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便由他将器具都拿出来,一样样算,可是卦象模糊——君黎看了又看,却仍然只是一团迷离。是因为眼前的水雾,还是因为真的无法算清自己关心的人——他不知道;愈不知道,就愈着急,眼前的模糊就更重。
到最后,他只能把东西一扔,喊道:“我便是不信!”
“君黎。”老道士拍拍他肩膀,“你小时候的事情,我也没有再多的可说,只是你仍是要答应师父——若将来机缘巧合,你还是得知了自己父母是谁,也不要去找他们,就当你仍不知道一般,就如现在一般——你能答应么?”
“这个……师父,这事情又有什么打紧,也不必非在今天说。”君黎咬了唇,逞然不受。
“我后来又见过你的父母。”老道士恍若未觉他声中之颤。“他们过得也是不错,后来也又再有了儿子,你倒不必为他们担心的。”
“我没为他们担心,我只要师父你莫要用这种办法试探我!”君黎不知哪里来的盛气,一下站起身来。“我已经说了不要听他们的事情,我一句都不要再听,师父你便不要再说!”
老道士看他一双通红的眼睛,摇了摇头。“到这般年纪,你仍如个小孩,求道之路,也许真的太难为你,但为求避劫,你也别无选择。好在你悟性还算好,跟着师父那么久,该会的也都会了,我倒不担心你一个人难以为继。”
君黎一言不发。
“你也不消觉得不公平,你孤独修道,失掉的东西固然是多,但总也有些旁人未能有的所得。若有一天你道行精进,便会发现看尽他人运命,再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也再没有人值你羡慕。”
君黎在街心恍然抬头,才惊觉自己已经回想得太久了。师父的那些话他固然都记着,但是看到他溘然长逝,他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呐喊一句“为什么”。
师父修道一生,却为什么从无一分一毫可能改变这最终的结局?我从此后要孤独地活着,活十年或二十年或三十年或四十年——就算看尽他人运命,我也算不出自己的阳寿。也许这样冥冥之安排,就是为了要让我活着,自己见证自己的一切,可是若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活着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四 琴音泠泠()
天气仍然保持着热度,如同夏天不肯离去,秋天无法到来。
他到了徽州。这地方很热闹,从淮北逃难来的,都喜欢扎堆在此,君黎看着人多,心情总算好点起来。
他没先去顾家周围,却去了个偏僻的酒馆——他还记得这地方与自己大有渊源,大概十八年前,自己那个视若护身符的枯草环儿,就是在这里被人捏坏的。
那天是两伙人在此打架,而他们一老一少两个道士算是受了牵连,不但算命没算成,还受了误伤。君黎至今还是有点后怕,那时自己年幼无知,看见有人开始动手,还拔出师父箱里唯一的铁剑来想帮其中被袭一方。
是当看到旁人明晃晃的利刃开始向自己劈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足根本就不听使唤。若非有个人忽然从身后抓住自己手腕,替自己挥了几剑,恐怕自己那条命就不在了。
那只戴在腕上的手环就是那样被抓烂的,现在想来,那时为了一只粗糙到极点、早几年就该散架了的破草环哭丧着脸对自己的恩人一副“你赔”的表情,真该被刺上“骗子”两个字发配到淮北去。
捏坏草环的人,他听人家喊他“程左使”。这一伙人均属附近一个叫“青龙教”的江湖派别,那“程左使”想来真算得上好人,还当真愿赔他点什么,寻来寻去,寻了一个剑穗。其实自己已经打算欣然接受,可惜师父还是婉言谢绝了。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应得却未得的剑穗,后来终于在姓夏的那人处得了一个同样的,自己是爱不释手,当作护身符的替代物,始终系在剑上。
君黎在酒馆里坐着等了会儿。这里是青龙教所驻的山谷附近,他原本希望着能见到一两个青龙教的人,就算不认识,也算是种与过去的联系。只可惜并没有,连旁的人都没几个,更没有算命的生意。他只好站了起来,慢慢向外走去。
但便在刚出门,他忽然听到些什么声音,怔了一怔,站住了。好像是琴声,但非常、非常远,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些不连续之音。他求证似的回头看酒馆里的人,正见到掌柜的也抬起头来看他。目光一遇,老板也明白他心中所想。
“这几天每天都能听见。”掌柜解释似地说。“不晓得是哪里传来的,我也在纳闷呢。”
君黎就道谢地一笑,“那么我去看看。”
他就真的循着琴声去了。愈是靠近,那琴声就愈发听得完整悦耳,但这悦耳——却是种感伤之音,琤琮快慢间,是数不尽的心痛与遗憾,一层层、一轮轮地包裹上来,借着林木的交错回声,到最后,叫人都没有时间调整呼吸,只陷入无尽的悲切之中。
——是谁在这里弹琴?
借着树影遮蔽,君黎小心翼翼地往前行去。这一首曲子音域极宽,内中细节却又分毫不乱——琴应该不是寻常的琴,那么……
他还没来得及想到“二十五弦琴”这几个字,已经看到了远远的一抹白色。
难道是她?他眉头微微一皱。她怎么也会来这里,又为什么要在此地弹琴?
琴声忽止,君黎忙往身边树后一闪身。难道她发现了我?
只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总算肯出现了。”这语声,果然正是那日在茶棚遇见的白衣女子。君黎目光微移,瞥见白衣女子不远处又出现了好几个人影。他松了口气:她想来是对那些人说话。但心随即又提起:那些个人影——又是谁?
君黎的眼力历来不错,目前所在稍稍探头已经可以看见所有人的情形。白衣女子坐在地上,身前架着二十五弦琴,而面对着的竟是一处坟茔。她方才是在对着这坟茔弹奏?这坟里的是谁?莫非是她正在戴孝的至亲?
这个猜测同时已经被否定。这绝对不是新坟,坟头四周已长满了枯草。他想侧个方向,去看那墓碑上写了些什么,却担心动作太大被人发现,只好暂时作罢。
那伙人中为首的已经答话道:“非是我有心不来;青龙谷离此有段距离,我在谷中,并无闻得琴音。”
他们看来是青龙教的人。君黎心道。
白衣女子冷哼了一声。“十年前我不过在此地弹了一刻钟,便有人发现了我;十年后我在此弹了三日,竟才有人出现——看来人死得久了,终究是没有人再会在意了吧。”
为首之人沉默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我不否认姑娘的话;岁月既逝,有些事情,即使有心,却也难以做到了;不过如此说来,十多年前在此出现过的小女孩子,真是姑娘了?”
白衣女子霍然站了起来道:“便是我。只可惜那日你不在青龙谷,否则便不必等到现在,我才来问你关于她的一切了!”
君黎实在忍不住,探出头去,看那墓碑上的字,隐隐约约地看到上面几个大字是“柳使白霜之墓”,边上一行小字,是“星使卓燕泣立”。他忙缩回头来,但这一瞬间他瞥到些那为首之人的脸,总觉得那个角度看来,他似有些面熟。
只听他又道:“十年前我虽不在,内人却将事情告诉过我,只可惜后来遍寻不到姑娘踪迹。姑娘事隔十年仍特地来找我,是想问我什么事?”
“我要问的事情很多,但第一件,当然是要问问,白师姐是怎么死的!”
原来这个“柳使白霜”的是她的师姐,这么说便也是泠音门的人了。君黎心道。照他们刚才所说,十年前白霜就已经死了,那时候这白衣姑娘应该还小,但也来问过一次,却没找到人——不过奇怪,没找到人,等几天也许便能找到,为什么要等过十年?
他这么想着,却忽然一个惊觉,想起了这为首之人来。他见过他,就是当年在那个酒馆,同“程左使”一起来的。如今十几年过去,这人年纪恐不有了五十,加上长相算不上有什么特点,一时竟是没认出来。
“白霜之死——这么多年过去,姑娘原来并没有查到?”那人反问。
“哼,我去哪里查她的事情?这块碑既然是你立下的,这件事除了问你,还能问谁?”白衣女子语声仍是十分不豫。
墓碑是他立下的……君黎在心里说。那么他就是墓碑上所写的那个……星使卓燕?但……依稀记得那时青龙教诸人称呼他时,不是姓卓,也不是称呼“星使”;青龙教既然有了“程左使”,那这些所谓“星使”、“柳使”,应当不是青龙教的称法才对吧?何况“星”与“柳”,若较起真来,皆是星宿之名,是属南方七星——南方是为朱雀,可不是对应青龙。
只见卓燕沉默了一下,忽然面露苦笑。“白霜之死……姑娘可知道,白霜之死是我这一生最不愿意回想的事情。”
“你这老头,少要废话,叫你说便说!”女子显然已经不耐。
“你若要问——那一日,只不过是她奉她主人的命来杀我,而到最后她……”
“说清楚些,她的主人是谁?”
君黎在树后已经听得叹气。这卓燕也算是个脾气好的人了,被一个晚辈女流这般质问,竟然半点不发作,就连手下人似乎也都交待过,一个都没吭声。
但见卓燕是笑了一笑,道:“有些事情,姑娘其实是知道的。白霜有很长一段时日一直会给师门写信,她的主人是谁,姑娘也应该知晓,再要来问,倒显得刻意。”
“我……我为何会知晓?那时我年岁尚幼,白师姐纵是有书信过来,也只有我师父见得。”
“十年前你奉师父之命前来这坟前挑衅,难道她没有将那些往事告知于你?”
“十年前我孤身前来,何曾奉过师父之命?”
“白霜离开泠音门很早,你应该根本没有见过她;若不是你师父不断对你说她的事,你对她的事情,何来这般执着?十年前你在此奏琴是不错,但是以魔音逼得监视你的几人不知不觉睡去,却绝不是你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可为——你想说那件事没有你师父的份,恐怕也很难;还有——你从没见过我,但我一来,你就知道我是你要找的人,除非你师父依照她的信说过我的长相,否则——”
这“星使卓燕”原来并非省油的灯。君黎心道。这下竟开始针锋相对了。不过原是这姑娘未曾将来龙去脉理顺,说话间露出破绽,被人抓住,也是没办法。料想她对于白霜的死十年来早已调查清楚了,只不过要找此人印证一下。
女子被卓燕连续反问到一时哑口,犹豫了一下道:“好,我承认,有些事情我是知道。但我奉师父之命,一定要你亲口将发生在白师姐身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只因为在白师姐的信里,看得出来她对你极为信任,当你是唯一的朋友。只有从你这里听到,我才能肯定那确实是真相。”
“唯一的朋友么……”卓燕的脸上,一时像是涌满了极多的无奈,竟满到要微微抬头望天,才能不溢出来。“是啊,便是因为她当我是朋友,才终于……会死!”
离开数远的君黎都为这语声深深一震。白衣女子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说下去。
五 白霜凄凄()
“我认识白霜的时候,她的年纪大概还没有你如今这般大。”卓燕开始道。“我那时见她文武全才,殊为难得,便将她举荐给朱雀神君,也便是方才所谓‘主人’。”
君黎听到“朱雀”二字,开始略微恍然那“柳使”、“星使”之名。
“那时的举荐不过随意,反正朱雀山庄新起,我投效朱雀神君,也不过因为想互相利用,各自达到些目的。不过神君对白霜倒很满意,便收她进来,做朱雀七使之一,还因此令我继续在各地为他搜罗人才。我便很少回朱雀山庄,其实也极少见到白霜的面,老实说,我并没把白霜当成什么特别的朋友。白霜性情孤傲,从不轻易表露心中所想,我也没曾想过她会将我引荐她的这份情谊看得那般重。”
“你这般说,是想先推卸责任?”白衣女子语声咄咄逼人。
卓燕却一笑。“姑娘怎样想都可以。”
“总之她当你是朋友,你没当她是朋友——就是这层意思了?”
卓燕没有回答,只接着道:“后来朱雀七使几度易人,也只剩我与白霜是从一开始便为神君效力的,算来也有十年了。但就在那第十年,我因为一些原因,也开始萌生去意。”
“是什么原因?”
“这个与白霜的事情无关,姑娘就不必多问,只消知道我那时有心转投青龙教就足够。”
“你倒是会见风使舵。”白衣女子冷笑。“据我所知,朱雀山庄与青龙教正是死对头,便此投敌,我若是朱雀神君,必先杀了你这叛徒。”
卓燕面上竟也泛起一丝冷笑。“姑娘猜得不错,朱雀神君的确想杀了我,他派来的人正是白霜。”
君黎一时听得心悬了起来——难道白霜顾念与他的交情而未能下手,最后反被他所杀?
白衣女子咬牙道:“他为什么偏要派她去,这岂不是逼她!”
“恐怕因为朱雀神君也只能相信她了。那时朱雀山庄人心动荡,七使中的其他人,都不免有些心怀鬼胎,只有白霜始终对他忠心不二。但白霜一人并不是我对手,我料想朱雀的手段应不止于此。”
“你的意思是,他还派了别人?”
“白霜来了之后,并没有动手,只说希望我看在往日情份上,能继续留在朱雀山庄,神君便不会为难我,她也不必难做。为说服我,她更与我叙旧,谈起昔年意气,叹时光流转,到后来也颇为神伤,只可惜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拖延时间,以待后援。果不出所料,半日之后,神君麾下另一名使者‘鬼使’便即出现。鬼使与我素来不睦,相见也就没有什么好谈,唯有动手。我素来敌不过他,若再加上白霜,料必凶多吉少,倒不料白霜见了鬼使也露出吃惊之色,听他们言语往来,似乎白霜只是受神君之命来说服我回去,而根本不知道还有鬼使会来,鬼使则直言神君早有除我之心,山庄人人皆知,哪里还需多言。我想起白霜先前故作神伤的模样,便以言辞讥嘲于她,她受激之下,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未曾欺骗我,竟忽然倒戈,反替我去抵挡鬼使。”
白衣女子咬着唇。“但她不是鬼使对手。”
“是。鬼使一时未防,失手将她重伤。他们本无旧隙,鬼使想来也有些自责,而白霜便借此机会,逼他承诺放过我。其实……她在死之前,甚至没来得及说太多的话。”
他语声低低,似乎极力压抑;君黎听得也是恻然,想来那个叫白霜的女子终究还是将与他的情谊放在了朱雀神君的命令之上,而卓燕只不过以己度人,自己并未将她放在心上,便以为她必也只会遵从朱雀之令;即便那时要后悔先前的言语,恐也已是惘然。
只听白衣女子嗯了一声道:“虽然所差不远,但我之前听到的说法,却与你说的略有不同。”
卓燕不动声色。“怎么个不同法?”
白衣女子沉默了下。“或者倒不如说,我觉得你隐瞒了一些事。”
“我说过,无关的事情,我便不会说,你也没有必要知晓。”
“那么我只想再多知道一件事。”
卓燕只是微微叹了一口。“你对她的事情,真不可谓不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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