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语气叫夏琰没来由一阵心慌。“这是什么话——来日方长,师父只管休息片刻,什么都不必多想,等一到了外面,我立时便寻一安全、安静之地,与你疗治伤势……”
“你怎么与我疗治伤势。”朱雀凉薄打断,“君黎,你自身都难保,何来余力疗治旁人。你听我一句,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只管向外走。只要——你能走脱,今日便是青龙谷输得彻底。”
夏琰急道:“师父怎么今日如此消极灰心——我说了定能出去——莫非你与拓跋孤说他输定了,就只是叫我一人走脱?你与他争了这么多年,输赢对你才有意义,对我——有什么用?待出去了,师父必要叫天下人都晓得,拓跋孤设下圈套、穷整个青龙教之力都没能对付得下你——那才叫他输得彻底。”
朱雀又笑了笑,大约是气力不足,没有再与他分辩。夏琰步子加快,鼓足了气向北面奔去。
风霆绝壁附近本来就人少,今日落雪,便更稀少了些,夏琰于侧寻了一处遮蔽静观片刻,这一带总不过五六名教众查守。
他止了止自己快行的气喘。远远望着这绝壁,比自上俯视更感高峭。如若是在平日,施起轻功,辅以藤蔓,不消片刻便可至顶,可今日受伤大是损耗,更要负着朱雀,加上冰雪覆盖之险,只怕少说要花上半个时辰。
“‘流云’。”朱雀在耳边哑声道,“可还用得出来?”
夏琰不待他吩咐,早已运动内息,“流云”轻易扰动风雪,旋至那五名教众身前陡然转为暗器般锐厉,不待几人反应,风裹雪粒利刃般割开咽喉。
经了方才生死一线之中梦魇般体会,夏琰只觉对“明镜诀”之悟竟当真越发随心,但心知自己此刻气力不足,是以半分不敢留情。待几人都倒地,他方负着朱雀几步跃至崖下。那峭壁缝隙里都嵌着落雪,壁上结了一层薄冰,滑不溜手,显然绝无可能徒手攀附。
天光已经暗沉了些,雪落如硕大的灰尘,阻碍着通往崖顶的视线。夏琰沿着峭壁摸索着寻那两条粗藤蔓——他毕竟没来过这崖下,一时寻不准位置,可一直从西摸到东,除了硬冷胜铁的山石与冰渣,没有半点可藉攀附的腾蔓存在。
他心头机伶伶一抖,浑身都如落入冰窖。难道——拓跋夫人还是将那日之事说了,或是——为防万一,她已将那藤蔓斩断,绝了此地出入的可能?
就连拓跋孤都不可能不依靠藤蔓上下。除非生了翅膀——否则自己今日更不可能当真从这里飞了出去!
这丝绝望令他聚攒的气息骤然崩散,一口热血“咳”的一声呛出,浑身竟都失去了力气。他扶着山壁,朱雀几乎从他脊背跌落,他陡地一惊,连忙将他负好,肩上尚未起出的箭头被压得一阵剧痛,眼前竟分不清是黑了一黑或是白了一白,似有那么一瞬,茫茫然如不知身在何处。
“是不是——那个?”朱雀开口道。
夏琰咽喉中甜腥不消,呼吸难畅,半晌才缓过些神来,顺着朱雀目光所向,望向地面。厚雪覆盖的地上,两道同样被白色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粗藤毫无章法地躺着,与崖下原本的植被交混一处,若不细看当真不易发觉。
他上前去,伸手拂开积雪。早在这场雪开始下之前——在他今日深入青龙谷之前——两道藤蔓就已被人从绝壁顶端整条斩落。原来——并非拓跋孤疏于此处防范,只不过从此处离开的可能——从一始就不存在!
他只觉力竭——如果那让自己从梦魇中回到现实的力量真是“离别”,那么这分力量此刻也已耗尽,而他,似乎也要再次进入那个失去自己的梦魇里。他感到窒息。方才有多兴奋与振作,现在便有多恐惧与绝望——只因这方才还寄托了一切希望的绝壁,现在已真正成了终结一切的绝路。
“君黎,你跑得太急了。”朱雀却仿佛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缓声安慰,“你放我下来,我们就在这里歇上一歇。”
夏琰没有再反对的理由。他的确很累了,而直觉告诉他——追兵不会太远了。
四九四 终曲《离别》(七)()
风在山壁的凹凸里变化出不同的声音,长的,短的,如泣的,如诉的。如果他与朱雀今日当真都失陷于此,他想这也都是他的错。他从一开始就一意孤行地要来提亲,到最后,他还一意孤行地要走这条死路。
“师父……”他在缓缓松开朱雀手臂的时候,止不住自己喉中那一些呜咽。从一始到最后,朱雀不曾怪过他半个字,但他,又如何不怪自己?
便在此时,奇异的风声与他半带呜咽的低语之中,忽然好似混杂进了另一个声音。他蓦地止声回头——除了之前倒下的五个人,只有稀疏林木,陌然白雪,没有异常。
“师父,你听见了么?”他忍不住问朱雀,只因方才他的确好像听见——有什么人在极远的地方,叫自己的名字。
他屏息细听。“君黎——!”这声音果然还在。疾风将之扭曲,时大时小,全不真切,可在风声的间隙里,他至少能辨认出——那是个女子。
他忽有所感,霍然仰头——风霆绝壁之上,那暗成一片的灰色天空里,竟有个人影在挥舞着什么。适才的呜咽在他认出她的刹那忽然变成了一种哽咽,哪怕他其实看不清她的样子。
她不知是否也发现他已看见了她,俯下身来越发大声嘶喊:“你快上来,他们——他们追过来了!”
“那个是……?”朱雀也仰头,却似乎并不认得她。
夏琰稍稍整理了下情绪。“顾笑梦。”他作出漠漠然的样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顾笑梦会在风霆绝壁之上,也不知道——藤蔓已断,她还喊什么“快上来”。不过从顾笑梦那般高处,要看见有人已经追近倒是并不难。他相信。
顾笑梦又喊:“小心!”只见她手里什么东西从峰顶上沿着山壁快速滑落下来——近了,他发现那竟是又一条藤蔓——她竟从崖顶垂落一条新的藤蔓来,眼看垂至谷底,她再度嘶声:“君黎,快点,快点上来!”
“顾笑梦……卓燕娶的——那个小姑娘?”朱雀山庄一役时,单疾泉还远未娶顾笑梦为妻,故此朱雀当年并未见过她,只不过后来有所听闻,“就是你在顾家的那个——‘姐姐’?她可信么?”
夏琰伸手抓了一抓藤蔓。这根新藤不知从何而来,从粗细来看应该绝不“新”,与砍落的两根应是同样年月,甚至可能是同根而生。可是——朱雀问得好。——她可信么?
他原本当然是信她的,可——他想起那封诱他来到青龙谷,终至陷于此等境地的书信。今日的所有她都知情——她此际当真是要救他,而不是要再次诱杀于他?
“我不知道,或许……不可信。”夏琰虽这般说着,可还是撕落衣襟,解下衣带,甚或扯落下那粗藤坚韧的分枝,开始将朱雀缚到自己背上。这样高的悬崖,若不牢牢将朱雀缚好,他实担心自己一个疏忽,他便要有危险。
朱雀没有多言。虽然他更希望夏琰听自己的在绝壁之下将他放下,可知晓劝说无用;虽然他也觉得顾笑梦未必可信,可若她真要帮着单疾泉取两人性命,也真用不着这种法子。他知道这是夏琰想最后抓在手里的希望——或是他想予他这旧日的“姐姐”最后一分信任——无论如何,他拦不住他,也只能用自己的办法,不让他有事便了。
“快,快点……”顾笑梦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着,带着不似伪装的焦急。夏琰在绑缚好朱雀之后深吸了口气。没错。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无法用这样一个身体再去拼狭窄的谷口那一点点生机;他也终究不相信——顾笑梦会亲手来害他。不过他还是打起全部的精神,在攀爬之中小心抓住山石,这样即使顾笑梦真在藤蔓上作什么手脚,他至少还有退避自保的余地。
才不过刚刚离地,他再次听见了顾笑梦惶急的喊声,“君黎,快,他们——他们来了啊!”
夏琰是在用力加快,每上一尺,伤口都撕裂般剧痛,每一分的力气都令他急遽喘息。他不必向下瞥——他能清楚感觉到,的确有数十个人已经靠近过来。从他们的位置推测,来的多半是弓箭组。
弓箭组吗……他在心里叹息。此时悬于半空的自己,又有什么能耐躲闪?许山已经没有弓,可还有很多人有。
不用想,作下这等安排的当然是单疾泉。拓跋孤或还没有那么快接报而来,可他——早已先所有人想到了风霆绝壁。夏琰甚至听见他并不收敛的冷笑声从山壁下传来,仿佛还在不断努力攀爬的自己与背上的朱雀已然是他悬于屋檐的两个战利品。
“许山,”他听见单疾泉说,“与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两个人——是你的了。”
许山讷讷应了一声“是”。他随即从谁人手里接来新弓,拉了拉空弦。
箭若是射来,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负于背上的朱雀。夏琰深知这一点,故此拼命于半空转动身体,腹上伤口贴紧着藤蔓,鲜血一路顺着流落下去。
许山拉满了弓。哪怕那藤蔓摇晃着,哪怕夏琰努力变化着自己的位置,可这点缓慢的偏差于许山的箭术面前,或许太过微小了。朱雀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只伸出一手,也握住藤蔓。“没事,君黎。”他低声道,“我在这。”
他本来就被缚得紧,一抓住藤蔓,太轻易地便将夏琰身体挡住。夏琰大骇。“许山,你敢——你敢射一箭试试!”他疾声嘶呼。
几乎便是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发出疾声嘶呼。
“单疾泉!”他听见顾笑梦的声音从头顶高处穿越风声传下来,比他的更近乎骇狂,“单疾泉,你敢——你敢射一箭试试!你敢向他们放一支箭,我立时便从这里跳下去!”
夏琰胸口震了一震。他仰头,可是看不见她。他想起她曾到地牢望他——那时她还以为不会有这么一天——她对他说:君黎,谁若真敢动你,不管他是谁,我定拼了性命护着你的。
眼眶只这么一刹就潮润起来。她站在绝壁之巅,隔着那数不清看不透的雪雾和数十丈的落差与单疾泉遥遥而望。他们彼此那么远,那么小,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大概还是第一次对单疾泉爆发出如此嘶叫,却原来有那么大的力气,以至于单疾泉所有的冷笑与得意都被冻结住了,半分声音都再发不出。
他知道她。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没有一支箭再敢射来。整个山谷都像静止了,除了风雪呼啸,除了那一人背缚着一人,还在艰难向上。
“你这个姐姐——待你不错。”朱雀在耳边低声,“说不定今天——真能走得了。”
夏琰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力气回答更多。他唯有这般全力着向上攀着,方能不辜负这绝境中,最后一线生机了。
攀至中途,他才发现这并非一整根藤蔓,原来竟是两根差不多粗细的断藤,以布帛上下扎系联结,这才垂至了地面。他仔细一回忆,上次在峰顶曾见过两根树藤长得年久坚固,非但从谷中一路生长上来,甚至在峰顶还更一路绵伸出去。这次两道藤被人在顶上砍断,剩下的部分势必还留在峰顶地面,只是其长必然不够垂至谷中,故此顾笑梦才用布帛充了中间一段,将两藤连在一起。
自己和朱雀是刚刚才到的绝壁之下,顾笑梦就算远远看见自己,也绝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这么复杂的藤蔓准备好——长度、牢固——势必都得反复尝试多次。只除非——她本来就在做这条藤蔓。
——她是想离开那个峰顶。
必是单疾泉将她关在这个隐秘所在,更砍断了两条树藤,不让她离开。他只有一个理由要将她暂时关起:因为自己今日要来,而顾笑梦知道他安排的一切。他既不想伤害顾笑梦,也不希望顾笑梦会坏了他的事。他或许也很不希望当着顾笑梦的面要自己的性命——就像现在。
他豁然明白过来——顾笑梦在写下那封信的时候,是真心的。她真心期待着他来青龙谷,期待他与刺刺能结了亲缘,期待他因此与这个地方的所有人和解。不是她写信诱他来,而是——单疾泉诱她写下了那封信。
单疾泉当然从一始就计划周详。他可以用许多借口骗得顾笑梦暂且不要将提亲之事透露给刺刺,比如——说是要等夏琰再答复确切,又比如——说是要予刺刺个惊喜。顾笑梦如何想得到单疾泉另有所谋。她只盼着这一天——盼那么许多误会之后,无论是青龙谷、单家或是顾家,与夏琰终可冰释前嫌,可最后,这一日,单疾泉却只将她软禁于高崖之上。
夏琰一点一点地接近了峰顶。他稍许看清了顾笑梦的样子。他的姐姐——其实从来没有变,只是雪落在她发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冰花。她脸孔冻得通红,牙颤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俯着身,将手伸在寒风之中,仿佛——哪怕早那么一点点拉住他,也是好的。
可他咬了咬牙,终于没有向她伸出手去。他用力攀住了地面,歇了一歇,才一鼓作气地纵身而上。
顾笑梦收回僵硬的手。她不敢相信地看清了他周身浴血的模样。她不怪他终不肯原谅她——她深知他再不可能与单疾泉和解了。
四七五 终曲《离别》(八)()
透支的虚脱令夏琰伏在雪地喘息不止,顾笑梦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扶,只唯恐他再冷淡避开。
“君黎,你怎么样?”她在他身边双目微红。“他竟……竟对你下这样的手……”
夏琰喘息稍定,目光转向她。“单夫人……”他轻声道,“今日援手之恩,君黎……决不敢忘。”
顾笑梦止不住落泪。她欣慰于他似乎并不怪她,可她从他口中,终究还是只能得到一声“单夫人”。
“姐姐对不住你……”她泣道。“我……”
“刺刺在这里么?”夏琰却好像并不想听她多解释什么,抬头向一路延至山腰的雪径望了一望。刺刺想来是不大可能被同关在此,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顾笑梦顿了一顿,答道:“她没与我在一起——你也没见到她吗?定是被支开了。君黎,今日之事,她丝毫不知……”
夏琰轻轻“哦”了一声。“我只是问问。”
顾笑梦道:“都是怪我……刺刺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大好,总是去山上陪着无意,你姐夫说,你要来的事情,若告诉她早了说不定适得其反……我便依了他的,没告诉刺刺,从没想过……他竟背着我想害你。今早上我说,你今日就要来了,再不告诉刺刺也太过不合情理。他见我执意要寻刺刺,便趁我不备将我击晕,我醒来,便在这陌生的地方……”
“单夫人,这些都不必说了。”夏琰试了一试背上缚住朱雀的绳蔓,准备站起身来,“我们不便在此久留,我还是早些和我师父去往安全的所在。既然刺刺不知我来过,那也没什么不好。你也不必左右为难,一切……待将来若有机会,我……自与她讲。”
“这怎么成,这对你太不公平……”顾笑梦急急拉他,“君黎,你先等等,那面出口守得有人,真要走,我替你去将人引开……”
她本来还待再说下去的,忽觉夏琰面色似乎变了一变,忙道:“怎么了?”
“师父?”夏琰回头看了一眼,似是在负起朱雀的时候觉得有些什么不对。朱雀一直没有说话——事实上,攀至绝壁后半段,朱雀就没怎么出过声。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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