣明了和君黎之间的痛隔,虽然不无苦涩,毕竟还聊作寄托;但如今看他,他未变,却正是这未变,告诉了她她的决离是一个全然正确的选择。他们,果然只能止步于此,作这样的朋友而已。
至于,师父当年又是为什么而叹咏《行行》,怕是自己永远也无法得知了。她想着,手指便又不自觉地抚上琴弦,朱唇微启,随着琴音静静而唱: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此刻在武林坊民居之中的刺刺,也正支着脸发呆。“君离”。她也在喃喃重复这两个字。从第一天来,她就看见后院地上往日里写满的“我叫君黎”这四个字,而其中字与字缝隙中夹着的“我叫君离”,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君离”。“与君生别离”。她自然也懂得将它们联系起来,甚至胡思乱想着,是否这与他非要离开顾家有关。可是这些问题,她没有办法问,因为,他们说过,“不翻旧账”。
有时候,她倒希望看到君黎对秋葵会有些特殊的举动、言语,来证明他其实是可以对一个人很亲近、很关心、完全没有隔膜的。但好像也并没有。不是不亲近,不是不关心,但大概也只有身在其中,才体会得到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的感觉。
果然,他仍是如此。而且,不但是对我,对秋姐姐,也是如此。她叹了口气。早先听过沈凤鸣叫他湘君,叫秋葵湘夫人,她还像有了大发现一般,拿来追问君黎是怎么回事。可是君黎只是淡淡回答说:“沈凤鸣从来喜欢胡说八道。”她想想,也没什么可反驳。
本来,以她这般年纪,这种事情无谓多想,可是独个人的时候,她偏偏发起呆来,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这样融化都融化不了的人。难道道士真的和常人就不同?可是——自己却偏偏不要他这样。
等大哥的事情了了——她心想——我一定想办法让你高兴起来,否则,我也就不是单刺刺了!
曲子终了,秋葵抱琴站起。四周已是一片静谧,她悄悄踅出。
琴音,可不仅仅是用来抒怀的。悄悄加入魔音,也可以不知不觉中使人熟睡。如今守在附近的人应该都已睡去,自己出去,便算只是踩踩地形,探探消息,也是好的。
一十六名待选美人,四人一院,共占了四个别院。出了院墙,虽说这内城号称十步一哨,层层设岗,但其实远没那么大阵势,一到晚上,唯见昏暗。
秋葵仗着目力,辨清小径,一步步向深处而行。走不多久,只见一道清清河水蜿蜒而至。而那河上隐隐有舟行,泛出烛火灯光,又有人喧哗吵笑。秋葵忙掩身于树后,心内暗道,这禁城之中居然有河流,看这位置,该是引了运河之水又凿出的支流。而这么晚了,不晓得哪家王公贵族又在河上泛舟消遣。
藏了一会儿,并无什么动静,那船也远远去了,除了许久才路过一次的巡卫,除了几处府邸门口挂着夜灯笼,多仍是一片漆黑。她便沿河而行,可那河到了一处宫门,却又断了流。
她忽地想起,选妃时听人谈论过,河道断流处——可不就是太上皇居所,重华宫的偏门?此处乃是昔年奸相秦桧的旧邸,秦桧死后,却被当今天子收了,扩建了一番,比原先更大了不知多少,内里更有殿院若干。眼见此处灯火明亮,人员似多,她不敢造次,远远避开。这些地方,她可没法进得去。
还想去别处,算算离开时间也不短了,唯恐院口那些人醒了,自己再回去便露了痕迹,只得原路折返。内城太大,一时之间,也探不到竟。
回程上却又逢着了那只船折返,只见岸边却忽然灯火大亮了起来。秋葵一惊,要避那光,便就近向一处府邸后藏身,只见那船正要在此处靠了,船上方才似乎是一场筵聚,如今更近了,笑声说话声更是清晰可闻。
只听一苍老些的声音道:“这次选妃如此顺利,也全靠二位上心。”
便听有两人先后谦谢了,用语间秋葵却大是吃惊,原来先前说话的,听称谓,竟便是现今的太上皇赵构了。至于那说话的两人,言谈间也听得出,一人是夏家庄庄主夏铮,另一人则便是张弓长。
另有个年轻声音也在旁说话,似乎便是恭王。秋葵心下一一将人数过,又不免奇怪怎么恭王的亲事,却由身为叔公的太上皇出面来宴请?她也怕自己会否听错了什么,便欲远远看一眼,但头只刚一动想探,忽觉一股杀意从那船上瞬时涌出,烈得她满腔皆凉,贴住墙根竟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她已知不好。那船上应有非常之高手,自己才动,就已被发现。以自己目下的身份在此偷窥皇室之人,且是太上皇,这……只怕是杀头的罪!就连今日刚递上了名字的所谓“亲属、举荐者”的君黎和刺刺他们两个,说不定都要被牵连了!
心一瞬间沉到了底。怎么办?要逃么?可是被那杀意这样压着,又逃得掉么?船上夏铮已喝道,什么人,出来!众守卫立时严阵以待,便有人寻摸过来。
正是百无一计,未防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她一拉,似是用力很大,就像是将她一下子拎起来丢到了后头去。秋葵被摔得痛极却又哪里敢出声,却见这个摔了自己的人已经迎上前去了。
她只来得及看到他一晃而过的背影,随即便已被折过了视角。只是,听到他随后说话,那犹豫未确的猜想还是被证实了。
正是沈凤鸣的声音:“太上皇,三皇子,诸位大人请恕罪,凤鸣深夜在此信步而行,未料几位大人正在此下船,怕惊扰上皇,适才就隐在屋后,不想还是没瞒过几位大人……”
赵构似乎并未见过沈凤鸣,秋葵只听到一阵低语之声,应是有人告知他沈凤鸣的身份。只听张弓长也告罪道:“上皇请息怒,是卑职治下不严,致有此闪失,还请上皇降罪。”
只听赵构道:“既然是张大侠的人,朱雀,你自看着如何发落。”
秋葵听到“朱雀”两个字,心便像突然多跳了一下。原来有他在场!难怪这样轻的手脚也会被发现,难怪会是这样排山倒海的杀意过来。她没见过朱雀的面,可是听君黎和刺刺说过程平被带走的情形,料想这宫中也唯有他有这样的武功了。
想着时,才突然意识到那杀意不知何时已消弭。不过她还是一动也未敢动,只将自己埋在房屋的阴影里,听一群人下了船,沿着河要将赵构送回重华宫去。人渐渐行前,她才在已转的角度里,得以看清一群人竟浩浩荡荡有三十多个,除开赵构、恭王赵惇、朱雀、夏铮、张弓长、沈凤鸣,还有几个兵士、随行太监、美婢。但她可没漏看一伙人的中间,赵惇身后,朱雀身侧,还有一个人,一个始终未曾说过一句话的人——虽然已是很远,但应该不会认错——程平。是他,那个君黎和刺刺一心要救的少年,他在这里!没有半分行动受制的样子,他在这一群人庆功的船上,在和太上皇、恭王一起的筵席里!
只是,如今自己余惧未消,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人走远了,她才觉出右臂、右腿都是火辣辣地痛,几乎是咬了咬牙才能站起来,更不敢再多逗留,慌忙悄悄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七五 变数忽至()
肘上、腿上都有不轻的擦伤。她用屋里的酒小心清洗了伤口,疼痛之余躺到床上,才来得及想起沈凤鸣如今不知要等来什么样的发落。不过料想,他背后有靠山,又有什么好怕?
只是这一次逢着他却不同以往,不要说说句话了,就连交流一个眼神的时间都没有——连表达嫌恶之心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着自己了?想到被他跟着一路竟半点没发觉,她不由一把抓了被子,心中又愤懑起来,忽然又回想到被他害得或许已经寻了短见的师妹娄千杉,她心头火一旺,忽地坐起。
——也许是应该感谢他这次帮了自己,可是却远不足以抵消往日种种。可不要以为,这样就能算了——我曾发过誓终有一天要取你性命,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可不是轻描淡写就要改去的!
次日,次次日,都是休息之日,自然仍不被获准走动。秋葵只晓得君黎和刺刺应该已经进了内城来了,正受着恭王府的款待,却未知详情。因了昨晚的险象,就算今晚上故伎重施,她都有些犹豫不决。
她从来不是胆小之人,只是回想起朱雀那般不动已倾的杀气,心中还是觉出阵阵寒意。如果要夺回程平就意味着和这样的人为敌,她宁愿劝他们罢手。
她还没有正面见到朱雀。偶尔想到,这是自己的白师姐当年用命心许的男人,那种感觉,竟也会奇妙。
好消息是,跟君黎、刺刺甚至不用什么特别的办法偷偷相见,这日傍晚径直就安排了十六女与各自亲友见面。交换消息间,秋葵没提起沈凤鸣,只说已见到过程平,看情形暂时无碍,但似乎仍受朱雀控制。
君黎与刺刺闻听,也似心中踌躇,不知如何以对,隔了一会儿,君黎方道:“说到朱雀,我们遇见过沈凤鸣,他说……”
“你们见过他了?”秋葵惊讶。“这么说他已经告诉你们了?”
君黎和刺刺一对望,“告诉我们什么?”
秋葵方意识到沈凤鸣与两人相见多半是昨晚那件事之前,这一下有些语塞,良久,才只得把昨晚的事情完整说了。
君黎一皱眉:“那沈凤鸣后来怎样,还没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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