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琰阅毕,掩上信笺。顾笑梦笔触温柔,他看得出那字里行间皆是得他如此正式请拜之欣喜宽慰,仿佛他们之间失掉的亲情终能用另一种方式得以弥补追回。信末单疾泉添了一两句,也并无将他拒之门外之意。一切皆如此前预料,这原该使人雀跃,可——既得此信,他再不能不依约前往,对夏琛不免越发生出些愧疚来。另一面,他又自觉,在理应满心欢喜的时分却竟也还满腹心事地想着别人,似也是种对刺刺的不公。
他为此越发要将彩礼办得隆重,日日介督着,末了一算,光是要搬运担挑这些东西,大概就消五六十个人。静时也觉好笑。从来不晓得——自己这么一个人,竟也有如此铺张的一天,旧时里跟着逢云道长见得这等排场总要在心底鄙夷人排场,今时今日才知,任何事原来都有因缘,不足为外人道,外人也不足道。
管它呢。他只要她开心就好。
一面忙于此事,一面却还在等圣令批文——因这趟仪王要出京,须大量府军随行,此事按规矩总得审慎商议,方得万全。幸好朱雀同去,又兼仪王的府军皆由张庭带领,是以朱雀授意张庭全权在御前递请,还不消他上下忙碌。
如此一等,沈凤鸣比他还早了两日出发——建康府路途稍微遥远,几人又想提早两三日抵达,故此先行。出发之前,沈凤鸣将随夏琛同去之人列与夏琰看了看:堂叔夏钦,堂兄夏珀,庄里高手“半杯酒”万夕阳,另有数名亲信随从——固然都是信得过的帮手,不过想到上回夏铮梅州之行同路的葛川之流名曰帮手其实不过一群包藏祸心之辈,夏琰对谁都不甚放心,当下里是对着沈凤鸣好一顿长说短说诸般交待,要他无论如何跟紧了夏琛。其实不必他交待。沈凤鸣原与夏家庄有旧,当初跟随夏铮南下,算是半个庄里的门客,这一回跟着夏琛走一趟建康,也必无人有半分疑心。
…
建康府乃江南东路首府,单看城池建筑比之临安并不稍逊。昔年宋室狼狈南渡,定都建康之呼甚为高涨,赵构令人加固城垣,修缮宫殿,此地差一点便成了宋室下半阙的据点。
若从军事而论,建康府确比临安更得地利,堪称江下重镇——当年“江下盟”以抗金为初衷将总堂设于此地,自有其道理,也因当年谁也没想到赵构一去临安,竟当真再不作光复中原之想,建康府失“都城”之位,终只得一“行都”虚名。
夏琛一行人一路谨慎防备,但这途中倒是平静无波。他是初次来建康,但见这府城气象真个与临安大是不同。临安繁华得入世,就连树草山水,都透着喧嚣斑斓,浮生热闹;建康府便只是沉冷肃杀——虽街市同样人头攒动,整个府城依旧显得灰蒙蒙、沉重重的。大道宽阔、城墙高耸、守卫肃静——那般秩序井然,无不透露出比临安更急迫的前线要府模样。
只有这里才会让人想起——大宋的江山并不稳固。滚滚江流隔开了金人威胁,却越发加深了此地的紧张感。这样的感觉——在临安是看不见、觉不到的。
他不免心中感叹。昔年祖父自临安意气而来,与江北英豪结盟于这江下——当时或从未想过最后却是家乡成为了“临安”——都城,而因夏家庄“江南第一庄”之名,祖父就此被束于都城,忠实于那个皇权之守,反成了继续前线抗金的阻碍。
三十多年后。他叹道。三十多年后,祖父不在了,我却来了。
父亲夏铮其实从未与他们兄弟细说过祖父这段往事,倒是最近东水盟主这一番作为,留守庄中的旧人万夕阳才与夏琛讲起。此际踏足建康土地,夏琛心中戒备,却也未必没有如祖父当年那般意气。如果东水盟与昔日江下盟一样,能再以抗金为旗,他觉得投身其中未必不是种荣光。可惜,今日的东水盟主有这番本意的可能极微。
临行前,万夕阳陪他在临安走了“无双卫”卫家、“定水一钩”谢家、“桃花别庄”方家,打听这次大会的风向。三家收到的请帖与夏琛手中无异,亦说不出太多所以然来,不过均各承诺到了建康之后,与夏家庄同气连枝,总不叫别处武林世家压过了临安诸豪的风头。另一面,他依计修书,事先送与建康地头两名豪杰,据言都是昔日夏吾至在江下盟中过命的交情,一个是人称“金陵一把刀”的王松柏,另一个是有“青溪圣手”之称的鲁守,夏琛估摸着抵达建康府的时日,约好于冬月廿九下午先拜访鲁守,再于次日上午在镇淮桥附近一凉亭与王松柏相晤——那两人在江下武林数得上名,自也必在这次武林大会相邀之列,料提早谋面寻得背助总好过不见。
到得鲁家庄,日时却晚了。鲁守年过六十,精神却极佳,备了宴席与夏琛等接风,言及三日后之会,面露不屑之色。
“东水盟,”他重重哼道,“甚么东水盟,我老鲁只认江下盟,只识夏老盟主、曲老盟主他二位,不识甚么‘曲重生’。”
曲重生这三个字,夏琛一行已是探得,正是如今东水盟主之大名。据言曲重生乃老盟主义子,因感念曲老盟主收留抚养有如重生再造,故此与自己取字“重生”。鲁守与曲重生自老盟主去世后却并无再见了——他对曲重生接任盟主本无甚异议,只是一来如许多年江下盟未有动静,二来忽然重出江湖已是用了“东水盟”的新名字,且并无与他们这些元老商量,鲁守自不免心有不悦。
“曲盟主他……当真未曾与鲁老前辈事先商量过这武林大会之事?”夏琛探问。
鲁守哼了一声,“小子早不将我们这些旧人放在眼中。”
“据晚辈所知,他在临安都走了好几家。”夏琛道,“我以为他在建康,必要越发谨慎,事先征得几位前辈的同意。”
鲁守哈哈一笑,“想必他是晓得我老鲁的脾气,干脆避过了。方才几位不也说——他在临安,也没上夏家庄?”
“说的也是,独独避过了夏家庄。”夏琛苦笑,“多半——是欺我年幼无能,自不必征求我之看法。”
鲁守摇手,“曲重生自己不过是个黄毛小子,他敢欺旁人年幼?过几日我倒定要去看看他这武林大会,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因天色实晚,几人谈不了几句,已不得不起身告谢道辞,言及次日与王松柏有约,鲁守欣然:“想来松柏老弟比我老鲁消息灵通,明日老鲁与你们一道去见他。”当下极力请夏琛等在庄里憩下,约定次日见了王松柏,一并就此事再作深谈。
夏琛实是行路累了,安顿下了倒头便睡。沈凤鸣不大放心,只因这鲁守的底细他实是不知,碍于不便当真对夏琛寸步不离,只能在他隔壁屋内,与万夕阳一道休息,这一夜却也不曾大睡,半梦半醒,只顾竖着耳朵听动静。万夕阳与鲁守算是有旧,倒对他戒心不大,只是——或反不放心沈凤鸣,亦不肯深睡,两个谨谨慎慎躺一会儿,醒了又扯一会儿天,到得天微亮,却也相安无事。
这西苑原皆是独苑客居,与主居毫不相干,仆从下人也少,是以安静得很,黎明时分越发静谧,万夕阳说起少年时跟在夏吾至身边时若干旧事,沈凤鸣亦听得入神,忽外面脚步声响,两个一道惊起,细听那脚步有不少却虚浮杂乱,绝非高明之辈,两个对视一眼,只听窗外有人低语了一句:“时辰还早,想是还未起身。这便叫他们起来问问?”
还未如何,邻屋却已开了窗,夏琛的声音道:“我醒了。……前辈这么早,是有要事?”
沈凤鸣与万夕阳心里暗道这小公子当真从来无有心机,也不知多听几句再做定夺。当下也只能推开窗,探头向苑中看。但见适才说话的该是鲁守的管家,他请示的正是鲁守夫人——昨夜鲁守宴客,鲁夫人曾出来过一次,与几人引见之后,便告退回房去了。
鲁夫人面色焦急,见几人露面,稍许镇定,道:“昨晚早歇,未知几位几时席散,鲁守可有与几位一道?”
夏琛有点诧异:“鲁老前辈……昨晚我们差不多刚到亥时就散了,鲁老前辈遣人安顿我们来此,他便回房休息了。”
沈凤鸣插言,“是鲁前辈不在庄里?会否一早出去了。”
鲁夫人摇首,“我昨夜醒来便不见他,当时未知什么时辰,只道尚未散席,也未在意,但适才醒来,见已有天光,起来仍遍寻不见他。”
“可有问过庄里人?——管家可曾见他?”
那管家道:“昨晚送老爷回东苑,我们便也歇息了,老爷应是回去了呀!”
一行人面面相觑,当下里换好了衣衫,与鲁夫人、管家等在庄内庄外寻至天光大亮,可这鲁家庄的主人、“青溪圣手”鲁守,却好似当真凭空消失了般,再也未见。
“寻常绝无此理吧!”夏琛与堂叔、堂兄碰在一道,暗自奇怪,“昨晚鲁老前辈喝得也不多,远未醉酒,散时还好好的。”
夏钦父子适才在东苑细察踪迹,只看出鲁守大约席散后在院子里坐过一会儿,除此并无更多痕迹,心下也觉甚为奇怪。因与王松柏之约时辰已近,几人亦只能先行告辞,临行安慰鲁夫人,或者鲁守先行拜访王松柏去了,只叫她宽心。那鲁夫人却只按着胸口,面色苍白,一动不动。
“万前辈,”沈凤鸣在路上悄悄叫住万夕阳,“这事——你怎么看?”
万夕阳摇摇头,“且先见了‘金陵一把刀’再说。”
“我觉得……”沈凤鸣悻悻而喃喃,“不大妙……”
四七三 断玉玢璃()
事实比沈凤鸣的直觉还更单刀直入。“金陵一把刀”王松柏,腊月初一的上午,并未现身赴约。
凉亭实在不适宜二九寒天,夏琛耐心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堂兄夏珀早就在一旁跳脚,他只得派人往王松柏府上查看,余人往就近茶楼,点茶取暖。
天气阴沉得像是随时可能扑下一城暴雪,可并没有,只是这么压抑抑,却又干燥燥的。夏琛的心思亦不自觉烦躁不安,点了两次茶,起身解手。
“我陪你去。”沈凤鸣也起身。
夏琛有些不快,“解手而已,不必步步紧随!”
“君超……”沈凤鸣有点讶异于他的发作。
“我是说……我会自己小心。”夏琛自知失态,只能垂目低声,“沈大哥……不必一直这般着意。”
沈凤鸣见他转身去了,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起身跟去,只是顾及到他心绪,亦不走得太近。想来——就连这少年,大概亦意识到了什么,竟少有地心怀浮躁。
镇淮桥附近相当热闹,哪怕这般天气,解手都要排上数久的队,由此倒也见得,这建康府的平民们,日子还是过得相当清闲。沈凤鸣在茶楼扶手处等了一晌,忽肩头被一拍,转头只见是夏珀。
“沈公子当真辛苦。”夏珀道,“处处照顾我这小堂弟。”
沈凤鸣向楼上看了看,“珀公子怎也下来了。也是要解手?”
“见你们许久未回,有点担心。顺便……”夏珀说着探头张望了一下,“竟有这许多人……我还是罢了。我没小君超那般讲究,大男人……怎么的也不能给尿憋死。”
沈凤鸣闻言笑起来,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回头那壁厢夏琛掀帘子出来,显见还是嫌恶这外边的净房,解完了手依旧皱眉不舒。沈凤鸣便笑道:“好了,我们上楼去,免得他看着了不快。”
两个往楼上走,探头见夏琛回进楼里,却不上来,偏往后面走。夏珀转念已道:“我就说君超讲究。”又下楼,果见他在后面要舀水净手。
一番折腾,到得归座,夏琛大约也知去得甚久,半是抱怨半是解释了句,“人多。”
话音未落,后面却有个子弟跟上,却是先前派去王松柏府上探问情况的。
“少……少庄主,”那子弟面上叫风吹得青白,上气不接下气,“我在王老爷子府外打听到,他——他好像——也是失踪了!”
“你说什——”夏琛将将坐落,一句话被卡在喉中,几乎吐不出来,好似阴翳的预感终于被一记重拳砸实,每一个人都觉得心口被捏了一把似的拥堵欲呕。
“什么时候失踪的?”沈凤鸣镇静些问。
“昨夜里。”子弟道,“说是晚上还好好的,弟子们看着他入内睡了的,早上就不见人了。”
“也没见出去?”
“没人见他出去!”
“怎的……我们要见谁,谁就不见了?”夏珀在一旁道,“莫非东水盟主当真针对了我们?”
“珀哥觉得这事与东水盟有关系?”夏琛抬起一张血色略失的脸,问他。“鲁前辈、王前辈都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东水盟能这么轻易的,一夜之间,让两个人都消失了,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
“那……那不然?除了东水盟,还有谁要针对我们?”夏珀亦有些惊慌。
“我看也未必。若真如此,他对我们的行踪也当真是了如指掌了。”沈凤鸣想了想,吩咐三个子弟:“再出去探探,看除了鲁老爷子、王老爷子,建康府里还有别的武林世家有什么动静没有,快去!”
三个人得令去了。沈凤鸣目光望回夏琛脸上。“无论是不是针对我们,君超,这一次定消越发小心,不可再轻易置气,独处危险,你明白么?”
夏琛咬了咬唇,也只能点头,垂头丧气坐了半晌,忽然跳起,“我……我的玉佩……!”
茶座中人尽向他看,只见他面色灰白,伸手只按着腰间——那处原悬着一枚清澈净玉,可此际,衣带整齐,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
“嗯……是块好玉。”与镇淮桥隔水相望的一处宅邸,一枚玉佩正被一只年轻而干燥的手举向空中。阴沉的天光并不曾穿透出最完美的光线,玉质纹理,只能看个大概,但他还是概而括之,称它“是块好玉”。
至少触手温润,毫无涩滞,显见主人爱惜,时时抚摩。
在比天光更阴沉的暗处立着又一个人,面孔身形尽皆于阴影中几不可见,如若不出声,大概要叫人忘了他的存在。“盟主可还有其他吩咐?”明知自己是唯一的听众,他却没有接上玉佩的话题,语气平隐而低沉,不像是请示,倒像是急于告辞。
被他称作“盟主”之人忽然在天光中转回身来,面容陡然失光,但依然能分辨那是一只过大的伶人面具——因为过大且遽然地转面而足称可怖。面具上是黑白两色的线条——确切来说,是白底黑线,勾勒出鬼魅般苍白的一张一动不动、似哭非哭夸张脸庞。
阴影中的人似乎早就习惯了,对此没有半分反应,倒是“叩”一声清楚玉碎,让他稍许将目光移动了下。“根本就不是这块玉!”面具后的人不知是怎生表情,但他的的确确,在夸完这块好玉之后,忽然便将之一掼于地。
“不是?”阴影中人声音沉冷,面上虽无面具却同样一无表情,俯身将掼至自己身前的碎玉拾了起来。也称不上是碎玉——大概是运气好,玉佩齐整地从中间裂断成了几乎同样大小的两块,“是你说玉在他身上,我从他身上取的。”
面前之人呼吸了几口,收拾起自己的失态,面具后的双目不知是不是在凝视着阴影中的人,思索着他言语形容中的痕迹。
“早该料到——此事不可能这般顺利。”他长出一口气,忽然冷笑了一声,“可我叫你取的,好像不止一块玉?”
阴影中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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