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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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第2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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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〇 断玉玢璃(八)() 
凌厉凝神,绫绸化为逾铁坚硬,强冲朱雀气阵,左手同时以“青龙心法”之力相辅,抵挡已袭到近前的飒寒。气劲狭路相逢,若无红绫在其中,肉眼几乎辨别不出二人之间的进退,此际却能看见——那绫缎初始受力笔直,只是始终无法向前冲破,相持良久,绫绸渐难保持原状,红浪再度波动,随后愈来愈快,如趋汹涌,与朱雀衣袍上红色绣纹映着,说不出的奇诡。朱雀得了上风,“潮涌”放肆压至,一点点漏入的雪花带着尚未入世的茫然,已被这场对决绞为细湿残雨,挟尘泥与碎叶上下翻飞,水雾迷润了三人的眼,连那月白无瑕的袍都免不得受了污玷。

    忽朱雀劲力一震,“潮涌”与“无寂”顿相交替,红绫本就受巨力往复牵扯,此际如何经得住两人各自借力,骤然便寸寸断落。凌厉面色微变,只觉劲风扑面,侧身欲避开这一掌,右手下意识向后,握住了背上剑柄。

    “乌色一现天下寒”——却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上一次用它来对敌是何时了。

    那一边,拓跋孤还没有出手。大概是终觉以二对一太过不光彩,又或许是他想看看凌厉与朱雀之对决能走多少个来回,所以竟在原地没有动。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笑出一声。“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凌厉,你还真出息?”

    凌厉当然晓得自己比拼内力必不是朱雀对手,只不过他们多年不曾交手,他若上来便借乌剑之利,凭招式之快,不免显得过于急功近利,况今日有拓跋孤在场,他于输赢并无多少负担。听拓跋孤开口,他并未便拔剑,反而运起身法,于树影林深间闪避起朱雀出掌来。若以身法论,他当不输于朱雀,而这般密林之中,朱雀亦无法如空旷之地般轻易推出全力便定胜负。

    “我左右不过是个‘帮手’。”凌厉闪避间向拓跋孤道,“纵是‘以己之短’,只消拦住了他也就是了,不对么?”

    拓跋孤面色忽有一丝阴郁。“不对。”两个字,他身形骤然拔起,于空中掌力已聚,倏忽不及霎眼,人已在朱雀身后,右掌丝毫不容情,便向朱雀背心拍到。

    便是凌厉亦微微一惊。“你……”他似乎觉得向人背后偷袭不该是拓跋孤的作派,不过还是闭了口。于朱雀而言,身前或是身后,又有何差别?那般翻腾热浪,他又如何感觉不到?

    只不过——拓跋孤这一瞬的杀意如是之浓,像是——与他们此前的约定,并不一样。

    朱雀果然陡地回身,抬掌欣然迎上。“啪”的一声闷响,双掌相逢,空气忽如凝滞,原本杂乱旋转的落叶飞雪,一瞬间竟仿佛都失了速,悬浮抖颤起来。

    如闪电骤然亮过一刹,一切恢复如常时,那些异常好像都不曾存在过。轻盈与沉重各自归位,就像灼热与严寒透穿彼此后,重又回到此彼身魂之中。

    即便站在数步之外,凌厉亦被这一击之力震了一震。他分明感觉到——两股足以搅动这林间一切翻腾的极劲气息,适才却竟被两人在对掌之间无声吞没。他的手还在剑柄上。他不想以乌剑介入这两人的对峙,但他——亦不得不时刻准备好此间的任何变化。如此重击,他相信两人定必不是毫发无伤。

    不知是否因朱雀比起拓跋孤,稍许应对仓促了些,这一掌起落毕,他隐约觉得朱雀的气息有那么一分动荡,待要细细分辨,却又寻不到半点破绽,而第二掌随即接上,从他那燎黑的面色上,他看不出一丝异常。

    林木因双掌的进与退复而再进,把持不住了安稳——第二掌显比第一掌更全力以赴,“明镜诀”之“潮涌”与“青龙心法”之第五层彼此释放,仅仅是从相交双掌缝隙中逸出的真力也是巨大的绷压。狂风在林中大作,就连最粗壮的树干亦要为之弯折,连最细小的灰尘亦可刮出剧痛。两人的衣摆袍袖狂乱飞舞,断绫寸红被缠杂其中脏污得看不清了颜色,漫天飞雪亦失去方向,微末洁色根本不足以为杀机翻滚的黑黯带来一丁点儿净化,等不到落地生根,就已消失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朱雀能感觉到——“潮涌”之息以“流云”之态,已深入拓跋孤之肺腑。可灼热的气流也同时侵入自己五脏。如果两人一直这般以掌全力相拼,那么——根本不必多,十掌之内,就足以激发出“离别”的反击。拓跋孤大概也仍忌惮着“离别”,所以还没有用出青龙心法第七层,不过所谓“第七层”也同样是一击之力,如今这样的对决,称为“全力”,实也不算夸大了。

    上一次两人在树林相争,都受了内伤,伤势并不重,未几也便痊愈。那之后两人都应再无遇到过这般恶战,唯一不同的是——朱雀还受过一次几乎致命的剑伤。“伶仃”留下的外伤虽已痊愈,但剧毒所致的肌腐肉烂,那事拓跋孤虽不知道,凌厉却是知道的。虽说后来有了解药,毒性已除,但——凌厉在猜想——朱雀毕竟要比拓跋孤长过十岁,或许一个人年纪大了,元气有损后要彻底恢复当真不易,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适才的气息有过一丝不稳?也唯有面对这样胜负仅在毫发间的高手时,这丝缺陷才能露出这一点点端倪。

    他忽想起朱雀适才说,“你这番话,可敢当着君黎的面说?”忽又想起他说——“这么多年后,我到了他们的地头上,明明没有恶意,可怎么也还是他们有理?”他此际心里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一分怀疑,实不知——若自己与拓跋孤当真十分有理,为什么这一切,又不肯当着君黎的面?

    早在出发之前,他就觉君黎对朱雀陪他同来一事其实担心,只不过师命不得不从,他当然不会劝他与朱雀当面顶撞。今日君黎当然是来了。朱雀一定叮嘱他,在树林外等着他,不要独自入谷。可单疾泉会派人来迎接,他现在想必——已不得不入谷了。他们当然会好好招待他,所有的关于提亲的一切,自己都已经为他与单疾泉夫妇招呼好了,无论有没有朱雀,都不会有什么变数。如果一切顺利,君黎自然会出来——那时候,朱雀就再没有理由强要入谷,无论他本来准备做什么,都不会再有机会。而君黎,也不用再面对某种两难。

    这一切事前想来顺理成章的计划,现在想来却莫名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凌厉有点失神。他眼睁睁看着拓跋孤与朱雀对至第五掌,随后第六掌——连我都感觉出来朱雀的气息有缺,拓跋孤会感觉不出来吗?他当然也会知道,如此此消彼长下去,只要假以时长,朱雀总会不支,定比现在这样一掌强似一掌深入血肉身心的两败俱伤打法要好的多——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即便取胜也定必会激出了“离别”,那“离别”之威定必远胜此刻——即便以心法第七层相抗也免不了内伤,这等“三败俱伤”,又有什么好处?

    “拓跋,”他忍不住开口,“你别忘了,我们不是为要他的性命。”朱雀若死在这里,无论有多少缘由,君黎想必决不肯原谅自己,他答应拓跋孤联手的时候,自然早已提过——他不想触碰这底线。

    可掌风烈烈如卷飓火的拓跋孤,此时又如何有余裕来听他的话——即便听到,他也不想回答。凌厉握住剑柄的手心微微紧了紧。他此际唯一还能切入这场对决的,只有背上这把剑了。

    便在此时,一阵犹犹疑疑的脚步声从林外的方向靠近过来。凌厉转头——一个劲装男子,但面色有点苍白,表情有点犹豫,显然——林间对阵这两人声息轰然,他远远就已发现了。

    “凌……凌大侠。”来人不知是本就认得他,还是认出了他背上那把剑。此际此刻,他也只能与凌厉一个人对话。

    凌大侠。这三个字,好像是只有君黎才惯用的称呼。那么这个劲装男子,大概是随君黎来的了。凌厉如此判断。

    男子正是夏琰身边的亲随,方才得了令进林子来寻朱雀的。他手握腰间兵刃,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该视凌厉为敌还是为友,该如何面对朱雀竟在与人动手——而对手竟尔如此可怕——的事实。

    “君黎叫你来的?”凌厉有意没有压低声音。他倒希望这样的意外或能引起拓跋孤与朱雀的注意——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好。

    那亲随听他如此说,顿然仿佛放松了下来。“是,君黎大人让我来告诉朱大人,他和大家伙儿一起先入谷去了。”

    交换到第六掌的林间漩涡,因这一句话,忽然好像失掉了少许平衡。一缕灼热好像被陡然放大,一瞬间压过了那些寒冬应有的气息,所有的飞雪与落雪都在这一瞬被热力融化,草叶刹那发出枯蔫的气味,朱雀那件深紫衣袍上的红纹,忽然都像变暗了。

四八一 断玉玢璃(九)() 
他退了一步,从一始就没有移动过的战阵,忽然就这样移动了。随之而来一股似有却又似无的巨大的“嗡嗡”声陡然笼罩整个树林,那亲随被莫名而来的声浪震了一震,就这么莫名地退了两步,突然间,口角耳中,都渗出血来。

    凌厉忙一把抓住他肩。他知道那是两股巨力陡然失衡时遗出的冲击之力,便是他亦难受得皱了皱眉。失衡是因朱雀退了这一步——他已转向那亲随,似乎不曾注意到——拓跋孤可没打算停手。胜负未分——他的第七掌来得并不犹豫。

    “君黎先进去了?我不是叫他等我!?”朱雀似乎怒极。

    “因……因为青龙教的单先锋……好像出来迎他了……”那亲随努力解释着。

    第七掌眼看已到了朱雀肩头。“拓跋!”凌厉几乎不知是该阻止他,还是该视而不见。而惚忽间,朱雀身形忽动,那重掌击到他肩头之时,他人却已不在原处——那么沉的颜色也仿佛根本没有重量,他身法奇快,丝毫不顾这是自对决之中“临阵脱逃”,只顾向林子外掠去。

    “看我干什么,不拦他!?”拓跋孤见凌厉竟由他擦身而去,诧异之下,更才冲他咆吼了声。他却也并未停留,双足一顿,随之追迹而去。论轻功他或还不如凌厉,不过若凌厉不得力,他自问也不会让朱雀逃脱。

    凌厉手中还扶着那亲随,此时却也只得放手不顾,亦向林外追去。那亲随似失了重,摇摇晃晃了两下,到底站立不住,口中猛然浮出一口血沫,向后跌倒,再也立不起来。

    他没有看到,他的主人朱雀,也在离开这片树林的时候,与他一样,从喉咽深处,浮出一口血沫来。那血沫散碎在他的衣上,没入那深紫里,好像那些落雪化成的水,很快一丝儿也看不见。

    他靠坐在树干,晕沉间只看见,这林深数里之地,落雪终于开始自由洒落。大地与坟头一点点铺开的素色,恍惚好像碑上那个久远的名字——白霜。

    ……

    都说,玉碎能够替主人挡下一劫。

    夏琛不知道,这块碎去的玉,挡住的是谁的大劫。

    夜色已暗,沈凤鸣还没有回来。他有心派人去找,可连续两夜都有多人失踪,这一夜众人更不敢放松警惕,比起分人去找沈凤鸣,终究还是保护少庄主更重要。

    “明日。”他始终不肯放松两块碎玉。“明日,我要叫东水盟知道,夏家庄绝不会屈服于他区区恐吓。”

    而——早在天光还未完全淡去的时分,镇淮桥外,曲水檐下,依旧是那间半明不暗的屋中,面具下的曲重生,已经等来了回报。

    回报依然是站在阴影中那个人带来的——那个被他叫作“三十”的人。“今日还是没得手。”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又理直气壮,“因为青龙教来了,已经与他会合。”

    曲重生似乎已经不想拆穿他的借口,亦不想发作。“区区一个夏君超,留到明日也就罢了。天快黑了,你先去准备今晚的事。”

    “今晚无事。”三十答得很是笃定。

    “无事?”曲重生面具上的表情在明暗交替间似乎亦有变化。“我给你的那些名字,除了夏君超,至少还有……”

    “今日初二了。”三十淡淡道,“大概有月亮。”

    “这般天气还会有月亮?”曲重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是谁与我说,到了朔日前后,少说能有三天,能替我办事的?”

    “这个月不大一样。”三十道,“冬月只有廿九日,没有‘三十’,所以少了一日。是我计算不周。”

    这理由大概也只有他说得出口,曲重生差一点要被他气得笑了。三十已道:“盟主不用太担心,有那六个人作榜样,明日大会之上,相信剩下的也不敢再说三道四。”话虽好像是宽慰的意思,语气还是淡漠漠的好似并不关己。

    这道理曲重生当然也用不着他来教。幸好三十顿了一顿,又补了句,“我其实还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曲重生还能抑了不快好端端问他,也不知是当真涵养深,还是有什么顾忌。

    “青龙教来的不是拓跋孤。”三十道,“来的是左使,程方愈。”

    “程方愈啊。”曲重生的语气仿佛有些变化,又好像没变,“你确定?”

    “我确定。”三十道,“此前不是也听说——临安黑竹会的夏琰与青龙左先锋单疾泉的女儿一直在一起,正约定了这几日去青龙谷提亲。不管他是真心假意,黑竹会头领到访——拓跋孤若想留在谷中以防万一,也说得过去。”

    曲重生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思索。三十仿佛不大喜欢这般干等着浪费时间,便道:“盟主没别的吩咐,我先走了。”

    “三十。”曲重生叫住他,“走可以,不过再替我做一件事。”

    三十不语,等他发话。

    “来的既然是程方愈——你不肯动夏君超,我不逼你——换成程方愈可好?”

    三十似乎迟疑了一下,没有便答。

    “若来的是拓跋孤,我倒有点为难,约摸真要你做什么,也太冒险了些。但是程方愈——应该还是十拿九稳吧?”

    “好。”三十这回应下了。“我去安排。”

    曲重生便挥了挥手,“你们今晚歇一歇也好,明日都要打起精神来,不要误了我的事。”

    三十没有回答,只是在暗影里向他躬了躬身。

    从屋子里走出来,外面还有些天光,能辨得出屋檐的阴影。

    不过几个仆丁已经开始在院门口挂起大灯笼。三十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半阴半阳的光亮,眯了眯眼,皱眉离去。

    他走的是小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小巷,那种因过狭而照不到天光的昏暗感似乎才令他感到最为舒适。今晚当然是没有月亮的了。他知道天只会越来越黑,所以——他感到越来越惬意。

    直到有个声音从檐上发出来。

    “他叫你——‘三十’?”那声音道,“新名字?”

    三十站住,分毫慌张也没有地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处。屋檐上的人不知何时坐在那里的,背景是正在愈变愈暗的黑。

    “你弄错了。”他冷冷地道,“我一直叫这个名字。”

    “没想到——‘食月’从黑竹消失,原来却是投奔了东水盟。”檐上的人轻轻哼了一声。难怪东水盟今年敢这么大动作,敢这么有恃无恐——你是看中了曲重生什么,要为他卖命?”

    三十依旧冷冷站着。“‘凤鸣’又是看中夏君超些什么,要给他卖命?”

    “说到这个,我倒是和你一样,本是接了生意,来取夏君超性命的。”檐上的沈凤鸣道,“为了我们这共同的目标,要不要找个地方——聊两句?”

    三十将目光从他的方向移开。“我没兴趣。”脚步迈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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