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外面还有人。他心神恍惚,有点数不清——四五十人而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若在平日,他不会有丝毫将这些人放在眼中,可是现在——他实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用出“明镜诀”来。他勉强在众人招式的空隙里躲避,借着还有两分护身之气,偶尔觑准破绽回击,迎接对手的一点溅血或筋错骨折之声作为胜利的安慰。可终究是血肉之躯啊,护身之气渐渐也化为稀薄,直至散逸殆尽。
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有——血依旧在丝丝缕缕地流离,如丝丝缕缕地抽走他的生魂。他感到寒冷,感到虚弱,感到……迷惘。他依旧在试着向外走,仿佛真的还有机会逃离而不死,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击打到身上,他在身不由己中控制不住自己的方向,翻腾着身体,偶然抬头回看见刺刺的窗,那窗开着微小的缝,仿佛……下一瞬间她就会出现。
他半跪于地,捂住肚子,衣袍已经完全被割裂了,连中衣都不曾幸免,束发半披下来,他下意识伸手去笼,却将血污摸了半脸。他听见顾如飞嘲讽的声音:“顾君黎,我承认,你靠山厉害,你武功也厉害——但有什么用?还不是像一滩烂泥似的,要死在这里?”
夏琰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一点不甘让他回光返照般地又站起来——他一站起来,人群甚至都不自觉向后退了少许,就连顾如飞亦面色微变,长剑似抬未抬,虚指着他,“你——你逃不掉,还是早点受死!”
夏琰不说话,只是忽然向他伸了伸手。顾如飞竟惊得抖了一抖——他犹记上一次夏琰对他凌空伸手,便差点夺下了他的兵刃去,如今惊弓之鸟,自是立时缩手握紧了长剑。
可此时的夏琰——怎么还能用得出“流云”。
顾如飞立时知晓受了他耍弄,可夏琰已经笑出声来。他笑得那么讥诮,以至于顾如飞没有办法不气急败坏。
“找死!”他长剑一挺,便向夏琰直刺过去。
四八七 断玉玢璃(十五)()
夏琰站着,未闪未避。他理应是再没有余力躲避了,或是——他激怒敌人,本就是不想躲避了。他还是在这个瞬间再次抬起手来,但顾如飞已经不怕他了。他知道夏琰不过虚张声势,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剑尖触到夏琰的胸膛——或是——似乎触到了他的胸膛。然后血光迸出——但不是从胸膛里。顾如飞万万料不到,夏琰这一抬手,竟是用肉掌来握他剑锋——他虽然无力出掌,可送上门来的剑还是可以抓得住的。一股遽热从掌剑相及之处疾速蔓去,顾如飞手心顿感烧灼,心下一慌。他不知,若要将冰寒之力这么快便送出这么远只怕还不容易,但若是青龙心法的灼热,沿着精铸的剑刃只要那么一分的气力便足以递传至握柄——他不虞有此,手掌一记灼烫,下意识便松了开来。
他随即意识到不对,可再要去握剑柄,已握不到了。夏琰手上稍加转动,长剑已在他手心以“顾家剑”的招式空挽了个戏谑的花。
哪怕没有“流云”,他依然能轻易拿下顾如飞手里的剑。
顾如飞欲待上前争夺,边上郑胆脱口喊道:“不要冲动!”——他眼下也实不知夏琰到底还有多少手段没有用,现在他手中有了剑——自顾如飞以下,郑胆在内,众人不少都见识过他的剑法,就算他伤势已重不能挥洒自如,可万一真的还有余力,往前一步抢了顾如飞为质也不是不可能,那时可就被动已极了。
顾如飞也觉冒险,犹豫了下,反而往后退了一步。夏琰乘这分空隙身形陡然拔起,直向大门外掠去。众人实咋舌于他犹有奔行之力,待反应过来要追,人已在三丈之外。
夏琰自知必不长久,但欺着顾如飞手下这一干人未有轻功及自己半者,咬牙盘算只要脱离了这群人纠缠围困,往谷中林密人少处借道或还有脱身之机,无论成与不成,他总要试这一试。可他也不过将将跃出单宅的大门,将将换第二口气——他脚下点雪,身形半离地面——忽迎面一股劲风袭来,他猝不及防,无可换气,甚至——因为他是全力向前奔纵,仿佛是自己将身体送了上去。
他在受击的刹那已经看见——是单疾泉。他追来了。或者应该说:他回来了。身躯于半空跌落,一口腥血也随即呛出腔子,夏琰终是心沉如灰——他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现在,只能委顿于地,让新雪的寒意一点点浸透四肢。
“如飞,叫我怎么说你?”单疾泉神情施然,摇着头,向正追赶出来的顾如飞等表示不满,“这样都拿不下?”
“姑父……”顾如飞又是羞惭又是愤恨,“我是轻敌了——实不知他狡猾难缠到这个地步,否则,当不会出这样的娄子。”一顿,“幸好有姑父在,他总是逃不出我们掌心。”
他捡回自己长剑,一手抓起夏琰襟领。后者此时神色昏昏,像是终于倦怠了,再也没有反抗的意志。顾如飞原本想说些什么的——那些羞辱愤恨,他总要讨回来一点,可夏琰好像连听人说话的力气也已经没有,当然更不会对他的说话有任何反应,他竟觉得无从开口——觉得,此时开口,竟仿佛受辱的也还是自己。
他只能抬头:“姑父,现在杀了他么?”
单疾泉笑:“你说呢?”
“我看就算不动手,他也活不成。”顾如飞虽是这般说着,还是将夏琰一把拽起来,“不过既然姑父吩咐了,我就送他一送。”
他私心里总还是不甘,似乎总是觉得就这样让夏琰无知无觉死了太过不划算,“顾君黎!”他厉声向他道,“你还记得我爷爷是怎么死的?你口口声声对不起他,你现在就可以见到他——到了下面,记得与他赔罪!”
夏琰始终昏昏沉沉,并没有清醒,顾如飞忿懑暴躁却也无可奈何,将他一把推在身边的郑胆身上,“叫人架着他!”似乎是到了此刻仍在怕着什么,定要找两个人控制住了夏琰双臂,才放心动手。
风雪愈来愈大,一阵急风吹来,已成团的飞雪胡乱狂舞,众人一时都有些睁不开眼。单疾泉也转脸避了避,口中催促他:“早些解决,我们早点把这里收拾了,还得去见教主。”
顾如飞抬起剑来,肆猛风雪之中,远处已然完全看不清,即使是近处——夏琰的身后,也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乱风狂呼得像是妖魔的啸叫,脸耳都被吹刮得快要失去了知觉,顾如飞也想早些解决了。他再等不得什么,咬一咬牙,将剑向前送出。
这一次——再没有谁来拦他。这一剑长驱直前,送到了底。
只除了——他没有刺到夏琰。他发现自己竟然刺了个空。
“砰”的一声,架着夏琰的两人同时倒地,顾如飞在乱雪迷目中还没有来得及瞪大双眼,一股更大的风息已直冲自己而来。他还以为是风雪骤变,直到一道黑影将自己的视线一挡,又是“砰”的一声,那黑影半压在了自己肩上,在再也不动前的一瞬,将自己向后推了开去。
“郑……”他站定之后才发现推开自己的人是郑胆,可在喊出他的名字之前,他发现他已死了。一股极大的恐惧令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夏琰不在那里了——就在方才,有人在那么一眨眼之间抓住夏琰后心将他提了开去,随后更向他也出了手——若不是郑胆舍命相扑,倒在地上的,应该就是自己。
他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再眨眼,怕再错过了什么。挟风雪而来的那个影子此刻就在那里,离自己不过几步,他心扑通扑通跳着。他现在看清楚了——朱雀——那个人是朱雀——他不能相信,就在方才,自己将将从朱雀的掌下逃了一条性命!
心扑通狂跳的又何止他一人,就连单疾泉也不能不因朱雀的出现而大惊。但他随即望见拓跋孤与凌厉正踏雪追来,心立时便落定不少,当下不动声色令众人稍许退后。朱雀一掌未能杀了顾如飞,不屑也无暇再用第二掌。在将夏琰整个扶在臂中之前,他不知道——他已是这样奄奄将息。
“君黎……”他不敢相信他独自在此历了什么。他听不见他的呼吸。他只感觉他躯体下坠如败雪将落,他魂灵四散如轻风将灭。他留给他这个师父和这世间的只有满脸满颈满身的血污,无一处干净完好,甚至连容貌都被染玷得几乎不似。
朱雀的胸膛起伏着,起伏得那么剧烈竟还是那么艰于呼吸,好像——他人生至此,还没有过哪一天,哪一刻,哪一瞬,像现在这样心痛如锥,心恨欲狂。他应该早点来的。应该少与拓跋孤那二人缠斗。他若能早来哪怕片刻,君黎也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忽然抬头,目光直视向单疾泉,冷逾坚冰,厉逾寒刃。单疾泉身体立时僵硬了下——这里有这么多人,可朱雀显然知道单凭顾如飞没那个本事将夏琰变成如此。若有哪一个能称为主谋,当然只有他——星使卓燕。
他在朱雀如此目光之下竟有片刻的动弹不得,连那一贯清醒而灵便的头脑竟似也因恐惧而停滞了。朱雀只用一步就到了面前,一掌向他拍到。他什么也没说,那一眼中的杀气之烈代替了他想说的全部。
单疾泉无可回避,只能出掌与他正面相迎。好在,拓跋孤已然赶到,虽不及替单疾泉挡下这一击,但还来得及立时向朱雀递出一掌,要逼他撤掌回身。
凌厉几乎同时到的阵前。他没有与拓跋孤一般出手。单疾泉虽然是他旧友,可他此际的目光只在另一个人身上——在那个,生死未明的夏君黎身上。
如果此时此地还有一个人能感同身受朱雀心中之痛,大概也只有他。
朱雀身后受青龙掌威胁,可掌上吐力反而愈见汹涌,显然并不打算回头,拼着挨下拓跋孤一击,也不肯放过了单疾泉去。拓跋孤微感棘手。先不说如此一来恐救不了单疾泉,朱雀正当愤怒已极之时,或竟有同归于尽之心,若自己当真全力出掌,恐怕反中了朱雀下怀,若给他借力“离别”一出必远逾旧时,此间多的是自己人,谁都讨不了好去。
他当下将掌力收至七分。他本不指望一掌就能将朱雀怎么样,反正只要他受了伤,便终逃不出这青龙谷。饶是如此,掌风还是盖过了此时的大风之速,众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手心里都握了冷汗,脚下一步都走不动,呆怔怔看着。却谁也不曾想到,在那风暴之核心,最不可能动的那一个,忽然在此时动了一动。
连朱雀也未想到夏琰会动。他虽然一手击向单疾泉,另一手却仍护着夏琰身体,哪料这全无生气的身躯在此时突然翻动,原本被他扶抱着的,却反在此时扶住了他。只是这么些微位置变化,拓跋孤掌落之时,击中的已是夏琰的后心。
朱雀能感觉到青龙掌力透过夏琰的身躯,在自己的后背轻轻震了一震。几乎算不得受了多少力,他却只觉从头顶至脚心皆已透凉,唯有颈间温热——唯有,夏琰喷在他颈项的一口热血,令他颈间微热。他倏然回过头去。他看见夏琰双目已经微微睁开。“师父,”他极微极微地,在他耳边道,“……走。”
即便不替朱雀挡这一掌,他想他也是不成的了。他其实没有太多牵挂,反倒是朱雀——如今有依依和未出世的孩子,必不能失陷在这里的。这些道理,朱雀一定都知道,他便没有说。他也没有办法说了。那雪还在漫天飞舞,如漫天尘埃。可他比它们更早地,行将落定。
四八八 终曲《离别》()
“君黎!”凌厉忍不住惊呼。他冲入阵中,乌剑已在手,夹身挡住待再行追击的拓跋孤。“拓跋,你应允过我……”
呵呵几声冷笑从边上传来——凌厉不免讶异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单疾泉。
单疾泉坐在雪地上,嘴角、衣上有些许血丝,夏琰适才突然动起多少令朱雀出掌有了偏差,但“明镜诀”之力显见还是令得他受伤不轻。即便如此,他面上却挂着一丝平日难见的阴冷与讥嘲。“凌厉,到了这个份上,你不如少说两句。”
他不言语还好,一说这话,凌厉杀意顿涌,“疾泉,我同你多年交情,可今天的事晚些我总要与你算算。”
“正好。”单疾泉不甘示弱,“我也有事要与你算算。”
朱雀没有理会身后的这番对话。他负起夏琰,一步一步,走到单宅的围墙边,将他身体放落,靠坐。
“君黎,”他彷如对周遭之事不见不闻,沉着得好像并不知道身陷重围的是自己,“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看师父,怎么给你报仇。”
在凌厉与单疾泉对话的空隙里,他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清楚。他说得这么静冷,语声和眉目一样,没有一点起伏,可偏偏每一个人都从心内发出一阵颤栗来,因为每一个人都隐约知道,这沉着与静冷并非他在隐忍愤怒——而是——这就是他最愤怒的样子。
夏琰急促促嚅动起苍白的唇,想阻止他。他想说,以后再给我报仇。哪怕神智昏沉,他也依稀明白朱雀若定要现在“报仇”几乎没有胜算,同归于尽绝非他想看见的结果。
可呼吸若游丝,他没有能发出声音。他只能够在朱雀起身前抓住了他一点衣角,仿佛这点力量可以阻止得了他。
朱雀欲待将他手拉开,却见他手指骨节透出苍白,显见——那点微弱的力量,已是他的全部。他目中终是有了一点掩不住的温度,竟不忍扳动他的手指。他只能褪下这件衫袍,盖住他的肩身。
袍衣或也无法为他挡住这场最大的风雪吧。可至少——他比自己更需要这点温暖。
夏琰抓着那件衣袍。神识终于是完全失去了,他陷入黑暗里;可又好像没有失去,他还能听见周围的声音。他在这死生交界的迷失里仿佛离开了身体,一点点飘去那么高那么远的空中。这个自己竟好像比任何时候还更灵敏,他能感知到每一个人的细微动作与表情,以及——每一片雪花落下的痕迹……
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是——“逐雪”?当年重伤在雪地中濒死的朱雀的心境,他在此时终于完完整整地感受到了。寒冷冰雪包裹住他的身体,他什么都知道可是无法醒来,只能放任自己的神识这样徘徊感知世间——他终于那么清楚地感觉到,那个——那个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去的意念,才是“明镜诀”存在的本意,才是朱雀说自己与他心境相通、得称师徒的缘由。
心一瞬间清彻得如同真正的明镜,只可惜他已然困在这个无法醒来的彼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朱雀已经走到了凌厉与拓跋孤面前,他看见他的披发被风吹向身后,燎黑的面孔展露无遗,狰狞如地府青鬼,他的身周凝着一层前所未见的深暗,以至于没有片雪能侵入他身周三寸之地。
他也清清楚楚听见凌厉与拓跋孤之间,凌厉与单疾泉之间,甚至拓跋孤与单疾泉之间,还有杂乱的互责。他不确定是他们当真在开口互相表示不满,还是——只不过是此时的“逐雪”某种超脱了常人的洞察竟听见了他本不该听见的声音。可无论他们如何互责,有一件事情不会变——他们都是朱雀的敌人,他们不会放过他。
他的神识穿过每个人的身体,却什么都触碰不到。他匆忙忆起第二诀“观心”。当年的朱雀是在为人所救之后,才思得了这诀,而自己已然学会“观心”,理应能以此将自己的神识驱回身体,然后——或便可压制这魂灵不受控制的散失——便可以醒来?
意念动时,神识果然跟着回属。他浑身颤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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