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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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第3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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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疾泉远远凝望着凌厉的表情,想动唇说什么,终究却又没有说。伤势令得他面色更加苍白,但在左右搀扶之下,他终于还是站起来,将身体的重量倚在单一衡肩膀之上,然后转开目光,移向拓跋孤那一头。

    夏琰在这样的静默中清晰地读到单疾泉身周灰色的、惨淡的气息,一如他清晰地读到凌厉身上月华般的光彩,恍然仍是往昔模样。可此际的他竟分不出这丝光彩的善恶。他分不出——凌厉那句话,究竟是承认了,还是——只为了激他醒来。

    他握紧了手心——至少他觉得自己握紧了手心。他当然会醒来的,当然会寻他问个清楚。可在此之前,此时此地,最重要的却已不是他。

    在那深暗如渊、青幽如冥的两道气息面前,所有其他的都已只剩浅淡。

    ——在朱雀与拓跋孤分出胜负之前,所有其他的都不必谈起。

    他知道朱雀已受了伤,那深暗之息带了一道隐约的裂口,些些微微渗出液体来。他心头紧痛。

    但很奇怪的,与之相对的青冥之息此刻却没有一扑而就,反而散为六股——不是寻日里的气势汹汹,让夏琰觉得陌生。

    他随即发现六股气息并不相同,甚或于青色之中幻变出更多色泽来。他心头起初是一喜,料拓跋孤大概也因什么缘故有了不继,无法聚力,可随即又觉不对——无论那六息如何消长,那六色如何变化,从自己这么远的地方遥遥感知,依旧可见其聚则成青阳之色,源出浑然一体。

    他手心冰冷——显然拓跋孤绝非内息不继,那气息之分合尽数在他掌握之中——他是有意为之。

    他的确记得在凌厉写给自己“阅后即焚”的青龙心法源性中有“青龙六气”的说法,不过只是大致概论,并未说起六气具象上有何异同。拓跋孤平日动手总见气势磅礴如铺云盖日,但肉眼看不见他气息之色,其实区分不出他如何应用的六气,是合一还是分之。他不屑用巧——浸淫心法数十年,哪里还用刻意使巧,哪里还用刻意去分,出手迎敌哪一次不是信手拈来即是?夏琰相信他绝没有哪一次似此刻这般——气分六息尽出,着意掌控消长——这当然是“刻意”——是他平日所没有的“刻意”。

    刻意抛却了青龙心法本身的“至阳至刚”,当然有所图谋。

    “师父……”他试着推动自己的内息,忆念第七诀“流云”,想替他拨弄清楚敌人这“六气”,引他注意——可只有几丝不稳的气息抖逸出来,甚至还来不及完全绕过凌厉,便被风一吹而散。

    凌厉大概注意到他有了动静,伸手似要抓住这丝气息。可什么也没抓住。除了几点飞雪,什么也没有。

    这具身体,与这片大地一样,越来越冷。他只能带了无限的忧心忡忡,拿过朱雀那件被掀开的紫袍,重新盖披在夏琰肩上。

    朱雀当然不会迟钝到发觉不了拓跋孤的用意。相反,他其实很清楚“离别”的短处——所以也很清楚地意识到,拓跋孤想要绕开“离别”——他是真的动了杀心,而非往日的那般单纯的胜负之心了。

    这样也很好,因为他朱雀现在动的,也是杀心。

    青龙六气——这么多年的争斗,他至少也算“知其然”。方才拓跋孤以掌刀聚风强袭自己这一记便用了六气中的“珀”气。“珀”气取“龙饮”之姿,势快准而力绵长,得手即收,留下的伤口触觉依然是心法一贯的灼热,幸好天寒雪冻,反而压制了伤处两分火毒痛感。

    他立时亦将气法一散——深黑之气亦分作数道,以“流云”之姿,“潮涌”之力,准确觅向“六气”的源头。比起“六气”的消长,“流云”之变换只会更快——拓跋孤既然敢将真力一分为六,他便要试试,究竟是谁能给谁些颜色——究竟是谁能取走谁的性命。

    夏琰感觉到了“流云”变化,料朱雀定也感知了拓跋孤的异常,稍稍松了口气。在他神识所见,朱雀此刻的气息因为分散而稍却了深浓,像是黛黑向不同的方向晕开,与拓跋孤的六息交织,如此消彼长的一幅水墨。“六气”此刻最旺的则是一抹碧色——“碧”气取“龙跃”之态,于风雪背景中腾跃往复,显然不想任由“流云”束住去路。

    掌风在似即若离中相交,对峙渐愈压抑。高手相争世人争睹,可所谓“好看”大概不过人云亦云,只因这般近地目睹如此决战,稍欠造诣者莫说看不懂对决,只怕连出招都看不明白,反而身心皆承极大负压,呼吸难畅,折磨远大于赏悦。

    便如今日——在场大概没有人能真正看得清这看似压抑、缓慢、沉重的气场较量之中,“六气”与“流云”之争有多快。那变幻万端的场中情势,那二人之变与应变,凭双眼又如何追及?大概也唯有不必用眼的夏琰才清楚看见了二人在气息之分合,破绽之寻补上如何瞬息间江河万里。他的额头渗出一层细细的湿汗——面对拓跋孤,想要“田忌赛马”般对症出手不过纸上谈兵——比起当日自己半弄手段侥幸胜过的霍新,拓跋孤委实非自己能应对——这样的交手早非“使巧”二字能轻松以蔽。

    他并不知道,早在谷外树林里,拓跋孤就看出了朱雀的内息有缺,故此才敢放心用出这看似“散乱”的对决方式——这固然会比单凭一掌定胜负更耗费心神,但他笃定——朱雀撑不得多久。“六气”的每一次得手都不会立时致命,但朱雀一鼓作气欲要为夏琰报仇的决意定当在这样的削减之下节节溃碎;如此全力的应对与太快的追击定令他存不下任何爆发与反击的余裕,直至——身心之力耗尽,“离别”难现,留给他的——唯束手就死。

    直至——半刻光景之后,夏琰于诸般色彩清明之中,才终于渐渐觉到了拓跋孤所图。他仅对“离别”略知一二却从未真正学过,否则他该更早想到拓跋孤的目的。短短不过盏茶,“六气”尽显,“流云”也早蜕变为“移情”,但朱雀的沉黑之气果然变得浅了,从黛黑转为了鸦色,被拓跋孤此际甚嚣的“玄”气灰黑交织,一时如纸面泼墨,将夏琰整个神识都覆得一阵昏黯。

    夏琰不自觉呕出一口浊血。此际那两人交手已炽,就连凌厉都全意以观,未曾发觉他浑身都已微微发颤。“玄”气取“龙猎”之相,锐攻之意甚浓,浓墨强盖过鸦灰浅淡,朱雀气息再次被玄气荡开一道裂口,一股火息袭入他脏腑,烧灼之意烈烈涌上。

    拓跋孤也未完全讨了好去。几乎便是同时,透心寒凉亦蚀入他胸口。他闷哼了一声,“玄”气退而“苍”息出——“苍”息取“龙吟”之态,一吟而风消雪融,将朱雀“移情”所用风雪寒意尽数驱卷,夏琰神识陡然一清,如画面浓墨尽消,他胸口抑压亦减轻少许。

    可——他并不希望如此。鸦灰亦不复存在,朱雀的颜色越发地淡了,几乎——如化了水色,在画卷之上,洇洇晕晕地染开来,似有若无。

    “不行。”夏琰急迫而无力地喃喃,“不行……”

    凌厉这一次听见了,猛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他靠近了点,有点欢欣。

    他才注意到夏琰双目依旧紧闭,可双手不知何时皆已垂在身侧,紧紧握拳。几丝落雪在他双全周围已萦绕起一点小小的漩涡,他将手伸近一些,掌心却刺辣辣一痛——雪粒竟坚硬,于他掌心飞割出一道细口。

    几乎只是一眨眼工夫——夏琰的周身都已旋起飞雪。那件重新披上的衣袍再次从他肩头被掀落,凌厉抬手挥开雪色迷目。这一次——不是如适才潮涌般的激烈与盲目,那气息不是自夏琰身内喷发——那是他身周的雪与微尘,叶与万物——它们飞舞得那么激烈又那么安静,像是想替他表达些什么却终究到达不了彼方。

    “怎么回事?”不远处的顾如飞大为惕警,忍不住向凌厉问道,“他……他到底死没死?”

四九一 终曲《离别》(四)() 
雪的飞旋突然加快,卷向语声的来处。顾如飞吓了一跳,忙向后躲开,可面上颈上还是被带到了一点,摸一把虽不见血,仍火辣辣地疼痛。

    “你……装神弄鬼!”顾如飞判断出夏琰此时当有神智,口中骂着亦不敢当真上前。“你等着看!”他低低诅咒,“别以为有人护着你……等朱雀死了,就轮到你!”

    虽然已压低了声音,凌厉还是向他看来。顾如飞与他目光一撞,到底有些心虚,只能又转了开去。

    夏琰没再理会他。朱雀大概也觉到了他的担心,远远向他看了一眼。分而对应青龙六气的“流云”突然聚起,本已浅淡的气息陡然凝重,渐旋渐快。顾如飞惊异发现,朱雀身周竟也如夏琰般卷起飞雪——这一风卷雪比之夏琰搅起的小漩涡可谓疾劲多矣,拓跋孤六气分散,触者一时退委四散。

    顾如飞不免大惊——他识不得两人适才相较的高下,只觉始终沉闷对峙不见起色,忽然疾风卷起似有变化,可竟是朱雀气势盛人而拓跋孤受制于人,心中如何不怕?究竟这风寒天乃是朱雀的天时,会否——当真压制过了青龙心法之力?

    观者皆心中紧起,各自握向兵刃唯恐有变,唯夏琰明白——只不过是朱雀呼应着自己的忧急——所以变了手段。

    他心中酸了一酸。此时求“变”当然十分合理——虽然他不信拓跋孤气分六色一定能比得过流云飞逐,可适才的的确确看见——朱雀的气息已轻,如果要“变”,便须在被对手消耗掉更多内外之力前“变”。卷起一场狂暴风雪或许当真是最好的机会,可这场倾全部余力而起的狂暴风雪,当真拦得住六气回聚后的青龙一击么?

    ——拓跋孤的六气绝非溃散,一脉枯色依旧将他护得完好,那是六气之中的“秋”息——取“龙潜”之意,不过是种突变时的蛰伏,而枯色之后更有一分炎色觊觎——“赤”息“龙噬”跃跃欲试,一旦寻到破绽,当会立时腾空而出,似顾如飞等,当然是不可能看见的。

    方才背上吃的拓跋孤那一掌,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这股“龙噬”的力量无疑。夏琰此前只是失血过多,内力仍在,拼死为朱雀挡下之时,“不胜”自然聚起,总算不是立时致命。那一掌是拓跋孤为逼朱雀回救,并非全力,可现在——朱雀于酣战中突然变招,显然是不肯叫拓跋孤伎俩得逞,逼得他也要以全力应对,届时——胜负就当真只在一念之间了。

    他脊背紧靠墙根,冷汗愈来愈多地涌出,忽然忆起——曾几何时初次闯入朱雀的领地不管不顾地与他交手,被他一掌击至墙根无法动弹,昏沉沉倚住只觉丝丝冷痛而不知生死所往——好像就是这个模样。偏就是这个模样得了朱雀青眼——就在那天,他第一次听朱雀说起“离别”。

    朱雀说,“离别”就是如自己当日那本能一般,在绝境之中受激而发的求生反扑之力。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确定——“离别”一定能让自己醒来。可从那日至今日,朱雀将什么都教了他——从第一诀“逐雪”至第九诀“不胜”——只除了“离别”;就在方才,他将什么都在自己这濒死的身心里重新行走了一遍——从第一诀“逐雪”至第九决“不胜”——只除了“离别”。

    只差一点——只差这最后一点,他觉得他便能击碎这附体梦魇,冲入这个现实里。可他做不到。

    风雪愈发狂暴,直分不出是朱雀所驭还是天象如此,团团灰色胡乱蒙住视线,远处的、近处的漩涡联成此起彼伏的呼啸——每个人都像失了耳目,只剩下一粒粒如要剥穿皮肤的刺痛不断抽打颜面,不给一丁点反抗的余地。冷风甚至将痛都刮得麻木,仿佛要证明在自然之怒面前,最诡计多端的智士与最力拔山河的勇士,都不过是束手就缚任凭宰割的婴童。

    朱雀重聚的气息在此刻消退了所有颜色——在夏琰的知觉里,它只是一道光亮,大概——更像是一道闪电,藏匿在暴风骤雪的巨大声势里,倏然刹那,劈向他的敌手。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朱雀——拓跋孤也没有见过。阔别多年,朱雀有足够的时间思索并修炼出更危险的招式与心法——他心里竟然慌了一慌,他想或许朱雀在“离别”之外更有新的、他所不知晓的所得?可——他很快冷静。同为当世之高手,他很清楚每一种心法都有其强与憾、起与终。昭示了死境的“离别”已是“明镜诀”之极限,眼前所见的景象无论多么奇异,也绝不会出离明镜十诀的范畴。朱雀终究没那么容易遂他的意接受一点点被削弱的结果,那么——他也还是会回以最后的敬意,与他一击胜负,一击生死。

    六气骤合,青龙之息夭然云上,六色消失——只余青冥亘古。那是——青龙心法之第七层!于那飘摇碎裂的穹苍飞絮里,夏琰看见,拓跋孤的身躯岿然不动。

    双掌击实,闪电裂开青冥,所有的飞絮也在这刹那轰然迸散。风息都在那青色被照亮的一刹那停滞了,如夏琰的这颗心也即将停滞。他看见光亮熄灭,如闪电虽然撕裂了天幕却也终于只有一瞬;他听见真正碎裂的声音,更像一面明镜即将崩毁的前奏。

    可与此同时,青冥之色也在这雷霆一击后散为乌有。最真实的巅峰之较只须一息——一息之后已是终局。只不过那两个人谁也没有能够立时离开这个风眼——谁也没有留下再进前或退后一步的能耐,以至于终局之后,掌心未分,那四目互视,仿佛依旧陷于你死我活的拼斗里。

    静下来一点的空气让紧张、疑惧和谨慎的目光胶结在那一对未分的掌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只有——单一衡觉出自己的父亲不知为何在突然将他的胳臂握紧。他不由得去看他——他不知道——就在那一瞬间,单疾泉几乎错觉地以为——“离别”已至。

    可并没有。朱雀还是站在那里,与拓跋孤面面相对,没有一分多余的气息从他身体散发。

    单疾泉吁下一口气,目光不自觉望向凌厉——凌厉的手也刚刚松开,下意识亦看了一眼单疾泉。大概此间看客里也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离别”之存在——只有他们二人亲见过“离别”之可怕。没有将之触发——这只怕是最好的结果。

    可便在此时,忽一道影子掠向两人对峙的阵中。顾如飞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替拓跋孤补上这一分——明明两人全力一掌之后皆受内伤,任何一方再有一分助力,胜局就能笃定。也许凌厉还在犹豫着该帮着哪边;也许单疾泉真的伤重得动不了手;可他——顾如飞——却不想放过这个再千载难逢的良机。他要取下这个叫人闻风丧胆之人的性命,要亲手为顾世忠报下横死的大仇,要这件前所未有的功绩,要这份送至眼前的大礼!

    单疾泉与凌厉同时大惊。“如飞!”两个人同时出声,可是顾如飞仿如未闻。他不知道他们在惊惶些什么。长剑没有任何阻滞地刺入朱雀的后心——直到这刹那顾如飞才有了种不可置信的荒谬感。他看见朱雀终于动了一动——他的身体耸了一耸,向前,呕出一口厉血。

    这样的得手让他竟有点慌神,松开剑柄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自己这一直连夏琰都对付不了的长剑当真贯穿了朱雀身躯。恍惚间有什么人已然从身后闯入阵中——在意识到那个人是凌厉之前,凌厉已双足御风越过了他一把拉住尚且难以动弹的拓跋孤。他还未明白过来凌厉要做什么,衣襟也被他一把抓过,随即云里雾里般,被带离开朱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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