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上回朱雀叫张庭带人离了京……”秋葵在一旁道。
“带的人少,加上立刻回来了。”夏琰接话,“真追究起来当然是大责。也只有张庭胆大。换作侍卫司的邵宣也,就决计不肯行这样险。”
“那你现在意思是——朱雀把这块军令给你了?他想叫你令动两司,将来守在这禁城?”沈凤鸣一时有点恍惚不信,“你——应了?”
“没有,我从一始就应允他这一两个月在禁城,也只应了这一两个月,都不曾说个确数。可他还是硬要给我,说是——他不需要。禁城里头都知道这块令在他手里,张庭、邵宣也,寻常调配,都听他开口足矣,也不必验看,只有我——这些日子许多事他都交我代行代劳——才消兵符压阵。他如此说,仿佛——也有理似,所以这一两月,这块符只能在我这。”
“狡猾。狡猾得很。”沈凤鸣眯起眼来,把军令放回桌上,“他便是要这都城都认了你,就似过去这两年都认了他那般。到时候——可没人抢得了你的位置。”
夏琰微微嗤笑,“一两月光景,又能认下些什么来——倒与我添了张庭、邵宣也两个敌人是真。也是看在他这些日子确有要事……我便没反对,反正过后我总是要走的,那时候令牌自然就还回去了。只不过眼下——最多离开半天一天,若要十几二十天的去监造‘无穷’,怕我的确脱不开身。”
“那就罢了。不过是晚些造起‘无穷’,这边厢拿着个兵符耍威风,不亏。”沈凤鸣便笑道,“若是你不准备出来了,也早些儿告诉我,趁早把黑竹也给了我,我定也不怪你。”
这话夏琰丝毫不着恼,倒是秋葵立时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
夏琰笑向两人看了眼,重新拾起兵符,“不是骗你——我这回定须走了。禁城虽小,陈规琐事却多。有什么话你们说了,晚些秋葵再告诉我也罢。”
见他真出了厅口,这壁厢秋葵立觉不好,也连忙托了个辞,回头往里去。沈凤鸣分毫不慌,向后靠了靠便干脆坐在了几上,甚或还跷起一腿来,向她背影笑道“他忙他的,你跑什么?”
秋葵胸中慌堵,手脚发冷,一言不发只顾走,沈凤鸣再道“你若定要往里去,我也不拦,就是跟了你进去,到你屋里去罢了。”
秋葵无计,只能停下来,立在厅底,回身黑沉着面孔“十月十五,我晓得了,我那天同君黎一道来……”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沈凤鸣将她这一句话整个略过,只笑眯眯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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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九 何人衣白()
秋葵却没敢向他细看,“没有。”
“也没有什么话要问我?”沈凤鸣依旧挂着那张嘻笑面孔。
秋葵的面孔却挂不住,莫说尴尴尬尬地与他笑,便是无谓清冷都兜不住,竟露出些忿气和狰恶,“没有!”
沈凤鸣跳下几案来,“这就生气了。”他走近去,捉了她手便往自己身上摸,“我可不信——我的湘夫人待我这般好,哪里这么容易便又生了气?你先摸摸,这料子是你选的不是,这模样是你要的不是?”
秋葵强挣了两下不曾挣开,那厅底连着个庭院,远远有府丁从小径上望见这边拉扯,慌张张竟都避了开去,她愈觉羞忿不堪却不敢高声,只低喝“做什么!快放开!”
手上一松,沈凤鸣倒是依言放了开去,但肩上一紧,又被他不由分说搂个严实,听他俯落过来,细悄在耳边吐声,“怎么不告诉我?与我做衣裳——都要瞒着我?”
秋葵不必看便晓得他此时是个什么样得意无赖的嘴脸,推他不开,“谁说是与你的?”她不假思索否认,“我做与君黎的,只你这般面皮厚,竟当自己的穿了来!”
“是么。”沈凤鸣却笑,“君黎没走多远,要不要叫他回来?”
秋葵不吱声了。
“老板娘可都告诉我了。”沈凤鸣笑道,“说有那么个姑娘,进来看了半天,说要与她男人做件白衣。她还想与这姑娘说说别的色,可这姑娘凶得很,定只要这一个颜色,说是——觉他穿着白的好看——是这样不是?”
“我都说了是君黎——是与君黎做的!”秋葵越发坚意道,“我便喜欢他穿白衫,谁与你做衣服了!”
沈凤鸣笑意微拢,“你一定要提君黎是不是?”
秋葵又不吱声了。
“你与老板娘说,不想见他每日穿得那般灰那般旧,定要与他做件新衣。我沈凤鸣在你眼里莫非是特别好骗,你当着旁人都肯那般说的,当着我便要说假话?”
秋葵面上遽热,喉口发紧,沉了沉声才道“你先放开了我,我与你好好说。”
沈凤鸣始将箍搂着她的手臂放下来,秋葵实不想在这四通庭院口上叫人窥看指点,连忙推他先往厅中走进几步,才退开两步站定。
与沈凤鸣做这件白衣,她早有此心。只是事到临头终究有些躲闪,觉此事有些过于亲密,不肯当他的面说出来,甚至连一丝引他怀疑的动静都不肯有。只有沈凤鸣去往西郊见宋然的那个下午——她听他说那日会出去两三个时辰,向晚方回,才放心去了趟布庄。老板娘虽然问了不少,她回答的并不多,但只言片语,也足够世故的老板娘嗅出了故事的轮廓来。秋葵没有一一与她澄清那猜测故事的正误,彼时她心里依旧对此事犹豫不决,思来索去的都是待衣衫做好,该要以何种借口交至他手。到最后也未有结论,只不过觉得——那应是衣衫做好以后的事了——最少最少,她还有两日的时间考虑,若是拉不下这面子,过不了这个坎,大不了收起来,不送了。
“我没料到那天就叫朱雀找到——回来这里了。”她总算均匀了呼吸,沉淀了心神,低低沉沉地开口,“我本来想——想与你说,我不想——不想你一直念着那段旧事,忘不掉,一直负在身上,那么——那么难过,既然与我们说出来了,从此总——可以稍许不同一点,比方说——不用一辈子都穿着别人的衣服,为故去的人活着。我不晓得我这般想法可对,我原想探了你的口风,若是你不反对,我便把这衣拿出来。哪知道——会这样。我以为我去不了布庄了,这事只能算了,我没准备着——你会这么来。”
沈凤鸣盯着她低垂的眉目看,看得出神,其实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多少,只是贪她少有这么安静言语的模样。秋葵抬头时,还道他听得认真,又见他不曾出言戏谑,只道又引得了他念及旧事心中难过,便顿了语气,不无小心道“那你——穿着还合宜吗?”
不问还好,一问沈凤鸣忽如初醒,跳起道“当然不合宜!”不待她省悟,立时再将她手捉了往自己身上搂,“叫你不肯多抱我两抱——若早点将我都摸清楚了,还能不晓得怎么与我裁合宜?”
秋葵待要缩手,已被他搂入怀抱里,手心与脸颊一起触到那件新衣的柔软,她心里竟然也软了一软,忽忘了——为何要挣扎。“沈凤鸣。”她鼻中不知为何一酸,连狠话也说不出来,“你便不能有片刻收起你这……无耻么?”
沈凤鸣没再强拉她,也没再说什么,两手渐越拥拢住她,将新衣的两幅宽袖都斜覆住她脊背,像将她藏入羽翼。无耻或不无耻,只要这个人在他怀里就好了。
秋葵也没有再动。才意识到——她第一次这么长久地将自己留在一个人的怀抱里——而这感觉竟是安平、温热。她还是对他有那么多不满,不服,不甘,不忿,却还是放任自己停在这里了。
良久,沈凤鸣才开口“方才见到邵夫人出去——君黎说是来与你看内伤的。看得怎样?”
怀抱里的秋葵仿佛动了动,又仿佛没动,“不怎么样。”她低低不肯答得确切。
“她是什么人,朱雀为何相信她能治你?”沈凤鸣道,“你仔细都与她说了前因后果么?”
秋葵这一回从他怀里推立出来,似乎是因为丝微羞赧,转开身去不看他,只道“她是侍卫司长邵宣也的夫人,又是太湖金针的传人,算起来——是刺刺的小师叔,懂得医术,尤擅针灸之法,所以朱雀叫她来替我行针,看是不是能用这办法激发内力重生……”
正说间,只觉后颈有触,沈凤鸣竟尔顺她颈脊要向后领里伸落手去,她忙一转身甩开他,面上连续青红了两下,“你又做什么?”
“她若与你行针,依我们云梦内功的路数,脊上一定避不开。”沈凤鸣并无戏弄之色,“怎没见半点针扎痕迹。”
“她——她用针细小,手法老练,你不是个中行家,哪里会看得出痕……”
“她真是来看你的?”沈凤鸣忽尔截断,“她不会是来看依依的吧?”
秋葵仿佛吃了一惊,下意识看看左右,总算这厅内厅外始终还没人影。沈凤鸣已皱眉道,“是不是依依生病了?我猜定是……姑娘妇人家的疾症,不便与太医院说,才找了那个邵夫人来给她看?”
“不是,你别乱猜了。”秋葵露出不快之色,声音却压得极低,大约也是晓得瞒不过沈凤鸣,只能道,“这事朱雀一直说,万不可叫人知道,就是这府里这么多人,也都不晓得的,眼下便只有君黎、我,还有邵宣也夫妇两个知晓。我若说与你,你万万不可再与人说了!”
沈凤鸣若有所觉,便点点头。秋葵方将依依身怀有孕一事告知于他,又道,“原本邵宣也他们,定也是不会告诉的,可依依——前几个月都没事,反是这两日突然,有了些异常,君黎虽然懂医,脉象瞧了还好,可这又非他所长,要细问细察也不方便,万一再有什么突然,怕就应对不来,朱雀也是权衡了再三,让他去把邵夫人请过来的。为免人疑心,自然是装作给我治内伤,要假装与我行了针,所以在我这待了甚久。”
“怪道你这么紧张,不让依依出门,君黎说朱雀这些日子‘有要事’,也是这个吧?”沈凤鸣恍然。“她现在怎样,要紧么?”
“应该无碍,只是要喝几服药稳一稳,饮食上也消更多在意些。”秋葵道,“方子我随身藏了——正在发愁,如何抓药才不致被人发现不对——总也不能在太医院拿药,只能去外面,可是我们几个,不论谁去,若给人发现抓了这些药,都易引了怀疑,若是在府中煎药,药味药渣更是难处理,所以朱雀说,叫邵夫人在外头抓好了,每日煎完交给邵宣也带进来。偏他又是个每日要点卯的,天天大半夜起来煎药再带进内城,引人注目,也是桩麻烦事。何况——对他们,我总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这个容易啊。你把方子给我。”沈凤鸣笑道,“对我可放心?我每日早晚进来看你一趟,送些汤水,内城里都没什么异议吧?”
“你去抓这种药,怕也不妥。”秋葵眉心不舒。“留了痕迹下来总是不好。”
“我估摸着邵夫人回去就会抓好药了。她若是懂医,一定常与药铺子打交道,抓什么药都是寻常。你与我个什么信物,她认得的,我带过去,让她将药都交我——我家里没人,煎药没人知道,小心点处理药渣就是了。你只消在内城多放些话,让人晓得——你同我好了,一日不见个两三回都不如意。”
“一两日来一回就好了!”秋葵忙叱他,“每回多煎些,这天不致会坏了,待到了时辰与依依温一温,哪里用得你每天来这许多趟生出事来。”
话虽如此,她总还是将药方拿了出来,交与沈凤鸣。“这方子君黎也看过,该是不错,你千万藏好,煎药前,也比对仔细些。”
沈凤鸣收了,那手还是张着,“信物呢?”
秋葵想了一想,便叫他等着,回屋取了一支金针出来,“邵夫人虽然没与我施针,但留了一副金针在这里,说起来是专与我用的。你将这针拿给她,她必就知道了。”
沈凤鸣原期她给件什么贴身信物,见是邵夫人之物,不免失望,“你呢,你便没什么信物能与我?”他临走却也不忘露出涎色。
秋葵再不肯多与他好辞色,“我都与你做了新衣了,你还待怎样?再要不愿,你将这衣裳脱下来还我!”
沈凤鸣故作夸张地一躲,笑道“等我明日煎好了药来。”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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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〇 月夜之食()
十月十五。万事顺遂。
也算是初冬了,天黑得早,新立成的总舵半掩在坡岭山林间,光亮自密竹间漏透而出时,已是斑驳稀虚,就着寒冷到来前最后一批秋虫悲鸣,还是向夜行人催出一阵阵瑟冷诡秘的错觉。但对于宋客而言,这些丝毫都不紧要。黑暗或光明,于他而言,并无差别。
他的眸子里依然能映见满月的华辉,可光亮却已达不到眼底。一张年轻的面孔上木木然的,没有什么表情,只有身边人靠过来时,他才将唇际稍许扯动。
娄千杉的手挽在他臂上,似小心扶佐着他,又似娇然依偎着他。“该不会——这个新总舵,还有些什么机关吧?阿客,你可要将耳朵竖着。”她低声向他巧笑。
宋客脸上露出温柔之色,与她喁喁低语,如所有恩爱夫妻的模样。
这是早就商量好的“归宁宴”,没有请宾客外人,不过是“自家人”的一顿酒饭。人都进来之后,夏琰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一点……失落。因着这些日子多是沈凤鸣在操心这宴席,他都忘了——除了娄千杉与宋客,就连宋然也是要携着夫人前来;而这边沈凤鸣与秋葵挨在一道,总共七人,竟唯有他——是独自一个的。
这丝寂寥其实也并不算什么,在他心上萦萦一转便腾散去了。只是面前那些笑靥和眉眼,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却总在他脑中闪烁出些记忆与形状,聚合起上一次也是在黑竹总舵——在金牌之墙的最后一晚,为沈凤鸣死中得生庆祝的那一席简单的酒——那个还靠在自己怀里的人儿。
所以他与宋然点头致意之后,便干脆不作言语了。
“鸣哥哥。”娄千杉一进来,便先叫得亲热,“当真多谢你,肯这么快就邀我们过来了。我夫君——宋客,你们都认得的,我就不说啦——这一位是我夫家的长兄宋然,他现在在太学里担职——这是嫂夫人。”便又回过头来,“阿客,大哥,嫂子——这是鸣哥哥,虽然不是亲哥哥,但一直都如我亲兄长般——我父母没得早,要论有什么人亲的,也便只有鸣哥哥了。正好这回我们从淮阳搬来临安,将来可要越发多走动。”
说话间入了厅里,屋中酒菜早已备好,那宴桌自有一番机巧,表面看不见端倪,但杯盘碗盏下细看浮着一层雾气,近了尚有蒸热之感,羹菜置于其上,虽门外丝丝风冷竟依旧如温如新。
娄千杉既如此说,两边便互致意作礼,沈凤鸣与宋然如头一遭见般见过了,便待请众人入席。宋然却不肯落座,道“前几日家妇同阿客、千杉,才刚到了临安,我与他们安顿了,才听千杉说,前番在洞庭,全赖了凤鸣公子、秋姑娘二位,她才得以将杀死我三弟的凶手杨敬活捉,押回了老家。我父亲和家中长辈,还有阿客一道,在三弟的灵位前拿他祭了,如此方稍许告慰阿矞在天之灵,今日既见凤鸣你二位,宋然必要先替宋家上下谢过。”言罢便待行大礼。
他与沈凤鸣算得是“亲家”相见,本是平辈,大礼沈凤鸣当然不肯受,忙伸手去扶。宋然力甚温软,如他人这般,看着不着痕迹,可沈凤鸣一抬他手臂竟未抬动,他愣了一愣才意识到——黑竹之执录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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